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怀青离开得极快, 不仅如此,他在甩开了好远后,还特意将灵识放了出去, 确定再也感知不到风吟天的任何气息之后才松了口气。
只回南国似乎也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匆忙回了妖界,从明真塔里带了些许的东西出来, 又继续将整个塔封印住。
也来不及管回南国的纷繁杂事,索性提溜出了隔壁来仪国的太上皇老凤凰。
“闲话短说,燃灯火灭了。这回南国的国气却不能说弃就弃。你且在这里替我管管, 我有事情需要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连着气都没有喘匀的一句话却是信息量极大,那老凤凰还没叹惋一声,“他们仰仗着的燃灯火就这么没了。”
周围已然没了木怀青的影子。
木怀青确实有急事要做, 且这件事情极为隐秘, 不能哪怕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风吟天。
赵岚清的魂灯灭了的时候, 有淡淡金光随后融进了他魂灯的烛台里。
就在那一刻, 他叹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并非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窥到了些许这段因果的勾连脉络,感叹自己了然了这段连自己都牵涉其中的因果。
而是因为, 他好似了悟了那位清徵宗的先辈, 在云琛棺椁里留下自己血的用意。
并非是他对风吟天所说,特意用来提醒赵岚清完成命定的使命, 而是同样为他也留了一线生机。
既然燃灯火注定要焚尽一切脏污,照亮那明不起来的黑夜后慨然消散。
那还不如抛弃燃灯火的命格, 向死而生。
怪不得自己搭进去了半身的修为和心头之血都不能将赵岚清的魂魄分离出来, 未能保他一命。
焚如, 弃如, 死如。原本的必死卦象并不可变, 赵岚清的魂灯必然会灭掉一次。
可,赵岚清的命格,却在那人的血融进了烛台后,骤然有了向死而生的迹象。
想到这里,木怀青有些紧张,提着烛台的指节因着用力,泛着微微的白。他极为谨慎地在脑海中筛选着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心如止水的脸上罕见带着一丝动容。
这是赵岚清能够活着的最后机会了。
……
赵岚清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
他浑身被一股暖洋洋的热流包裹着,只觉得一根冰凉的手指点在自己的额头上。一阵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可不知怎地,赵岚清总觉得那清脆苍渺的声音里带着股戏谑。
“乖乖,融了我的血,可就是我的乖乖了。”
“日后见我,可莫要急赤白脸地上来找我算账……,好歹留些面子……”
那好听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只内容却让赵岚清听得云里雾里的,随后,自己有些混沌的脑子缓缓清晰,赵岚清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自己的眼睛。
头顶之上是点点星河,飞环的云彩在他触不到的渺远天空中时隐时现。
面前的是一张让人看着便觉得月白风清的一张脸,面如冠玉,端正又温雅,唯独那精致的眼角下,宛如被笔尖勾了一点,让那和暖温雅的脸上,蕴着股脱俗的清逸。
那人看到他睁开的眼睛一愣,噙着笑意的唇边弧度越发明显,不由感叹道:“不愧是我的乖乖,看来他对你极为大方。这么快就恢复神智能够睁开眼睛,不得灌给你他的半身修为?”
想到这里,那眼睛里的笑意一淡,幽幽道:“等他飞升回来的日子又要推迟了……”
“你是……sei……”赵岚清刚一出声,便被那明显不属于自己的稚嫩声音吓了一跳。只眼看着那人淡定的脸庞,似乎对他这样毫不意外。
赵岚清下意识皱了皱眉,这才反应出来,自己望着这人的角度实在有些诡异。
怎么像是他在抱着自己的头一般。
只现实倒是没有赵岚清想得那么血腥,只剩下一个头了。
他抬了抬手,看到那小小的,和自己声音相匹配的手掌时候,心里便有了数。
手指立时朝着那人的衣服抓了上去,黑润若葡萄的两只眼睛滴流滴流地望着他,问道:“怎么肥四?”
“如你所见,你是燃灯火,在无相境中为了化解魔气,身归万物,魂归太虚。”那人的丝毫不介意他不客气地抓着自己,反而两手一掂,让他更加省力地直起身子。
赵岚清因为他的动作,骤然脸上一红,因为他刚才发现,自己是变成了个孩童大小,被这人站着抱在了怀里。
而那人两手托着的,正是自己的屁股墩。
赵岚清:……
“那我……”赵岚清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出话了。他想起了自己死前的最后一眼。
风吟天通红着眼睛望着他,身前,是怀霜剑的剑尖,毫不留情地指着自己,一身的破碎与绝望,只为了宣泄出对赵岚清的恨意。燙 淉
他们到底走到了婉转成雠的这一步。
还是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们都以为能够到长相厮守,可以拥抱住对方的时候。
却在下一刻,那幸福的结局宛如水月镜花,就那么活生生地骤然在他们眼前破灭。
没有什么比得到了再失去更让人痛惜的了。风吟天肯定恨死了他。
“你已经随着燃灯火死了。”文清将他那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手指戳了戳他的稚嫩脸蛋,静静道:“不过……,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赵岚清望了他一眼,强打起精神问道。“你是谁,难道能让我死而复生?”
“我若是可以呢?”文清拍了拍他的头笑道。
随着他的话落音,赵岚清惊喜抬起头,水潋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小声问道:“真的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叫我一声爹爹。”
“爹爹……”赵岚清扬着巴掌大的小脸,张口就来。
“嗯……”文清便又笑了笑,颇为欢欣地揉着他的发顶,道:“怪不得他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我儿子就是讨人喜欢。”
“行吧。”文清继续道:“你当初本就是受了我的造化得以出现。如今,我用我的血在这里替你重塑魂魄,你喊我一声爹我确实当之无愧。”
“那爹爹……,我什么时候复活?”
“那就要看你……,另一位爹爹的努力了。”文清说到这里,似乎极为愉悦地挑了挑眉。言罢,袖子一扫,身边空荡荡的云端便出现了一个床榻。他走过去,将孩童模样的赵岚清放在床榻上,爱不释手一般,又摸了摸他的脸蛋,这才堪堪作罢。随后淡然温声道:“他之前便拿了自己的心头血和修为,想要为你分魂。让你在这场死劫中保住一条命。”
“只是……,出发点虽好,但是,他努力错了方向。”文清道:“你是燃灯火的命格,能给这肮脏不平的世间带来希望,涤荡一切污秽不堪,在黑暗中创造新的生机。”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又美好的能力,却唯独会为你带来不幸。”文清似有些怔忪地望着他,那漂亮的眼睛下,眼睑微动,跟他喃喃道:“因为你是希望本身。没有人会在能够改天换命的机会面前不动心,尤其是当绝望压顶的时候。”
“所以,只要你还是燃灯火。哪怕这一次他能够帮你抵一命,下一次再遇到不平事时,你也活不过这苍天浩劫,终会罹难。”
“可惜的是,他也只有一身的修为。又能够强留你多少次?”
“所以……”文清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思忖了片刻,才斟酌地跟赵岚清道:“所以,我替他稍微修正了一下。”
“燃灯火的命格不能再留,你便需要再死一次。我灭了你的魂灯,用我自己的血,替你汇聚魂魄。只要他能够想到,用魂灯里残存的血和修为,替你重塑一个身体。你便能够回去了。”
“哦。”赵岚清大概明白了他的话,一下子太多的信息涌了脑子里,让他有些理不清着其中的弯弯绕,只有些混沌地下意识问道:“那你告诉他了吗?”
“他重塑我的身体需要多久?”
文清便一窒,似乎有些难堪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在下界的时候与他并无羁绊。若是认真来说,我与他并不认识。”
“这让我如何告诉他?”
“我也不认识你,你也未曾客气啊。”赵岚清暂时没有理解这人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他也知道,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都已经找上自己了,左右也不像是会跟人那般客气的人,怎么会因为不认识木怀青就连递个消息都那难?
都能把自己复活了,难道传个话比这个还难?
“你不知道,他未曾下界的时候,可是这九天之上最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
“我相信你……”的厚脸皮。
文清:“……”
“告诉他,让你及早回去也未尝不可。“文清没有忽悠住赵岚清,便只能应承下来,可说归说,却还是整理了一下表情,跟赵岚清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前给你提个醒。”
“嗯哼?”
赵岚清解决了心头大事,立马放松了起来,察觉到眼前这人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甚至对自己予取予求。可见刚才的那声爹爹果然不是白叫的。于是身量不足的小小身体横躺在那张榻上,翘起自己一个小脚丫子,在那晃啊晃的。
然后他听到文清严肃着那张方才还戏谑的脸,跟他正色道:“即便我让你回去,木怀青给你重塑了身体。你也不能再见风吟天了。”
“更不能够让他知道,你尚且活着。”
“为什么?”赵岚清听了这句话,立马僵住,心里一窒,抬脸问他道。
“此事干涉重大,本不该是我该说的。”文清叹了口气,却还是继续道:“因为,他是下界如今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之人。天赋之强,日后之造化,连我也不能多说。”
“多少人盼望着他能够抛却人间欲念,顺利修成大道。”
“这也本该是他的宿命。”
“只是……”文清望了他一眼,幽幽道:“因为出现了你这个变数,他的飞升之路似乎出现了些许波折。”
“修道者,本该心无旁骛,知晓外物不可必。可他却愿意为了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若是再让你这般影响他,只怕最后他大道得成,只怕也会拘泥在这方寸之间的小情小爱里,造化有限。”
文清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温声道:“岚清,这世间一草一木皆有天意。”
“天道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让这世间出现风吟天,则必有他的道理。”
“若是不想让他为你自戕的事情再次发生……,你最好,莫要再去招惹他了。”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害怕我找你算账了。”赵岚清静静听他的话,沉吟着一会儿,那双眼睛突然紧紧盯住了他,还是道:“托梦告诉我前因后果,让我迫不及待在风吟天面前自我牺牲,燃尽一切恶业的那个道士就是你吧?”
赵岚清缓缓坐了起来,脸上再没有了方才的轻松神色,只灼眼看着他道:“你们正道人士,就是这么虚伪地胁迫别人的吗?”
“风吟天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赵岚清鼻子有些酸。从发觉自己是被算计开始。小小的脸上尽是悲伤,一想到风吟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本命剑自戕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心都淋漓着血在那里疼。
“苍生和情爱之间,一定要放弃一个吗?”赵岚清忍住自己眼里的眼泪,冷冷望着他道:“为了苍生,不惜设计我。”
“不惜让我最爱的人眼睁睁望着我身死道消。”
“不惜,让最爱我的人肝肠寸断,爱意成灰……”
“只为了……,让他修得大道,不辜负天意恩赐?”赵岚清只觉得自己有些想笑,可心里却泛着股苦意。
一想到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以众生为由的道德绑架。连着最后的忍耐都没有了。
他只掸了掸袖子,挺直了脊背,冷冷道:“烦请仙尊,现在立刻马上,就放我回去吧 !”
“谢字,我实在说不出口。”赵岚清闭了闭眼睛,冷冷道:“下次再相见,仙尊还是莫要理我的好。”
“我怕我当真保持不了涵养,找你算账!”
……
木怀青奔向了一个荒僻的雪山之巅。
亲自为自己造了一个洞府。
随后,白衣在山巅的风中微展着,他将一把蓍草拿了出来,迎着天,占了一卦。
看到那卦象中的一丝生意,才轻然笑了笑。明明是站在这漫天白雪飞舞的地方,却融化了脸上坚冰一样的寒意。
他将那蓍草摆在自己的面前,朝着那离天最近的地方,跪了下去,郑重地叩了一首。
早已经在云端候着的赵岚清什么时候见过木怀青这么卑微过?
越是心疼,便越是对身边的道士没有好脸色。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还不快点动手?”
文清因着赵岚清的反应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却是连话都不敢说。只垂着头,轻轻一展袖子。
那烛台上骤然金光灿烂,一股让人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从那金光中涌了出来。
让木怀青一怔。下一刻,宛如福至心灵一般,将那已经灭掉了的烛台拿了出来。
他仰头望着天,那带着些许希冀的面色便映照在赵岚清和文清额眼里。冰肌玉颜却没有了不近人情的寒色,像是九天之上被夜色笼罩着的如水月辉,温柔又皎洁。
赵岚清听到身后的文清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沉静的眼睛淡淡望着底下的木怀青。眼里似有深重的波光流动,却好似静水流深一般,片刻间便又恢复了正常。
后知后觉想起,这人当初给他托梦的时候,告诉他,木怀青在这下界世间也是为了渡劫的。
渡那绝情冷性,从不为外物沾染分毫,不将世间一切放在眼底的无情劫。
如今,他终于有为之动容的事情了。
若是回溯上去,眼前这位怕是功不可没。是他一手促成赵岚清能够降临在这世间,把不食人间烟火的木怀青狠狠拉入这凡尘来。
学会了爱。
“你说得对。”文清驻足,垂目望着木怀青的脸良久,突然轻轻道。
“苍生与情爱并不冲突。”
“管他天意如何,生而为人,该当以自己的意愿好好活着。”
“提爱的时候,不能够违心撒谎……”
文清深深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拿手抚了抚赵岚清的肩膀。似有深重道:“无论你怎么怨我。有一点我没有骗你。”
“燃灯火的命格必死,即便没有我的设计筹谋,你,还有你之所爱,一样不得善终。木怀青一世学不会爱,一世便回不去仙界;风吟天为你舍生置苍生不顾的时候,就是他和天道不死不休的时候……”
“这样的结局我并不觉得你想要……”
“我只是替你们选择了,我认为,对你们都好的结局。”文清叹了口气,终是将自己的目光从木怀青的脸上移开。
像是回应着他那般,手指隔空朝着那人点去。随着他的动作,木怀青的周身映出一阵金色光芒,木怀青微微睁着眼睛,感受着那陌生却又觉得有些熟悉的气息,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下意识朝着九天之上的一处地方望去。
被文清匆忙拿袖子一荡,下一刻流云纷乱于眼前,遮住了他探究来的视线。
“如果你觉得我利用了你,我给赔个不是。”
“你是我与他拿血将养出来的,我便是你的血亲。自不会害你。”文清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轻轻将他推下去,深重道:“既然万事皆休,那你……,就好好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