微源小说目录

【全本精校】闷与狂 第一次的文章发表,你的兴奋就像第一次告别童贞、告别少年时代,而这只不过是初试锋芒,略显身手。你还不得不考虑世情行情,你还

时间:2023-11-10作者:王蒙类型:其它小说

  所有的第一次都仅仅是第二次的准备,尖兵、试探,蹚道,摸索,草图。所有的第一次都来自头脑、思想、理念、想象,所有的第一次都肯定是比较失败的。第一次容易引起心律不齐、血压增高、内分泌失调,重视过分的结果一定是潦潦草草。那么多第一次不过如斯,令人顿足长叹,令人想狠狠地用皮鞭抽打自己。

  与想象、理念、思想、头脑、主体精神相比,第一次的实行能够圆满无缺憾吗?不。绝对不可能。而第二次的比较参照是第一次,是主观主义的,热情偏激烈的,用概念与梦想来涂抹的第一次。有经验的行为与无经验的尝试相比,有准备的运作与无准备的反射相比,急躁的高调与务实的步骤相比,玛丽·居里的第一次放射性材料试验与此后的次次试验相比。啊,我的第二次!

  居里夫人甚至诺贝尔奖也获得了两次。她的第二次奖更伟大,因为,再没有两获此奖的科学家或别的什么家了,她的第二奖,无与伦比。

  第二次,你来到了大城市,你告别了戈壁滩、大面积条田、大渠龙口、沙枣胡杨、苜蓿甜菜、胡麻枸杞红花、砍土镘钐镰、馕饼肉串、地窝子莫合烟、高轮车抬把子、彻夜大水漫灌、夜半歌声、诵经屠牛、冰雪爬犁、阔廊茶棚、小帽长靴、载歌载舞……你来到了一个入夜的街灯比星光更亮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软软的沙发比硬硬的板凳更多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差不多人人花钱、在最匮乏的年代仍然买得到饼干与白托块糖以及豆浆油条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张口就谈民主谈现代化谈伤痕文学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乃至谈谁谁是改革派谁谁是保守派,还有中央的谁谁谁看好,谁谁谁是对立面的地方。

  你来到这里吃炒疙瘩、吃春卷春饼香椿苣荬菜、吃木樨肉、吃肉丝蒜苗、吃酸辣汤、吃干烧黄鱼、吃乌鱼蛋、吃狮子头、吃大对虾,直到吃香酥鸡香酥鸭。你来到这里顿顿有啤酒。你来到这里开会,说了主持会的人希望你说的话,恰好主持人也说了你希望主持人说的话。你在会议室里闻到了奶油、番茄酱、煮卷心菜与新烤焙的蛋糕的甜香气味。你的发言里时时谈到人民、理想、中央、真理、路线、真实性、人性、观念、马克思主义、机会主义、宗派、决策、典型、批判、歌颂、黑暗、光明、落后、先进、收获、果实、时代、阶段……你的发言里不再充满了工分、现金、开支、口粮、饲料、自留地、自搂儿、宅基地、五保户、地富。你换了另一个人吗?你换了一套语码了吗?你“装毕里奇”了吗?纽毕里奇、莎毕里奇了吗?

  不同的符码也引起了不同的举止动作。见人你抿一抿嘴。你的眼角上时时沁出笑意。你的挥手是何等利索。你略略地斜仰着头。你不紧也不慢,不热也不凉。你咬文嚼字时候的表情是何等学问。你表达首肯时候的颈部动作是何等诚实。你的二郎腿一跷不可能不带几分雍容。你与朋友们、干部们、文人们相互激发起动的笑声是何等自信,你用一百天的训练也教不成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这样笑。

  晚上你走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与无轨电车都令这个城市的居民牛逼,加上小汽车自行车早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百姓百物正春风。你看到了市场上的果脯的红红绿绿。你早已经忘记了世间有这样明艳的色彩。你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报刊亭、报刊栏、报刊摊位,你的新作,你的名字赫然在目。你的声音在全国响起,给你的小小汇票从全国各地寄来。你吐了一点苦水,你更在意的是大局,是素质、气度、胸怀、品位、成色、深邃。

  同时各种被中断的联系都在恢复。各种没有忘记姓名或者将要忘记姓名的朋友的信件带着泪痕,带着笑声,带着各式的八分钱邮票来到你的手边。扼杀与压制得越多,恢复得就越起劲。同时有祝贺,有压惊的饭局,有互留地址与电话,多半还是传呼公用电话。与此同时是提心吊胆的忠言,怕靠不住,你不要再写有关政治、文革、曲折、坎坷的故事了,不会爱听这个,我们的领导需要听的当然是好听的话,是感恩图报的话,是虽错犹荣的话,是交点学费要什么紧的话。你还探索些什么,你探索?自古以来探索者没有好下场。行了行了,你也不缺吃不缺穿了,你别写了,我的亲爱的……

  我的生活开始了第二次,我的文学开始了第二次,我的井喷开始了第二次。我们都需要第二次与第二次的第二次。

  70

  啊,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我终于不能不提到你。

  那时候我们一起练引体向上、俯卧撑、双杠曲臂伸,仰卧起坐,还有倒立。我们一起在严寒的冬天清晨,在天色黝黑的时候从北新桥跑到东四,从东四跑到朝阳门,再从朝阳门跑到东直门……热气与冷鼻涕星儿装饰着我们的红扑扑的脸。我们一起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与《青年近卫军》,我们期待着自己精神上的风暴与洗礼,我们期待着能够做到高尚与纯洁,高尚了还要更崇高些,纯洁了还要更干净些。我们尤其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它的主人公为了锻炼意志,甚至在自己的床板上放上几块石头,偏偏要硌疼了自己睡觉。最早还不叫锻炼意志,叫作锻炼性格。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为。睡得石头块,万难不算数。我们追求幸福,更追求痛苦,我们吟咏罗曼·罗兰的名言,不但要歌颂幸福,更要赞美痛苦。那时候的梦里首先是承受、咀嚼、经历一切地狱的烈焰。我们要做卓娅与刘胡兰,我们要做捷克的共产党员烈士伏契克,他写的《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结尾处说:“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呀!”最最需要警惕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灵魂里的污秽与癌变。我们互相朗诵诗歌,何其芳与惠特曼,普希金与艾吕雅,苏东坡与苏尔科夫。我们甚至于写了日记也互相交换。我还教了你那么多美妙的歌曲,那么多蒙古的长调与新疆的舞曲……

  后来,我骤得文名,一千字又一万字幻化成了铅字印刷在种类与篇幅都很少、发行量都很大的“皇家”级报刊上。于是少年得志的我转眼起落,急匆匆第一次轮回完成,从惊天动地到咯儿屁完蛋,朝为风华绝代,暮为打入另册、牛鬼蛇神,不过一年。我们期待的试炼、考验、烈火与坚冰、硌上半身也硌下半身的石块、劳累、饥渴、责罚、忏悔、群起而指责之,针对我们的人海人潮人风人雨,全来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来看望我与我的妻子,你安慰我,鼓励我,叮嘱我一定要洗净灵魂里的“恶臭”,一定要一切推倒重来。那时候正逢我的儿子出世,我没有忘记你送给我们的代乳粉、浓缩橘子汁与拨浪鼓。有什么东西比友谊更宝贵,尤其是在走背运的时刻?

  乘胜追击,聚拢着人民的铁拳击退了其实不堪一击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后,还要追击追歼人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官气、骄气、娇气、怨气、暮气,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掀起了重铸灵魂的大革命大合唱。你在你的单位沉痛暴露交代了大量的“不健康的思想”,包括对于已经沦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某某某的不健康的同情与挂牵。不用说,这给你惹了大祸。你得到了关心、帮助、注意、分析、挖掘、洗涤,幽默地称为“搓澡”。那是共和国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纪,一个立论又一个立论,一个批判又一个批判,一个敌情又一个敌情。右派完了有右倾,意修(陶里亚蒂同志)以后有苏修(赫鲁晓夫不带同志),批完丁玲以后再重批王实味萧军……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斤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务虚后务实,大批判开路。批得资产阶级体无完肤,理屈词穷,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那边有了你这么一个宝贝,不挖自现的病灶,不竖自立的靶子,不打自招的思想敌,不斗即倒的罪人,省却了揭(阶级斗争)盖子的互揭互咬,省却了分析定性,省却了批斗震慑,不必再空论打哈欠,你们单位的大批判鲜明透彻,具体形象,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圆满成功。尤其是你交代说某某某写的有问题的作品是取材于你,你就是那个有争议作品的主人公原型,取材于你的经历你的情绪你的诉说你的密报,这样的故事连我听了也彻底晕菜了。你吃多了?你吃少了?你吃错了药?你以之为荣?你以之为真?你闷得慌了?你这叫引火烧身?带点佛家味儿。你就是为了痛哭痛骂痛心?

  于是有了规模,有了声势,有了趣味,有了看点,有了热闹,有了话柄,有了抓手,有了针对性,有了教育意义,有了大会,有了号啕大哭,不但资产阶级的你号啕大哭,连痛批资产阶级的朋友们也激动得号啕大哭。有了口号震天,有了感慨万端,有了痛快,批了过瘾,有了激情、高潮、震荡……叫作欲仙欲死!

  你已经走到了被戴帽被清洗被打造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边缘……总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即使在我远走边疆的前夕,你也拒绝与我告别见面了。你说:“你聪明……”我聪明不聪明,不可能不再明白了。我有点难过,再一想,其实也无所谓,许多年轻时候的事已经过去。许多美丽的梦已经不再是梦了。友谊何物?青春何物?文学何物?罗曼·罗兰阿拉贡安娜西格斯爱伦堡丁玲艾青何物?

  烦闷与激情又算什么?

  滚你妈的蛋吧。反正你要活下来,你要生活,生活永远有自己的魅力。

  十七八年过去了,比苏武牧羊的时间略略短一点。我们重又见面。你一直含着泪。你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然而你说得磕磕绊绊,你说得平平淡淡,你说得甚至于支支吾吾。你想说一些情深意长的话,我们都庆幸着,我们互相请吃饭,我们回忆少年的时光,我们欣喜于久别的重逢。你给我一瓶当时应该算很奢华的高级补酒。我想念着也遗憾着往事,我烦闷着也激动着回首,我实在怕听你谈往事。我不想哪怕是一点点表达我的欢喜与张扬。然而我的写作太扩张太激扬太多太快太好,至少是有人以为太好自己也以为不赖……

  然后你对我进忠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要再写了,不要吐苦水,不要说大人物可能不喜欢的话,不要抒拨乱反正之情啦,你写那么多干什么,不要和那些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小哥们儿来往,上边不可能喜欢他们……

  而那时候我正在兴头上。好比我在洞房花烛夜你给我宣讲闭关苦修的事宜。好比我在久旱逢雨的时候你告诉我还是干巴一点更安全。好比我搛了一筷子刚刚涮好的羊肉片,此时你告诉我说我本来应该素食至上。你讲的有你的道理,我感谢你的道理。然而,你确实有点损,这个损本来不应该写成损,它应该读“顺”,但顺是第四声,是向下挫,而我说的“顺”要读第二声,是往上挑的音。天津那一带最喜欢用这个“顺”,顺或吮字,意思是增添晦气,败别人的兴致,用类似恶言恶语的预告来毁坏他人的情绪。对不起,我那时是多么地幼稚,仍然轻浮吗?仍然动辄扬扬得意吗?仍然凌虚蹈空,自欺欺人吗?仍然不识时务吗?

  我的朋友,我的成熟,我的老练,也许我永远与你们失之交臂啦……也许这更正常也更方便,更自如也更悠闲。没有什么人欠你的账,你也早就还清了所有的拖欠,讨回了所有的欠缺。欠缺就是不欠缺,不欠缺就是对于世界的永远会有所遗憾的理解与笑容。

  人和人是朋友。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不必勉强。人和人更不必提防。人和人应该彼此关心。人和人最终各走各的路。

  71

  还应该写一写公共交通与山居独处。大公共车与无轨电车。这里本来是一个公共交通至上的城市,不像在边疆,远远没有这么多线路,这样频繁的来车过车停车启动车。还有边疆城市的公共汽车第一班太晚而最末一班太早,这都影响了它的实用性有效性。

  这里不同,这里的各式公共交通工具密密麻麻,公共车站密密麻麻,排队等候上车与不排队刚刚下车的人比肩接踵。旧时代,孩子们已经熟练掌握了扒车的技术,人多得像蚂蚁,叫作买挂票,只要有一只手的两三个手指使劲地钩住了车门把手,齐活,您跟着走吧。这是一乐、一个技法,一个节约票费的路子,一个游戏。那时的公共汽车与脚踏铜铃当当当清脆地响着的有轨电车,如果不是挤成这样,许多孩子们还不会上车,越挤就越不用打票,而挤的时候,胳臂痛了也要死死抓住,被人压痛了也不能撒手,锲而不舍就是胜利。

  天变了,新中国了。捷克造“无头”大汽车已经引起了欢呼。活到十好几岁才第一次乘坐崭新的汽车。那时候乘车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成双成对,都是儿童,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乘大公共汽车就是与人民在一起,与青年在一起,与爱情在一起,与儿童、与小、中、大学生们在一起。

  上下班时间是与工人阶级在一起。那时的工人阶级也很年轻,刚刚招上来,有的到苏联接受了培训,成群结队,车站上排起了长龙,等候挤车的上班族。上下班时动辄等候一个小时。那么多人在等候车辆,说明这个城市人人都在工作,建设,拼命干活,从今往后,再没有寄生虫,没有苍白空虚与无所事事。

  有拥挤也有宽松,有碰撞也有谦让,有欢声笑语也有愤愤不平,有粗野也有文明,有相依偎相甜蜜也有两口子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那时的票价是四分、七分、九分、一毛一、一毛三……两分两分地叠加上去直到两毛五三毛五。

  经过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大轰大嗡第二次解放,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似乎更清洁也更安宁,更趋时也更进步,更生活也更沉稳了。车上有空调,不再有夏天的赤膊与冬天的嘴唇抖颤。座位舒适了,非高峰时期坐这样的车尤其是一对情侣同乘,是享受。车前方吊着一个电视屏幕,扫上一眼有球赛也有歌星,主持人个个都靓。车上的青年男女的甜蜜相处开始令许多老人不安,慢慢也就没有多少人为世风日下而痛心了。登上这样的车似乎确实接上了地气,服装、发式、提包、举止、表情、坐的姿势,似乎都有正面的变化进步。

  曾经在这样的车上有多少故事:爱情、相识、助人、欣悦、失落、陌生、友善、客气、急躁、美好、记忆与忘却。还有过先进班组先进司售员的时政宣传、提供绿豆汤、给乘客缝扣子、学雷锋的动人情景。

  没有故事也没有关系,你可以猜测,你可以设想,那个高个子女人和矮个子男子,可能刚刚度过了他们的金婚,另一对老夫少妻或者少夫老妻中间发生过曲折,最后终成眷属。那一对洋面孔却说着流利的汉语的人,他们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个学生,她看到一对老人上了车了,她似乎想让座,又很有些犹豫,她可能想了些什么?还有一个病容十分可怖的老人,还看见过一个多半是斗殴中受伤的小伙儿……人生,永远是人生。

  当然也有偷窃团伙。那一年,自认为节约下来一点点粮票。原因是你在远郊农场看青,你每天多得到了半斤夜餐粮食补助。而且,你还……对不起,你在深夜近旁的梆子剧团的副食生产基地受到过烧烤青玉米的招待。也许这应该算作监守自盗的劣迹。你在假期回到北京的家,你不无得意地清点你的粮票与钱票,你为节余的五斤二两粮票与七元五角钱而踌躇意满。你把二票放到崭新的桃红色塑料皮夹子里,你乘七路公共车去新街口影院看苏联拍摄的《复活》,那时和苏联的关系已经不好。你在七路车上看到几个打着口哨的年轻人,一上一下,你的塑料钱夹不见了,一张粮票也看不见了,一张钱票也看不见了,嘚瑟的结果是自取灭亡。问题是那几个年轻人的长相还相当体面。

  你也在公共车上欣赏过莫名的争吵。一个小姑娘撞了一个老人,老头子大荤大素地开口便骂,一直骂到身体的具体部位与个别零件,全车的人都看不过去听不下去了。你的反应是该老头子的言语确实令人发指。这时候小姑娘潺潺湲湲地说:“可惜了您那个岁数呀,是吃狗屎长大的吧!”全车大笑一团。

  我们其实乘坐着同一辆大客车,无轨或者有轨车,大公共车提供了多少有趣有情有味道的故事。有许多文学作品写到了大公共车上发生的事情。比如那一年发表了短短的你,已经烦闷,努力安慰自己,湿润了眼角。比如二十三年后写到了她与他的爱情。忘记了写女主人公自缢前她不停地看看天又看看地,这使小说的有关描写减色不少。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郊区长途大公共车以后,下车去了你的山居。你喜欢你命名的那个一号沟峪。有许多石头,大石头是造物的杰作,雄浑,动态,不拘一格,气势磅礴。它们当初应该是炽热旋转,它们静下来了凉下来了,它们相互还在呼应、在等待与准备下一个轮回的飞转挪移。

  你站立在那里迎接冬天,观赏成群的归鸟。你也为每一株艰难生长、瘦骨嶙峋的树木而怜惜又敬佩。很简单的一个现象,发芽,开花,长叶,伸展,壮大,结出千千百百的果实,红的红黄的黄白的白。它们并没有得意,夸口,嘚瑟。同时它们不断地凋谢,枯黄,萎缩,脱落,变成泥土。它们从来不落一滴眼泪。为什么动物硬是做不到植物的超稳定形象,植物的沉着与干练,尤其是植物的坚忍。曲曲弯弯的年轮里似乎隐藏着一点悲伤,虽然不能得意,却也不无骄傲。

  山沟沟里时有野生动物出没,野猫,其实是指兔子。蛇,许多人怕遇到蛇,你每次蹚着野草行路的时候都念念有词:对不起,打搅了,你是在向蛇打招呼,你好比是英美人进入一个没有找到主人、没有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时,先说一声“请原谅”。最希望看到的当然是狐狸、獾,你晃晃乎乎在某处似乎见到它们一回,只此一次,在见到与未见,在狐狸、獾、兔子的实体或影像之间。

  比较常见的是松鼠。你终于发现了我们这里一个人与动物友好的山沟。松鼠看你一眼,有点活泼,有点示好,而不是听到人声就逃之夭夭。

  你也喜欢夏日秋日的虫鸣。不知为什么,你在这条山沟里对于虫鸣的印象远远深于鸟鸣。古人是喜欢写鸟鸣的,围绕着一鸟不鸣山更幽,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或者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有多少诗话呀。虫呢,倒是不少人写过蝉。岂止是蝉。清脆响亮的蝈蝈,拉着长而细的声音的金钟,清幽伤感的蛐蛐,还有声情饱满的油葫芦,你唱我和,你呼我应,你笑我泣,你犹豫我徘徊,你怒我喜,你负我胜。这才是真正的山林乐队。你想象,你相信,至少,听山林昆虫的大合奏是人类生存一世的重要内容之一。人生本无任务,但是人类还是给自己规定了使命。内容本不确定,但是经验使人珍惜这些个内容。到了此时,你明白了,世界很有趣,世界很多情,声响吵闹却也和谐,混乱却也微妙,莫知就里却也自有谱稿,没有章法正是章法的极致。无论如何,你不该活得那么稠密,你不能不给石头、山林、松鼠、雀鸟与鸣虫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而伟哉,盛夏的山洪暴发!老乡们干脆称之为开河了,一夜大雨,所有的悬崖峭壁上都淅淅沥沥流着一道道瀑布似的水,轰然橐然嘟嘟然,山沟里下来了泥浆,黄汤。翻翻滚滚,势不可当,半天后变成了清江如许,能映照出你的一无所求的面相与举止……

  这是多么幸福:你享受红火也享受安谧,你追求充实也获得静虚,你正面挑战也躲避攻击,你品尝公共交通工具上的红尘世相也专心致志地欣赏了又欣赏了山居的深山明月、小路弯弯、巨石张扬、林木葱茏、夜鸟腾空,野草荆榛、风雨交加、花开花落、虫鸣虫息、雪花飘飘、旱涝寒暑、繁茂萧条……永远的环流不息的一年四季。

  而且你相信,山沟里有飘然来去的仙人、仙女、仙狐、仙鸟、仙风、仙影、仙光……日月精华,山川灵秀,草木荣枯,寒暖更迭。什么是仙?一个踪迹,一个念头,一个明灭,一阵凄然,一阵心愿,仙就是你,你就是仙,若不,哪儿来的这么多思绪?

  你终于发现,沉潜之后需要漂浮,投入之后需要挥手,眷恋之后不妨淡出,人生至味是平淡,时而享受的是孤独,静谧的微笑传达着千言万语。列位,就此别过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