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一片寂静, 没人在赵岚清冷不丁出现后再开口。
赵岚清身后还跟着江离,伶俐的身影在进来的时候一顿,只荡了一圈, 猛地缩回了头去。任凭赵岚清眼神示意,远远窝在塔外, 再也不动了。
白书流看到门口那抹身影一晃而过时,就呆在了原地。仿佛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软软站在那里, 失魂落魄。
被赵岚清凉凉看了一眼,轻嗤了一声。
赵岚清自己脚步没停,平静地进来。将目光挪到了风吟天身上, 望着他同样僵硬到极致的样子, 不禁有些好笑。
岑寂的房间内,因为赵岚清的脚步声显得越发静寂, 逼仄得宛如被拉起的弓弦, 下一刻就要弓毁弦断。
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木怀青终是开口,幽幽道:“回来了?正好, 看看你道侣的庐山真面目。”
“这一次, 可能为他请脱什么。”
木怀青的声音在这寂静沉闷的塔里显得格外冷冽,浓浓的杀意, 化都化不开。
周遭像是被填闷住的逼仄土坑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风吟天对木怀青的话却充耳不闻, 只扬着头, 脊背紧绷, 像是一枝在风中努力维持住风神的竹, 唯在等着赵岚清发落, 倔强又狼狈。
赵岚清没看任何人,却是打定主意演好送走风吟天的最后一步。默默吸着气,脚步轻转后,悠游立在了风吟天的身旁。巧笑倩兮道:“听到什么?除了最后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罢,扬起脸,跟风吟天柔声道:“你不过是提前回来一趟,为何我就要与你共赴黄泉了?”
说罢像平常那样,拉起了他的手,夹在胳膊间,带着人试图扭头往外快步。
“生气归生气,咱们回去生。莫要在这里叨扰国师。”
光明正大地耍赖,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想要将风吟天堂而皇之地摘出去,赶紧带走。
只却没拉动他。
风吟天像是一尊石雕一般立在那里,只看着赵岚清,似要将他深深印在心里。不言不语。
“莫要胡闹。”赵岚清这才回头瞥了他一眼,那乌黑粲然的眼里带着股慌张,嘴唇颤动着,轻轻道:“出了这个门,你还是我道侣,不好吗?”
风吟天留恋望着赵岚清,刀割般的刺痛从脊梁爬上了头顶,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一般。
片刻间,却又咬紧牙关,一手拳头握紧,在赵岚清惊变的眼神下,轻摇了摇头。
然后泠然抬眼,语气淡淡。“国主不必这般勉强救我脱难。”
“吟天此行任重道远,我清徵宗上下等着燃灯火涤清魔气,为苍生解难消灾。我来这里,是为盗取燃灯火。”
风吟天脸上带着股孤寂的坚毅,缓慢脱开了他的手,静静道。“以往在这里作您道侣,也不过与您虚与委蛇一番。实非心甘情愿,冒犯之处,还望国主与国师海涵。”
“如今国师技高一筹,既然我被当场拆穿,吟天也并不后悔。”
话未完,便看到赵岚清那漂亮的脸上一片苍白,像是被风吹动的伶仃叶子,惹人心碎。
风吟天那坚毅的唇抖了抖,倨傲的眼里终是有了一丝波澜。下意识想要走一步,脚步刚抬起来,便听到木怀青淡淡道:“既不后悔。那我杀了你,也确实该吧。”
木怀青对风吟天说的话丝毫不意外。一双锐利的眼睛毫不忌惮地盯着他,似乎终于将压抑了很久的实话吐出来了,带着股悠游的顺遂自在。
甚至贴心一指白书流他道:“放心,你既认了罪伏了诛。你这位师兄的命,便不会收。你清徵宗在仙界人多势众。我无意与正道结仇。你死了,也别让他们来找我。”
唰然,一个激灵。风吟天那不可抑制的脚步又缓缓放回去。默了半天,终于从那滚动的喉咙间抵出一个“好”字。
终是无奈地别开了望着赵岚清的眼睛,松了松蜷在手心里的手指,似乎了无遗憾了,轻轻闭眼道:“请吧。”
话未落音,周围的罡风便骤然起来。木怀青眼睛眨也不眨地挥着凌厉的虬藤要往风吟天身上斩去。
像是刀一样,直要将他碎尸万段。
只那人却好似解脱了一般,泠泠立着,闭着眼睛,嘴角撇出了一抹温柔清净的笑。
像是晚风阵阵吹拂丝丝垂柳,依稀让赵岚清想起,曾经那人轻轻为他梳头绾法的时候。笑容温柔,神情庄重。垂眸耐心的时候,他再不是身肩重任的那个清徵宗弟子,而是和他耳鬓厮磨的道侣。
“慢着!”赵岚清的眼睛骤然一凝,心中一恸,心便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决然挪到了风吟天面前。
在风吟天有些发怔的眼里,咬咬牙,狠声道。“不许杀我道侣!”
赵岚清离得风吟天极近,却是连看都不看他,灼灼望着木怀青,蓦地嗓子有些哽道:“既然他是为除魔卫道。那,今日之事便算了吧。”
“当日,也是我们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掳来。他没有计较我们,便算欠他一个情。”
“他也曾想要只做我的道侣。”
“哪怕只有一瞬,那也是。”赵岚清吸了吸鼻子,执拗道。
“今日我们不杀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从此分道扬镳,再无纠葛可好?”赵岚清声音里带着股无措的呢喃,像是被欺负了的孩童,却不知道该向谁撒娇。
张皇失措的样子让风吟天心里狠狠一抖,却是决绝瞥开了眼,再不看一眼。
赵岚清却又转过身来。不管他看没看,朝他轻轻道:“风仙君,记好了。”
“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是我的道侣了。”
“你走吧。”赵岚清的声音平和又冷静。像是晚风一般,细语轻轻。
却听得风吟天面色一黯,宛如冰雕般顿在原地。一丝惶恐从脸上划过,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直对着木怀青咬牙摇头道:“苍生百姓人命关天,这燃灯火不可不拿。还请国师可以高抬贵手,将燃灯火借我一用。让我师兄带燃灯火离去,我的命留在这里为此赎罪。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只这冒昧的请求让木怀青直皱眉,这人怎么哪怕不要命了,也要拿走燃灯火。
气得木怀青一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要你的命有何用?”
“燃灯火供于明真塔,是为我回南之希望。你仙界百姓是苍生,我回南百姓便不是了?”
“我清徵宗拿了燃灯火,必会对回南国负责到底。”风吟天泠泠道:“即便我死,也是国主道侣。日后,自会有我清徵宗弟子过来,替国主守疆。”
赵岚清:“……”
这不对啊,怎么越说,越甩不开了。
刚想出声,便被木怀青抢了先。清冽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怒意:“你以为我当年建国,只为守这弹丸之地?燃灯火烧一寸便少一寸。”
“没了燃灯火,我国主的性命危在旦夕。”木怀青耷拉着眼皮道:“有意盗我燃灯火在先,国主既然说要放你走,我才不作追究。你便该领情离去。”
“莫要贪得无厌了。赶紧滚。”
风吟天却只以为木怀青在找借口搪塞自己。咬着牙倔强地立在原地,眼睛通红。
看得赵岚清一凛,生怕他下一刻向着木怀青出手。
下意识又靠近一步,贴着他,抬眼泛着苦意,轻轻问道:“今日,哪怕撕破脸皮,没了性命,你也要燃灯火是吗?”
“是。”风吟天咬着牙,脸上的线条紧紧绷着,在昏暗的塔里看不清神色。
“哪怕,夺走燃灯火,让我恨你,你也在所不惜?”赵岚清静静望着他,明知道自己是在装,可心里泛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
刚说一句,鼻尖便一酸,眼里的水意似要凝成泪珠,掉下来一般。
“今日已行至这里。”风吟天闭眼艰难道:“我宁愿让我留下,也要带燃灯火走。”
“今日之恩,吟天日后若是有机会,必会百倍千倍奉还。如今,吟天只有自己……”
“还我?”赵岚清面色绷着,心里吐槽,你可别还我。
想了想,深吸口气,却是哼笑出声,宛如绝望般,白着脸,拔高了声音道:“你拿什么还我?谁要你的命了?”
说罢,封仙索利索变索为剑。赵岚清袖子一拂,扬起了皱巴巴的脸,却将封仙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带着哭腔,高声道:“国师,将燃灯火,给他!”
惊变来的太快,饶是木怀青都没能阻止,连忙铁青着脸,慌张起了身:“你当真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木怀青不虞望着他道。“将剑放下!”
“他已然不管不顾了。这燃灯火,是拿情分换的!以后,便再无瓜葛了。”
“给他!”
赵岚清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沁着泪的脸,宛如在雨中摇曳的清荷。
玉骨一般的手牢牢抵着剑,封仙索的剑意似如丝如缕的烟一般,箍住所有人的脖子,让人不能喘息。
赵岚清一手拉着风吟天的胳膊,一手扶着自己脖子上的剑。大踏步拽着他往明真塔之上去,将他狠狠一推,飒沓道:“去吧!”
“他敢动作一分,我便血溅于此。叫他什么都没了。”
风吟天呆愣了一瞬,惊喜又惶恐。不敢耽搁,却直抱起赵岚清朝上飞去。
明真塔上的是一个天星盘。看似黑沉,再往上却是无数的光亮闪烁。
天若棋盘,星若棋子。
木怀青便是拿明灭的繁星设阵掩盖燃灯火的光辉。
只风吟天牢牢抱着赵岚清执着往上,循着木怀青当日开塔顶的记忆,身轻如鹘落,毫不迟疑地按照顺序点在一个个阵眼上。
片刻之间,黑沉的塔顶渐渐褪去。一股跳跃的光火映照了真正的天空。
磅礴的灵力骤然流泻出来,于此同时,一股犹如月华般的光幕拔地而起。笼罩起明真塔,遮盖起真正的宝物光辉。
橙色的光影跳动在风吟天的手上,却映照出赵岚清有些呆怔的脸。
赵岚清呆呆望着,只觉得离近它时,心里在隐隐跳动着什么。
还没想明白,风吟天便将它收了起来。与此同时,白书流利索捏开早就准备的千里云遁阵法。
一股空旷的风从面门刮来。
下一刻,自己被风吟天牢牢拽着,眼望着改天换地,宛如树叶一般,纷飞在风里。
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赵岚清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了”。
……
距离回南国的千里之地,他们三人倏然从天际落下。
赵岚清不知什么时候被夺走了剑,硬摔在风吟天的身上。
只那人吭也不吭,等他利索爬起了身,才自己默默起来,体贴地将剑递给了他。
“多谢国主。”明明得手了的两人,脸上却无半丝喜意。白书流看了眼眼神恨不得粘在赵岚清身上的风吟天,率先开口谢道。
“不用谢。”赵岚清低着头,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自己的态度,眼看着送走他们在即,抬眼低声道:“拯救苍生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前,就要飞身离去。
却被风吟天死死拉住胳膊。
那人不言不语,只执拗望着他,生怕一个眨眼他便消失不见了。
赵岚清扬起脸淡淡回望着,却是慢条斯理地将胳膊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终是微笑道:“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恭喜。”
“我……,你等我回来,等事毕后,我会向你好好赔罪。”风吟天微微垂头,庄重的神色上带着丝惶恐。历来游刃有余的清徵宗最为骄傲的弟子,却连话都说得有些结巴。
“不必了。”赵岚清轻轻吸着气,如水的眼光里一片淡然。“刚不是说清了吗?你再不是我的道侣。从此咱们分道扬镳,你拯救你的苍生,我做我的国主。”
“可你帮了我不是吗?”风吟天一愣,声音有些苦涩。被他掰开后又重新拽住衣袖,手掌紧了又紧,低垂着头,语气卑微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其实……”
“你错了。”赵岚清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狠狠挥开他,仰脸打断他道:“我从未喜欢过你。你在我的眼里一文不值。”
“留下你,只是因为不想让你死在我回南国,让国师徒增恶业。”
“再说……”赵岚清轻吟笑了笑,继续道:“即便是咱们这段时间相处的微薄情分。”
“刚才不是倚剑帮你,还过了吗?”
“是你刚才为了燃灯火不管不顾的。你还想得寸进尺什么?”
说罢,利落挥剑,直将被风吟天的袖子斩掉。在风吟天想要再抓住他的一瞬间,飒然离去。
高处清辉尽带寒霜,赵岚清的话,像是月夜下直挺挺的一把刀,直戳向风吟天的命门。
清晰地告诉自己,刚才,是自己,亲手踏灭了本该拥抱住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