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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精校】伐 第五集 第四十章 翁婿重逢

时间:2023-11-10作者:言无咎类型:其它小说

  石青找到王擢,言道战马误食毒草,无法骑乘,新义军大部将留在潼关休整,请王擢代为照应。并告借两匹战马,以便他先行赶往长安,拜偈岳丈。

  王擢大吃一惊,连连告罪,随后调集五十匹战马,供石青和护卫骑乘。

  石青拒绝了王擢的好意,只要了两匹战马,施施然和王猛出了潼关,并辔西向。走不多远,赵俱带了二十名骑士赶上来,请求与石青结伴回转长安。

  石青自无不允之理,二十三骑随即放开马力,直奔长安。

  王猛初始尚有一些顾虑,走到华山脚下之时,王猛再次暗示石青,他知道华山有樵夫小道直通崤函,翻越崤函二山,便可回转司州,请石青以自身安全为重。

  石青一笑,没有理会。那样做等同与麻秋撕破脸,关中从此再难为新义军所用。

  王猛自此死心,索性学石青一般,抛下顾虑,和赵俱一来一往地攀谈起来。

  一行人紧一程慢一程,午后抵达骊山,赵俱提议小憩片刻,石青连声赞好。当下众人在山脚下歇马进食,一个时辰之后,这才再度启程。

  未时末,将近长安之际,一道十余丈宽的碧水横在面前,拦住去路。赵俱遥遥一指,笑道:“姑爷。到灞上了。过了灞桥,便算到了长安。”

  石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碧水之上,一座小桥横贯东西。想来那就是被后世文人传唱千古的灞桥了。

  灞桥桥面、桥栏俱是木质结构,桥墩却是六根粗大的石柱。有结实的石柱为墩,即便桥面被毁,重建也会非常容易,只需铺上木板就可。六根石墩相距很近,石墩间跨度不大,比起以后的石拱桥,这种搭桥技术显得很粗造,很落后;尽管如此,石青依然啧啧称奇,在这个时代,他还是首次见到这种耐久性的石墩桥。

  石青正自兴致盎然之际,灞水对面忽然响起轰隆隆的铁蹄奔腾之声,紧接着烟尘卷起,旌旗招展,一大队精骑从对岸露出身形。石青闪眼看向赵俱,赵俱似乎早有所料,从从容容地一肃手,道:“姑爷。请——”

  石青微一颌首,轻喝一声“驾——”,打马上了灞桥。

  对岸精骑来得很快,石青还未跨过灞桥,对方也已赶到。数千精骑大多勒马止住冲势,唯有十数骑依旧向前,直到石青面前,这才猛地勒住战马,为首骑士抱拳拱手,亢声叫道:“姑爷。麻帅麾下串子奉命前来迎接,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姑爷恕罪。”

  石青定睛看去,只见来将精瘦凶悍,正是在官渡浮桥有过一面之缘的串子。他笑了笑,一抱拳道:“勿须多礼。辛苦串子大叔了。”他这声大叔是顺着麻姑的关系而来的。

  串子紧绷的脸皮抽动了几下,似乎代表笑意。旋即,他冲四周扬声喝道:“小兔崽子们。都来见过姑爷。姑爷可是关东赫赫有名的豪杰。”

  “见过姑爷!姑爷威武——见过姑爷!姑爷威武——见过姑爷!姑爷威武——”灞水西岸,数千骑士挥舞着长枪,振臂高呼。声浪一浪未息一浪又起,起起伏伏,经久不绝。

  石青傲立灞桥之上,抬眼四顾,待欢呼响了四五轮后,他瞅准空子,一挺蝎尾枪,振臂高喝:“好!兄弟们都是好汉子!石某今日得以认识各位兄弟,三生有幸!”

  王猛瞧着这一幕,身子一热,他终于明白石青为何不顾凶险也要来长安了。麻秋——麻姑——石青这是无法割裂的关系,不管怎么闹,新义军和屠军都是自己人,相互扶持相互支撑的自己人。

  屠军精骑忘记了赵俱,忘记了王猛,前呼后拥着石青向西进发。

  灞水距离长安只有十二里,这点距离,对于战马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石青刚刚放马赶出一程,不经意地一抬头,便见一道南北绵延十余里的高大城墙横亘在前。

  城墙墙体高约四长,城根下还有丈余高的墙基,为了给攻城制造麻烦,城墙基呈四十度的斜坡缓缓向前延展,一直探到宽阔的护城河沿。正对石青的这面城墙,其上隐约有五个城楼,其中边沿的是两个角楼,中间的三个是城门楼,其下各有一道城门。

  石青在路上听王猛说过长安,知道长安共有十二道城门,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各有三道。此时面对自己的东城墙从北向南依次是宣平门、清明门、灞城门。灞城门因灞桥而名,当是自己进城之门。

  “姑爷!这边走——”石青沉思之间,紧随左右的串子提醒了一声,引着石青拐上了向北去的岔道。

  石青好奇地瞥了串子一眼。串子随即解释道:“姑爷这等豪杰进长安,当由中门而入方能显得威势。嗯,麻帅正在清明门翘首一盼呢。”

  石青呵呵一笑,没有再问。

  顺城向北,走出两三里,来到中间的城楼之下。远远地,石青便见城楼上旌旗如林,华盖如云,其上密密麻麻不知站了多少将领士卒名士贵人。

  城楼下又是另一番景象。清明门有三道门户,其中两道侧门,一道正门。此时护城河两岸、侧门内外,人声鼎沸,无数乡老耆宿摩肩接踵,挤作一团。两列衣甲簇新的卫士荷枪持戟分列左右,挡住人群,隔出一道宽阔的巷道。空荡荡的巷道上只停放了一辆彩饰鲜亮的驷车,驷车之上有一粗布衣裳的壮年御者,还有一宽袍大袖的威严乘客。

  见到石青,御者咧嘴憨厚一笑,算是招呼;车上的乘客锊一锊长须,威严减去了三分,却多了两分矜持。石青不用细瞧,便已认出驷车御者乃是窝盔,乘客自然是岳丈麻秋了。

  关中千年积蓄,即便累经战火肆掠,残存的元气也非困僻的青兖可堪比拟的。目光在城上城下的人流中扫过,想到青兖人烟最集中的广固、禀丘、肥子的寒苦,石青暗叹一声,一跃下了战马,快步走向驷车。

  “石青拜见麻帅。恭贺麻帅大展雄风,底定关中。自此抚慰生民,施仁布德,尽抒胸中宏愿。”石青恭恭敬敬地以后辈之礼参见麻秋。

  “嗯。免礼。”麻秋满意地一锊长须,温声道:“云重。你很好,你来的很好。上车吧,陪吾一道进城。”

  “姑爷。请——”

  窝盔麻利地搬来垫椅,伸手扶着石青上了驷车。待石青跪坐下来之后,窝盔驾着驷车调转头,随后扬鞭吆喝一声:“麻帅!姑爷进城啰——”

  两侧将士、乡老耆宿顿时炸喊起来:“麻帅!姑爷进城啰——”

  城楼上旋即响起呜呜的号角声和沉闷的擂鼓声。霎时间,城上城下,城内城外喧闹起来。

  石青小心地错开半步,跪坐在麻秋身后,听到四周的喧闹,他唯有暗暗苦笑。麻秋对人刻薄,屠军下层普通士卒都未对其归心,遑论长安父老了。他能弄出这个阵仗,也不知道暗地下施加了多少威胁和压力。

  麻秋却不知道石青的心思,他似乎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显得十分振奋,长啸一声站起来,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横空一划,亢声说道:“云重。大丈夫生当如此!受得万人憎恨亦受得万人揖拜!”

  石青附和道:“麻帅当世英雄,豪迈勇烈。石青钦服,自此愿追随左右,附骥千里,心愿足矣。”

  车马磷磷,甲衣铿锵,驷车在万千大军的护卫下,由清明门正门进入长安。

  石青的附和,似乎让麻秋兴致越发高了,他搓叹一阵,似怨实喜地责怪道:“嗯~~云重乃当世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焉能妄自菲薄…”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麻秋缓缓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石青:“云重不会是效仿吾枋头隐忍待机之举吧。”

  “麻帅此言大谬。”

  石青振衣而起,与麻秋并肩而立,诚挚地说道:“石青父母早逝,自幼孤苦零落;得遇麻姑,相濡以沫,彼此已成至亲,麻帅是麻姑之父,也是石青之父,麻姑是麻帅之女,石青等同于麻帅之子,因为麻姑,石青与麻帅早已成了世间最亲近之人。岂是蒲洪能够相比的?”

  “哈哈哈——说得好!”

  麻秋抚须大赞。“云重心思清明之极。除了麻姑与汝,吾再无子侄,爱护垂怜尚嫌不够,怎会轻易伤害?前番遣人试探,原本想知云重是否有自己人的念头。嗯,汝不错,没有自外。既然来了,自此与吾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是一定的,可谁是当家人呢?石青似笑非笑地望着前方。

  前方飞檐曲廊,碧瓦红墙,却是一片宫殿群,作为后赵五都之一的长安,石虎命人在汉未央宫遗址上大兴土木,重新修筑了一个大型行宫。这个行宫如今成了麻秋的大都督府。

第五集 第四十一章 还是称帝的好

  大晋永和六年十一月十八。晚。

  长安行宫大摆宴席,欢迎关中之主、征西大都督麻秋的姑爷石青。关中士人无不捧场,地方豪杰徐磋、白犊…高门郡望赵俱、贾玄硕…屠军将领刘宁、串子…客军将领诸葛攸、崔宦…关中降将杜郁、孔秉…数百名各方豪杰高士与会,欢迎石青入关。

  盛情之下,石青推脱不过,索性放开酒量,来往应酬,间或带着王猛、诸葛攸等主动向麻秋和诸位来宾敬酒以贺。这顿接风宴直喝到三更时分,宾主尽欢,方才散去。

  酒宴过后,麻秋意犹未尽,安排石青在行宫歇宿,以方便叙话。石青打发走诸葛攸、崔宦,只招呼王猛随行。

  四个宫女掌着纱灯在前带路,窝盔和一队亲卫侍卫遥遥跟随。麻秋、石青并肩缓步,随意地说着话,王猛落后一步,此时他的步履异常从容,先前的忧虑不翼而飞。

  伴随着石青进入长安,麻秋两天来的试探也告结束。王猛前后一一对照,心中明镜似的,麻秋的意图已是一览无余。

  麻秋是在与石青争权,争青兖与关中联盟体的主导权。

  关中与青兖是天然的、很难分拆开的联盟。两地如同两颗彼此独立的珠子,被麻姑这条线穿成一串。因为麻姑的关系,双方虽然各自独立,却不可能完全抛开对方行事。如此一来,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就需要确定名分,分清主从关系了。

  论辈分,论声望,论地位,论资历,麻秋都在石青之上。按说青兖、关中两地应该以他为尊才是。

  令麻秋尴尬的是,与新义军联手以来,夜袭西枋城的是新义军,将他从蒲洪掌控中解脱出来的也是新义军,把他送回秦凉并建议屠军趁机夺取关中的还是新义军…从听说石青开始,麻秋都是在这个名字的主导下、帮助下一步步向前,直至夺取关中。

  这种以新义军和石青为主导、屠军和麻秋追随其后的事实让麻秋十分不甘,特别是在夺取关中、屠军势力大增之后;他迫切希望改变现状,确立以自己为主导的新双方关系。

  麻秋之所以如此想,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他认为自己只有麻姑一个女儿,自己创下的基业必将留给麻姑和石青。石青的日子还长,日后可以得到一切,当前就应该让一让,以他为尊才是。

  想归想,麻秋却无法预料结果。因为他不是很了解石青。一听说石青即将入关,他认为这是了解和试探对方的好机会,随即着手弄出来一连串的事。

  麻秋不知道石青与冉闵之间生出裂隙,他感觉石青对大魏颇为忠心;是以,他第一步试探的就是石青在大魏和岳丈之间的可能选择,于是有了魏关之上石宁的一番言语。让他高兴的是,石青没有坚持大魏镇南将军和新义军军帅的身份,以姑爷的身份入了关。

  麻秋希望石青主动谦让,他不想把事情做绝。一来石青对他有恩,而且新义军很不错,是一大助力;二来因为独生爱女的关系,关中没法完全撇开青兖。所以,他要试试石青的脾性,对方若是识大体,能忍耐,他便进一步提出要求;对方若一怒之下回返青兖,他自会想法和好。大不了以后屠军和新义军保持距离,自己关上门在关中称王称霸,老了再把基业送给女儿女婿就是了。鉴于此,便有了第二步试探,函谷关前氐酋毛受的无礼挑衅。

  所幸石青颇识大体,没有一怒回返青兖。麻秋对石青主动谦让的期待因此增添了不少信心。

  爱屋及乌,父母对子女往往如此。因为女儿的缘故,麻秋真心把石青当作家人子侄,但他不知道石青是否同样如此,也将他视作家人。

  第三步试探可谓父亲式的狡黠。

  新义军亲卫骑战马腹泻之时,麻秋比石青更为紧张,他迫切地想知道,石青是否敢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进长安。如果敢来,说明石青把自己当家人般信任。若是不敢来,麻秋将会非常失望、非常伤心,因为石青对他这个准岳丈有戒心。这不是一家人应有的表现。

  石青没有令麻秋失望,带了一个无拳无勇的文士,坦然来到长安。

  得报之后麻秋欣喜若狂,他认为摸清了石青的性情,可以争取对方的谦让了,于是组织了一个盛大的欢迎姑爷仪式。见面之后,他很自然地在石青面前摆出了尊者的架子;同时借机展示关中兵威和远超青、兖的厚实积蓄,以此诱惑石青:这些尊荣以后会是你的,只要你眼下能谦让几分。

  麻秋为此下了很大心思,一番试探虚虚实实,利诱威逼无所不用,他请赵俱出面,给石青描绘了一个称王的诱人前景,提出入赘之议,却是漫天要价,以便石青就地还钱。

  石青无疑配合的很好,至始至终都顺着麻秋的心意行事。让麻秋志得意满的同时,也让王猛佩服的五体投地。

  石帅心思当真清明,早将双方关系看得通透,早就摸准了麻帅的心思,这番以退为进,着实妙不可言。麻帅啊。你和石帅动心思,可是自讨苦吃哦。

  王猛摇头晃脑地跟在两人身后,想到得意处,瞥了眼麻秋拿捏的身架,忍不住暗自偷笑。

  事实上,王猛高看石青了。进长安之前,石青并没有吃透麻秋的心思。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来到长安,主要是因为石青舍不得放弃关中的助力。

  于石青而言,当前首要之事莫过于抵抗鲜卑人的入侵;这无疑十分地艰巨、艰难,其间的困难,在石青心目中不下于后世的八年抗战。为此他可以不计较冉遇三番四次的暗算,竭力稳住豫州;又怎会轻易与麻秋翻脸?怎会不敢进长安?

  另外,即便没有麻姑的关系,即便不顾惜新义军的恩义,石青认为,麻秋也没理由对自己拔刀相向;无论是杀或是软禁自己,关中尚未稳定的麻秋都无力接管青、兖两州以及新义军;麻秋不蠢,怎会做这种没有益处、害处无穷之事?

  理顺这些之后,石青才敢冒险到长安来。结果证明,他来对了。

  王猛亦步亦趋,跟着麻秋、石青迈过一道门户,来到一个大庭院。庭院四周很是空旷,只中央突兀地耸立着一座精美绝伦的四方殿。

  “云重。趁眼下无事,你和麻姑的婚事该办得了。”

  进了院子后,麻秋提到了婚事,王猛一听,耳朵顿时支楞起来,凝神细听石青的答复。

  “岳丈大人。眼下并非无事啊,新义军即将有大动作呢。”趁着酒意,石青提前将岳丈喊出口,喊得顺畅流利,亲热亲近。

  “大动作?”麻秋脚下一顿,诧异地看着石青。稍倾,以命令的口吻问道:“到底是何事?”

  石青没有即刻回答,转头看了看四周。

  窝盔带着亲卫正自散开,在庭院四周布桩护卫;四名宫女推开殿门,将纱灯悬挂在殿门挂钩之上,随后碎步进殿,点香燃烛忙活起来。

  石青回头道:“景略兄。石某欲与岳丈畅论天下形势,少不得你这个智囊参赞补遗。一起进来吧。”

  王猛心底窃笑,脸上却是一片肃然,躬身称是。

  石青转对麻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岳丈安生坐定,听小婿细细回禀。”

  “嗯,好。我等进去叙话。”麻秋很满意石青用的是‘回禀’字眼,带两人进殿分主次坐定,等宫女奉上茶水,挥手将她们打发下去之后,他的目光立时盯在石青身上。

  石青看起来十分清醒,没有一点酒意。他平静地迎着麻秋的目光问道:“岳丈打算称王?”

  “呵呵…不错。”麻秋惬意一笑,称王的主意一半出于他自己的念想,一半是为了吸引石青,世间有谁不愿成王或者王位继承者呢?

  不出麻秋所料,听到肯定的答复后,石青的眼睛立时亮了。激动地问道:“恭喜岳丈。岳丈可曾准备齐备?有用得着小婿之处吗?”

  麻秋哈哈大笑。“云重真乃佳婿。哈哈哈——实不相瞒,吾虽有心称王,却知此事不易,只和赵俱、王擢私下议了议,没有公示于众。云重及时到来,正可帮吾参详一二。”

  说到这里,麻秋笑容一收,肃然道:“以云重之见,吾当称王抑或是称帝?”感受到石青的热衷和支持,麻秋的自信再度膨胀,目光瞄上了帝位。

  “称帝?!”石青惊呼一声,双目灼然生光,艳羡之色毕露无遗。吸气搓叹了一阵,石青思忖着说道:“若能直接称帝自然最好不过,只是…”

  麻秋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石青。这个女婿很是不凡,大名鼎鼎、冠绝一时的蒲洪、姚弋仲,一个被他击败,一个投到他手下,他说的话必有道理。

  石青目光回转,和麻秋眼神一对,忧心忡忡地说道:“称帝太遭人妒。只怕今日称帝,明日便会受到四面夹攻,大晋司马勋、西凉张重华、大魏朝廷、甚至襄国石祗都不会坐视不顾啊…”

  石青的话语击中了麻秋的软肋。

  屠军以前不是天下最精锐的雄师,现今由掳掠青壮凑起来的更不是。论战力不仅不如悍民军,甚至不如西凉军和大晋军,之所以能夺得关中,有关中无主的原因,有先发制人的优势,有屠军以往的凶名倚仗,还有大雪的帮助…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及运气,这才取得了胜利。

  即便如此,这个胜利胜得也并非十分彻底,屠军依旧没能剿平杜洪、张琚。有这两人在周至、眉县,关中等于敞开了一扇门户;明春之后,司马勋可以随时入关,那时鹿死谁手,还未一定。最令麻秋担心的还是西凉谢艾,他若率军东渡黄河,麻秋甚至没信心保住秦、凉二州。

  “唉——不错。称帝太遭人妒,只能称王了。”麻秋黯然叹气。他倒是明白人,一说就懂。

  石青暗暗得意,身在历史迷局中的人都有对未知的烦恼,他却没有。他知道,那些所谓的威胁根本不会出现。

  这时候,大晋内部为防止桓温坐大,打死也不同意北伐;谢艾在西凉遭妒,自身难保;杜洪、张琚即将内讧,不久会自行消亡;襄国石祗和他的朝廷都没几天寿命了;就算是冉闵,也正疲于应付襄国和鲜卑人而无暇西顾。麻秋若在关中称帝,倒真能坐几年安稳龙椅。

  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石青是不会告诉麻秋的。他不仅不愿意麻秋称帝,还不愿意麻秋称王。对他来说,任何让冉闵分心旁顾之事,能避免一定避免。

  听到麻秋的叹息,石青一笑,道:“岳丈大人勿须沮丧。称帝虽然艰难,却并非不可为之事。以小婿之见,与其投身他人,乞求封王,不如直接称帝的好。”

  “啊!”麻秋被石青左一下右一下弄糊涂了,只能鼓愣起双眼听石青解释。

  石青淳淳道:“岳丈若是称王,需向邺城或者襄国或者建康求封。三者中向襄国求封最为容易,必定一求就准,只是襄国正被大魏攻打,岳丈的求封文书也许尚未抵达,石祗就已灰飞,这样的王位未免太过玩笑,岳丈一世英雄,岂能受此诰封?”

  麻秋颌首赞许。

  “如此就只能向建康和邺城求封了。邺城冉闵曾经封过一个人为王,那就是齐王李农;前车之辙未远,岳丈敢向邺城求封吗?石青以为岳丈宁可向建康求封也不会向邺城低头。”

  麻秋点点头,他确实没准备向大魏求封。原因不仅有李农的因素,更重要的是他不服冉闵这个后辈。

  “大晋乃天下正溯,向建康求封理所当然。只是岳丈得到大晋诰封之后,准备如何对待杜洪和张琚呢?攻打?他们依然降晋,攻打等于造反叛逆;不攻?任由他们待在周至、眉县,关中的安全如何得保?可以说,岳丈若是向大晋求封,等于自缚手脚,再难有作为。”

  麻秋连声叹气。石青所言,他都有想过,一直为此发愁,此际被钩起心事,越发地烦恼了。

  “岳丈英雄了得,称个王却有这许多麻烦。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大干一番,称帝得了。”石青一拍矮几,语音激昂,掷地有声。

  麻秋一震,殷勤地注视着石青。“可是…云重。这个…”一时间,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石青口气一变,对麻秋说道:“只是…称帝之事干系重大,既需谨慎,还需择时待机。万万不可操之过急;以小婿之见,岳丈当稳固根本,壮大实力,先打出一片大大的天下来再说。”

  “打出一片天下!”麻秋倒吸口凉气,忍不住问道:“云重。吾当如何才能打出一片天下?”

  石青微微一笑,指着王猛道:“岳丈,这是新义军军帅府长史王猛王景略先生。景略先生乃不世出之奇才。小婿过去所得,全赖景略先生代为谋划参赞。我等不妨听听景略先生如何说。”

  “哦?是吗?”麻秋好名,平时极为看重名士,听石青介绍罢,立即改颜相向。冲王猛缓缓点头示意,谦和地说道:“原来是王景略先生,麻某愚钝,请先生不吝赐教。”

第五集 第四十二章 皆大欢喜的结局

  “麻帅英雄豪迈,心志高远,王猛膺服已久,承蒙不弃,垂询咨问,猛必殚思竭虑,以效微薄。”

  王猛离座而起,向麻秋遥遥一揖,待麻秋微笑示意后,他直起身子,话音一转,反问道:“麻帅有意逐鹿天下,王猛请问,麻帅以为天下是何物?”

  麻秋哂笑道:“天下么,自然是这天这地这天地之间的人丁财富了。”

  “非也。”

  王猛缓缓摇头,洒然道:“天下在人心中,人心所向即为得天下,人心所逆即为亡天下。匈奴刘氏之所以得天下,是因大晋诸王乱政,世人恶之;石勒之所以得天下,是因匈奴刘氏不能救民,反在大晋诸王乱政之上变本加厉。石赵之所以倾颓,是因石虎暴虐无道,只知压榨,不与民休息耳。”

  “好!景略先生果真高士耳!”麻秋抚掌大赞,赞叹发自肺腑。这番玄意深刻的高谈从王猛口中道出,让他真的刮目相看了。

  王猛不骄不躁,口中咬金断玉,又道:“麻帅若欲称帝,必先夺天下,若欲夺天下,必先明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如此对症下药,从容布置,大事可成矣。”

  麻秋被挠到痒处,心痒难耐,急切问道:“以先生之见,当前大势为何?民心为何?如何图之?”

  王猛分丝剖缕,回道:“当今山河倾颓,重陷混沌,天下四分五裂,各地民心未为一同。如江东之地,醉生梦死苟且之辈在所多有,以至于大晋坐失良机,一无所成。如幽冀之地,编户受羯胡挞伐之苦久矣,民愤极大,冉闵高举杀胡之令,因此得以成事。关中又有不同,这里久经战火,民心倦怠,当予以休息安养。麻帅若欲逐鹿天下,必先巩固根本,以关中民心为己心,以关中民愿为己愿。则关中士民尽为己用,何愁大事不成。”

  “善!大善!闻君之言,茅舍顿开啊。”麻秋连声赞叹,盯在王猛身上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看到珍宝一般。

  石青暗自颌首,王猛这番言辞无论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或者只是特地条件下的结论,他倒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饮酒时暗中交代出题目,这才多长时间,王猛就作出这篇似真似假,亦玄亦奥的文章,并一举折服麻秋,当真机智不凡。

  王猛顿了一顿,随即朗声道:“石帅曾言,缓称王,广积粮。王猛窃以为此言用于关中,再为合适不过。麻帅若欲大图,必先隐忍。结睦四邻,与民休息,多施仁政,行以律令,用时三年两载,打造出一个富庶祥和的关中,当麻帅英名传于四海之时,勿须出兵攻略,四方豪杰慕名而投也未可知。上兵伐谋,不过如此而已。”

  “好!好啊——”麻秋心神振奋,推案而起,在大殿中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停在石青面前,带着些许求恳道:“云重。吾初入关中,事艰任重,亟需高人名士运筹谋划。是以,有意将景略先生留在身边随时咨问。云重可否割爱?”

  把王猛留在关中?

  石青心头一跳,偷偷觑了眼王猛,只见王猛缓缓点头。

  麻秋私欲膨胀,意欲在关中称王。石青一万个不愿,只是恪于形势,不好公然阻止;于是以退为进,鼓动麻秋称帝,并以事关重大为由,拖延下来,暂时稳住关中。石青初步打算,接下来将以辅助麻秋经略关中为借口,让新义军人士渗透进来,进而架空麻秋。

  这个计划很有操作性。

  麻秋不是草包,却也没有出类拔萃之才;经略关中能用的只有万余心腹屠军。这些武人冲阵厮杀还成,经略地方,布政治民却是一窍不通。这就为新义军人士入关提供了机会。

  另外,关中局势很复杂。

  有心向大晋的坞堡壁主,有后赵遗留的将佐官吏,有散居周边的各族胡狄,还有以主人自居的屠军。麻秋以万余心腹屠军为核心,裹挟青壮为己用,随后招降纳叛,声势越来越大,滚雪球一般将各方势力捏合到了一处,最终组成了眼前这个看是庞大,实则松散之极的关中新势力。

  关中新势力内部结构的粘合力,既不如高举杀胡复汉大旗从而聚集四方英杰的冉闵政权,也不如乱世之中抱团求存的枋头势力、滠头势力,甚至不如乞活而聚的乞活军。石青可以肯定,一旦麻秋遇到挫折,哪怕经受一点点失败,关中新势力就会立即倒塌,崩溃得连一点渣都不会剩下。

  这种松散的势力为新义军暗中架构运作提供了非常好的机遇。石青相信,一年多的苦心经营,有了希望,有了尊严,有了自信,有了家园的新义军人对青兖的忠诚毋庸置疑,只要将他们像种子一样洒在关中,他们必定会生长发芽,为新义军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为了经营关中,石青不惜从人手匮乏的青兖抽调几百名能员干吏,但他没想过把王猛留在关中。百废待兴的青兖,太需要王猛这等人居中帷幄了。

  可是,麻秋竟想把王猛留在关中。而王猛竟也首肯了。

  王猛首肯之意石青明白,王猛一直认为,关中比青兖更重要,新义军应该将战略重心向关中倾斜。而且,王猛留在关中,必定会受到麻秋重用,这对入关的新义军种子发芽生长太有利了。

  石青沉吟不语,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云重…”麻秋饱含深情地低呼一声,恳求之色越发浓厚了。

  不答应只怕不行,答应倒也未必是坏事,不如以此为借口,将关中和青兖密切联系起来…暗自盘算了一阵,石青对麻秋道:“岳丈有令,小婿怎敢不遵。王景略日后留在岳丈身边参赞就是了。不仅如此,小婿还打算派一些能员干吏进关,以辅佐岳丈经营关中。”

  得到允诺,麻秋正自高兴,听到石青后面话语,他立时惊诧起来。“哦?青兖还能派出人手?”

  青兖帮忙经营关中,此举无疑于雪中送碳。但麻秋清楚青兖是怎生的穷僻,怎可能有大量的治政人手?麻秋没有怀疑石青的动机。事实上,即使石青摆明在关中培植势力,他也会予以支持。只因为石青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石青平静地回道:“岳丈。关中新附,人心未定。为稳定计,小婿有意将安排一些青兖人士进关,再安排一些关中人士到青兖…”

  “妙!此计大秒!关中无忧矣。哈哈…”

  敢情麻秋也知关中隐忧,一听石青之计,立即明了其中妙处。当下他哈哈大笑着转回主位坐下,抚须赞道:“难怪云重年龄轻轻便有此成就,奇思妙计,当真是层出不穷。以吾看,云重之才不在西凉谢艾之下。”

  “岳丈谬赞了。”

  石青一笑,继续道:“岳丈麾下只怕有十数万人马吧。只是这人马虽多,却良莠不齐,其中夹杂着太多的农夫青壮,如此既影响战力,还影响耕作,未必是好事。小婿恳请岳丈循枋头整编之例,重整屠军。此诚为长治久安之道。”

  “嗯…这个…杜洪、张琚未曾清除,司马勋虎视眈眈,不可不防啊。”说到裁撤人马,麻秋犹豫了。他这种武人,手下没人就心里发慌。毕竟精兵不是说练就能练出来的,毕竟人多势众胆气壮,毕竟裹挟农兵青壮简单易行成本低廉。

  石青沉思着说道:“岳丈顾虑的有理,整编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可一蹴而就,宜缓行徐图。这样如何…新义军陆战营、教导营继续留在关中,小婿再把中垒营也调来,岳丈麾下多此五千新义军,便可先行裁撤一两万农兵。日后是否继续裁撤,单看关中是否稳固。”

  有五千精锐新义军可用,麻秋这才答允下来。“好。若是如此,屠军倒是可以立时裁撤两万青壮,以便明春屯耕。”

  话说到这里,天已大亮。

  一宿未眠,殿中三人精神依旧亢奋,毫无睡意。双方对于这一夜的成果都非常满意。麻秋得到了至亲的拥戴,有望日后称帝,生活从此有了奔头。石青稳住了麻秋,关中将与青兖越走越近,从而有望为抵抗鲜卑人提供助力。

  “云重。是否困了,困了就去睡一会…”麻秋锊着长须,笑咪咪地望着石青,满脸的慈爱,末了突兀地问道:“云重需要女人侍寝吗?这宫中女子甚多,云重若有需要,万勿客套。”

  石青:“……”

第五集 第四十三章 杨群应聘记

  时值严冬,正是寒风肆掠之时,打在人的脸上,仿佛刀子割裂一般的痛疼。杨群对此一无所觉,甩开大步领着一二十衣裳褴褛的草莽兄弟泼风般扑向长安武库。姑爷三天的选拨期马上就要结束,错过这次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再有机遇。

  是的。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对华阴杨氏这等破败世家而言尤其如此。

  杨群听说姑爷会在长安待三天,选拨赴青兖任职的关中士人期限最多也就是三天。

  杨群还听说,因青兖距离关中路途遥远,穷僻荒凉,愿意去的关中士人不多,特别是高门大户子弟,更不愿离开家门,远赴异地受罪。姑爷无奈地将选拔目标放在庶族子弟和略通文墨的军士身上了。

  这消息对杨群充满了诱惑。

  此时跟随姑爷左右,预示着什么——相交于未起之时,结识于飘零之中!杨群相信,关中有这种想法的庶族子弟一定不少,这些人甚至早就就姑爷身边打转,相比之下,他来得有些晚了。不过,他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他有这一般人没有的身份名望——关中杨氏子弟。

  杨群一行匆匆过了石渠阁,只要再转过一道街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武库。这时候,从石渠阁里转出一群锦衣富态之人,其中一个三十许的肥胖文士见到杨群,小眼一亮,扬声招呼道:“这不是关中第一家的杨氏子弟么?这等匆忙,莫非是赶着去大都督府商讨军机?”肥胖文士话中讥讽之意甚是浓厚,与他随行的大多都听出其中意味,一起哄笑起来。

  杨群闻声停了下来,随行同伴相继回身怒目而向,只因对方衣饰华贵,一见就不是普通人,他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杨群犹豫着转过身,冲肥胖文士一笑,道:“原来是天水赵诲兄。杨群并非是去大都督府和麻帅商讨机要,而是去武库请见姑爷石帅。赵兄若是无事,杨群告辞了。”说罢,招呼一帮草莽兄弟扬长而去。

  肥胖文士姓赵名诲,乃是赵俱的嫡亲三弟。麻秋夺下关中,天水赵氏紧随其后也进了长安,原有分一杯羹的意味,由此与长安原有的世家豪门产生了不少冲突。倚仗祖上的威名,关中杨氏声名依然响亮,实质已经没落。这样的目标,正是天水赵氏打击的最佳选择。是以,赵诲一见杨群,立时张口挑衅。

  杨群不亢不卑,让赵诲一拳如打在空处,空荡荡的很是难受。瞅着杨群的背影,他恼怒地叫道:“关中杨氏,原来不过如此,为求一晋身之阶,宁愿远行至青兖荒僻之地受罪。哈哈,好厉害…”

  杨群身子一滞,迟疑片刻,随即不再理会赵诲,迈开步伐继续前行。

  “哈哈哈——”

  眼见对方‘落荒而逃’,赵诲得意得眉开眼笑。正笑之间,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三弟。这几天我们太大意了,差点误了大事,幸好还开得及…”

  一听声音,赵诲就知道说话的是二哥赵韶。对这个二哥,赵诲是又敬又亲,两人志趣相投,脾性相近,感情好的远超家中他人。赵诲从没有对赵的话产生过怀疑,当下一怔,问道:“二哥说得是…”

  “姑爷!我们只顾盯着麻帅,忘记姑爷啦。”

  赵韶有些懊恼,一扯赵诲衣袖道:“这可不是长久之计。走,我们找大哥去。”

  赵诲踉踉跄跄之际,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跟着麻帅能跟几年?只有紧跟姑爷才能保证赵氏久远。二哥见识果然深远啦……

  摆脱赵诲纠缠之后,杨群转过石渠阁街口,拐上了武库街。长安武库有两百多步长,占了半拉子街面。纵深倒是不深,只有五十步左右。

  杨群一迈进武库大门,一阵嘈杂的声浪迎面扑来,点卯声、训斥声、整顿队列声不一而足;他打起精神,仔细瞧去,但见七八座仓禀相夹的空地上,东一堆西一簇挤满了各色人士,数十名小校官吏模样的正在分派着什么;其中最多的是着甲士卒,粗略一估,足有两三千人。

  瞧到这番兴旺景致,杨群心中一凛。姑爷石帅看来并不缺乏人手,自己只怕有些一厢情愿了。失落之余,杨群发现左手不远的空地上放了一张案几。案几前,四五名落魄文士顺序排队,似乎在报名登记。案几之后,一个年轻剽悍的小将手抓狼毫如握刀枪,正伏案砍杀。

  既来之则安之。杨群沉下心来,招呼一声,“走。排队登记去。”带着草莽兄弟走了过去。

  杨群一行的加入,让稀稀拉拉的队列壮大了不少,伏案书写的小将立即注意到了,他裂开嘴,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冲杨群等人无声地一笑。随后俯下身继续手头上的活。

  “姓名…籍贯…识字与否…在何处担任过何职…擅长何种技艺…希望到青兖从事何职…很好,青兖欢迎你。请去甲(乙丙丁…)字仓找张(王李赵…)大人编组,若有什么未了之事,还请预先告知,新义军会竭力给予帮助解决。”

  年轻小将一边登记,一边对登记人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语,杨群正感到新奇间,面前一空,原来前面的人都已登记完毕,轮到他了。

  “杨群。华阴杨氏…”随着小将的发问,杨群一项项地报着履历。

  “杨群。华阴杨氏!”小将若有所思地念叨一句,随后抬起头打量杨群。

  华阴杨氏还未被寻常人忘记啊!嗯,以后更不会被人忘记。心念电闪而过,杨群挺了挺腰身,慨然道:“不错。某乃华阴杨群。”

  年轻小将在杨群破破烂烂的夹衣上一扫,灿然笑道:“华阴杨氏,四世太尉。嗯,很不错!希望汝在青兖戮力奋起,如先祖杨震公、杨彪公一般,建不世之功业,传千秋之美名。”

  年轻小将似乎对华阴杨氏颇为推崇,言语中充满了赞誉之意;可是这话落在杨群耳中却有些难受。

  杨群从对方盛赞杨氏先人的话语中,似乎嗅到了对当前杨氏落魄的暗讽意味;特别是在对方笑着打量之时,那身破烂的夹衣让他羞恼的几乎无地自容。眼光一扫,落在案几登记纸张上,看到一个个除了工整之外再无一是处的黑字,杨群蓦然怒了:赵诲好歹出自天水右族,笑话杨某尚情有可原,这等文墨不精出身低俗的粗野武夫,也敢笑话杨某!是可忍孰不可忍!

  胸中一团火炸来炸去,灼得杨群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这种奇怪的反应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年轻小将诧异地问道:“杨先生这是…”

  望着对方无辜的目光,杨群猛一泄气,自己这是怎么啦?竟然和一个粗鄙武人计较。呼呼吐了两口浊气,杨群不等对方发问,傲然道:“杨氏子弟岂有不识字之理?至于担任何职吗…杨某被乡民推为桃林塞坞主已有六年。擅长吗…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君子六艺,无一不晓…嗯,汝为何还不登记!”

  杨群连珠价地将对方要问的问题一股脑答出,对方笑眯眯地听着,却未登记。听见责问,年轻小将微笑道:“杨先生勿须急躁,容某一项项核准。嗯,杨先生在桃林塞任坞主?这个桃林塞是函谷关西边的桃林塞吗?”

  “不错。正是此地。”

  年轻小将目光一闪,兴致勃勃地问道:“桃林塞有多少人?有愿意跟随杨先生去青兖的吗?”

  听到这两个问题,杨群脸皮倏地热了起来。桃林塞只不过聚集了几十户山民,说是坞堡实在是夸大了。

  “嗯…桃林塞不大,不满一千人丁;愿意出山闯荡的,都跟杨某来了。”杨群指着身后的草莽兄弟含糊地说着。事实上,他并没有撒谎,两百多人丁确实是未满一千。

  “哦!原来这都是跟随杨先生的,好。不错。杨先生一来便即建功,日后定会……”年轻小将老气横秋地夸赞起来。这种口吻让杨群极度不舒服,偏偏他还无法反驳。就在郁闷之际,对方作对似地问道:“杨先生说,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君子六艺,无一不晓。这个…是真的吗?”

  杨群脸色一黑。沉声道:“汝若不信,尽管出下题目…哼!不知汝是否能出题目。”

  “出题?”年轻小将沉吟片刻,道:“题目自然是要出的,只是这题目并非动动嘴皮,写写画画就能完成的。”

  杨群抬起下颌,傲然道:“无妨。只要汝能想出题目,杨某必定完成。”

  “一言为定。”年轻小将点头颌首,随意地说道:“青兖军帅府将会给杨先生一个郡,有什么文韬武略,杨先生直管尽情施展,究竟如何,我等拭目以待。”

  “一个郡?!”杨群目光忽地一直,不敢置信地盯着对方。他不认为治理一郡之地有多难,也不认为郡守职位高不可攀。他不敢相信的是,对方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许诺郡守职位,这人是…

  “姑爷——”

  “姑爷…”

  几声亲切的呼唤回答了杨群的疑问。呼唤声中,赵韶、赵诲和七八名锦衣士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下子围住了年轻小将,一边行礼作揖,一边纷纷攘攘道:“姑爷…我等要追随姑爷去青兖,请姑爷收留啊……”

  果然不错,他就是姑爷石青!没想到他会亲自在此…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莫名地爆发怒火,杨群忍不住伸出衣袖擦了擦额头。

第五集 第四十四章 杨群的青兖印象

  石青不敢在长安待得过久。他告诉麻秋,青兖即将展开一次较大的军事行动,新义军要乘襄国之战僵持不下、双方筋疲力尽之时,突出奇兵,从中渔利。这句话里虚实皆有,实多虚少。属实的是,新义军确实会出兵北上,参与襄国之战。虚得是,新义军的目标是救援襄国的鲜卑人,而不是冉闵。

  “岳丈只管安心坐镇关中,上阵厮杀、开疆拓土交给小婿就是了。回转青兖之后,小婿便将整顿人马,北上襄国见机行事。”

  长安行宫外的广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不少的围观民众,更多的是为姑爷送行的关中各色人士。姑爷石青神色肃然,恭恭敬敬地对麻秋拜了三拜,随后开口阻止他出城相送。

  “岳丈。劳顿你老来回相送,小婿心中不安,这就请回吧;俟襄国之战事了。小婿便带麻姑前来长安完婚,到时再向岳丈请安。”

  麻秋没有坚持,抚髯微笑道:“好。好——云重善自珍重,吾在长安静候佳音。”

  石青无声地一点头,再次一拜,随即翻身跃上战马,一带马缰,喝道:“出发!”打马向城东行去。

  石青身后的队伍立时动了起来。

  王猛、诸葛攸、串子、赵俱等送行人员抢先拥簇到石青左右,两三千随行人员紧紧跟上。随行人员中有杨群、赵韶、赵诲这等远赴青兖的关中士人一两百名,还有两千多名衣甲全备的屠军士卒。这些士卒原是被裹挟在屠军里的枋头人,新义军整编枋头屠军之时,他们因战力上佳,被留在军中。此次石青以家人团聚的理由,将他们从麻秋手中要了出来,意欲让他们驻守枋头,以减少新义军的负担。

  队伍浩浩荡荡,由灞城门而出,一直行到灞桥西端,石青这才停了下来,立马桥头,向赵俱、贾玄硕、串子以及王猛、诸葛攸拱手告别道:“多谢诸位高贤相送。此情此心,石某永铭五内。”

  石青和送行人等寒暄之时,随行队伍没有止步,踏上灞桥继续东行。这支队伍在武库临时编了组,文武混杂一道编成三纵;其中两纵各有一千人,另一纵只有七百多人。纵有纵队长,三个纵队长向石青负责,纵队长以下又有分队长、小队长。

  杨群被石青任命为其中一纵的纵队长。这让他很高兴,由此看来,投奔姑爷无疑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高兴之余,杨群多少还有些遗憾的。

  遗憾之一是,赵韶竟然和他并列,也被石青任命为纵队长;赵韶这种没有半点品行,见风使舵,曲意奉承之辈怎能和他相提并论?

  遗憾之二是,石青许诺的郡守之职并非立时可以到手的。按石青的说法,关中人士到青、兖之后,首先需要半个月的考察期,了解青、兖实际,分清青、兖与关中的不同,然后还有至少一个月,最多三个月的假职期,假职期后,才能正式任职。

  杨群明白,最多三个月的假职期不是说期限到了就可顺利转成正职,而是期限到了未能考察过关的,会连假职都抹得一干二净,废黜不用或降职考察。

  这种前途莫测的挑战,让杨群不安之中,隐隐有些期待,期待自己远超济内,以此脱颖而出,向世人展现华阴杨氏的风采。

  队伍多是步卒,行动缓慢。不停歇地走了一日,堪堪走出百里。石青似乎有些急躁,晚上在少华山下赤水河岸宿营之时,他唤来杨群、赵韶和另一个纵队长王飏。开门见山地说道:“三位先生。这般行军实在太慢,青、兖有诸多事物亟需处理,石某不敢再耽搁下去,意欲先行一步。是以,石某有意由王先生负责统领全队东行,诸位以为如何?”

  杨群、赵韶悻悻地互视一眼,一起附和道:“王先生德才兼备,有他领队,最为合适不过。杨(赵)某谨遵石帅之令。”

  当夜,石青单枪匹马,独自离去。

  第二日一大早,王飏、杨群、赵韶三人带领大队继续东行,天将黑时,抵达潼关。石青将亲卫骑留在潼关,以接应王飏。亲卫队长雷弱儿告诉三位纵队长,石帅凌晨到得潼关,会合混编骑后立马走了,眼下只怕进了金墉城。

  王飏、杨群、赵韶闻言,搓叹不已,赵诲紧随其后大声赞叹,言道姑爷勤勉兢业,日后必定前途无量,鸿福无边。

  两千多步卒在亲卫骑的引领下,逶迤东行,用了五天时间,才从潼关抵到金墉城,至此真正进入新义军下辖。

  杨群是个有心人,石青既然说有一个假职考察期,一进入司州他就开始留意起来。刚开始的时候,眼中所见与印象中的相差无几,广褒的河南大地荒凉萧条,人烟稀少,到处都是废墟残桓。直到官渡他才刚到一些异常。

  与枋头屠军分手之时,望着横架大河南北的浮桥,杨群诧异万分。这需要多大的决心,需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搭建出这样一座浮桥啊!这是穷蔽的河南做得吗?从高高耸立的吊桥和冻在冰层里的一根根木桩上,他似乎看到了一种坚决的意志。

  自此以后的路途上,杨群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异常。

  这里是荒僻之地,他却没看到凄惶、无助的身影;这里战火肆掠之地,他却没看到恐惧、害怕的眼神。入眼所见,他看到的是衣甲不齐,刀枪简陋,只双眼闪耀着果敢自信的士卒,他看到的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却忙忙碌碌干劲十足的民众。

  对,就是这一点!忙忙碌碌干劲十足——这与杨群的印象迥异不同。

  古时农耕社会,讲究的是有张有驰顺应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一年两闲。即便提及文景之治、光武中兴这等繁华盛世,也不过是怡然从容,悠闲山水的光景。如青兖这般,冬闲时节依旧忙碌的景象确实罕见。

  男子们成队成伍或狩猎伐木,或建筑制作;女子们成群成伙或沤麻编织,或采摘晾晒;孩童们单纯的多,聚集在一处进学识字…

  一路看下来,杨群深刻地认识到,青兖的忙碌与印象里农户春耕秋收时的忙碌大为不同,青兖的忙碌是有序有组织的,他看到的每一队每一伙男女,都有领队在指挥分派活计。

  “他们干嘛这么忙碌?不是农闲吗?”杨群找到雷弱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雷弱儿展颜一笑,道:“为什么?嗬,用石帅的话说就是:为活着,为活得快乐,为活得快乐、自信、荣誉而戮力奋斗。”

  “啊~~”杨群嘴巴张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这些概念对他来说太过新鲜。他熟悉的概念是用礼仪教化生民,是建功立业福荫子孙,是英雄逐鹿豪杰景从……

  “石帅到底如何?怎会有如此念想?”十几日同行,双方有了些交情,杨群试探着向雷弱儿打听石青底细。

  “石帅嘛…”这一问似乎勾起了雷弱儿的心事,神色复杂地沉思片刻,雷弱儿悠然叹道:“泰山千仞,不足以形容其高;东海万里,不足以形容其远。”

  “怎么可能!?”杨群忍不住惊诧,半张的嘴巴彻底张圆了。细细回想与石青接触的一切细节,他实在看不出那个一笑就露出洁白细齿的年轻小将有什么出众之处。

  雷弱儿似乎抛下了一些什么,对杨群洒然一笑。道:“石帅之智慧志向并非他人随便一眼就能看穿的;只有在他身边久了,听他说得多了,见他做的多了,然后细心揣摩,才能略有所得。呵呵…杨兄不明倒也正常。”

  揶揄的笑声中,雷弱儿毫不客气地暗示杨群不过是普通寻常人。杨群只顾沉浸在震惊之中,却没有听出来。

  队伍在禀丘歇宿之时,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厚厚的积雪将道路遮掩的一丝不露。正值三九严冬,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冷,第二日清早,王飏在赵韶、赵诲的撺掇下,喊上杨群,一同来找雷弱儿商量,看是否休息两天,等天气晴好了,再赶赴肥子。

  “时间很紧啊。青兖正在抽调去关中的人手,这些人一走,诸位若是不能及时接手,青兖运转很可能会停滞下来,石帅曾经交代过,能早到一日就早到一日,也就从容一日;诸位还是辛苦一下吧。”

  雷弱儿委婉地拒绝了王飏的建议,似乎担心冷了对方的面子,顿了一顿,他又道:“另外,雷某有件急事,万万耽搁不得,务必要在后日赶到肥子,诸位就算是给雷某一个面子,辛苦一下吧。”

  杨群对青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料到会有此结果。听雷弱儿这般说,便站出来圆场道:“雷兄放心,再怎么辛苦,我们也不能耽搁了雷兄的事。”

  “谢谢诸位抬爱。”雷弱儿拱手谢过,随即话音一转,兴冲冲地说道:“后日军帅府将在肥子举行重大活动。诸位正好来得及赶去观礼。若是耽搁了,日后定会后悔莫及。”

  “哦?举行什么重大活动?”王飏兴致勃勃地问。

  “假籍宣誓仪式。”雷弱儿简单地回答。这个回答让所有的人更叫迷惑了。

  “假籍宣誓仪式?这是什么?”

  “嗬…假籍是什么?只听说假职,怎么还有假籍?”

  ………。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冲着雷弱儿发问。

  雷弱儿眼神复杂地在面前几人身上扫过,随后平静地回道:“这个仪式会让诸位,会让所有汉人感到骄傲的。诸位看了就知道了。”停了片刻,他一掀眉,抬高了声调,道:“当然,雷某日后也会和诸位一般,感受到骄傲。”

  “走吧…走吧!”王飏、赵韶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再无二话,招呼了同伴,冒着风雪再次启程。

  大晋永和六年,冬十二月,初九。杨群、王飏、赵韶共计一百八十七名关中士子来到肥子。

  冬日天黑的早,刚刚申正时分,天地间便灰蒙蒙的,有了些昏黄。暮色之中,军帅府辅政刘征和志愿兵主事戴真亲出肥子北门,迎接关中王飏、杨群一行。

  雷弱儿见状,不及为双方介绍,先自上前拉着两位老人,急切地说道:“这冷的天,怎地劳动两位老大人出来?军帅府没有其他人了?”

  当初雷弱儿无奈归降,被石青带在身边,行动没有半点自由。枋头羌人被带到青兖之后,安置之事由刘征一手操办,虽说被打散了,好在没有什么饥冻等不忍之事发生,安置的十分妥帖。雷弱儿因此对刘征心怀感激,每次见到都十分亲热。

  刘征呵呵笑道:“雷将军料到不差,此时军帅府倒真是没人,前些日子,石帅去了徐州彭城,刚巧今日赶回。呵呵,大伙一早就到南门迎接石帅去了,只我们两个老头子留在军帅府当值。接到将军通传,只好勉为其难地出来一趟了,怎么着也不能寒了关中客人的心是不?”

  “老大人此言差矣…”赵韶不知何时靠上来,正好听见刘征最后一句话,当即接口道:“…关中青兖本为一体,我等追随姑爷来此,又怎会是客人呢?”

  说着,赵韶从从容容一揖,道:“天水赵氏子弟赵韶见过两位老大人。”他这番举动,无论言语或是举止,都十分的出彩,乐得刘征、戴真眉开眼笑。

  刘征上前扶起,道:“好!好…名门子弟,果然不凡,老夫谬矣。哈哈哈——”

  看到这一幕,杨群心中暗恼。赵氏兄弟真彩实章不多,偏生善曲意奉承,能见缝插针。一般人真就被他们这些吃定了。只不知石帅会不会受他们这一套蛊惑?

  这一刻,杨群急迫地希望石青真如雷弱儿所说那般,见微知著深不可测才好。

  这一行人实在不少,天色将晚,来不及一一介绍见礼。雷弱儿引了三个领队和刘征、戴真见过礼,便请大伙入城再叙。

  肥子这等县级土城和长安相比宛若天壤之别,杨群进城后,一边打量四周景致,一边奇怪石青为何不将军帅府设在禀丘、广固等大城,正寻思间,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大群人在百十步外露出身形,说说笑笑着迎面走来。

  “可巧!石帅也到了。我们等一等,和石帅一起进帅府吧…”

  原来到军帅府了。听前面的刘征说罢,杨群恍然,仔细打量左手的一座院落,只见这院落比肥子其他房舍不过是大了一些,高了一些,多刷了些白灰而已。这等粗糙的院落,不要说和长安行宫、刺史府相比,甚至和长安一般世家高门的宅第也相差颇远。

  确实俭朴了一些。石帅和两位老大人的衣饰也是如此,青兖穷困,军帅府上下不得不俭朴维持。这点吾需谨记。

  杨群思量之间,石青一行已到近前。石青一套皮甲裹身,依旧是那副模样,稳沉的脚步时不时带出点年轻人的跳脱。

  “王先生、杨先生、赵先生,诸位一路辛苦了。请——”不等众人上前叙礼,石青先扬了扬手,招呼道:“进来说话。外面冷着呢。”

  杨群随着众人依次进入军帅府。军帅府虽然简陋,庭院却也不小,两百多号人进来后并不拥挤。

  “传令厨房,今晚军帅府加餐,为关中诸位先生接风。”

  石青看起来兴致很高,沿着花径向正堂走去,一边扬声吩咐。“何三娃呢?正堂坐不下,安排大伙坐到偏厅、议事厅去。嗯,住的地方腾出来没有?雷弱儿。先生们人生地不熟的,每位安排一个亲卫专门照料吧……”

  听着这些话语,杨群心头一暖,这个上司看来比较好处,很仁厚呢。大概不少关中人士都有这种想法,杨群感觉耳中尽是叽叽喳喳兴奋地议论声。

  军帅府内外沐浴在温情和煦之时,蓦地,两道凄厉的惨叫将这美好的氛围破坏殆尽。

  “石帅。你可回来了,想死蒲雄了。呜呜呜——”

  “石帅。求求你…。襄要申请假籍啊——”

  声音来自军帅府左侧一间独立的小屋。小屋房门被紧紧闭合着,一点烛火透过一道窄窄的纱窗映照出来,烛火飘摇一闪一闪和凄惨的嗥叫配在一处,直让人心里发毛。

  叫声响起,从容迈步的石青立时停了下来,怒声喝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真会拣时候哭丧。好啊,你想扫石某的兴致,石某就扫你的脸面。来人——将他们两个拖出来,让大伙见识见识……”

  石青话音未落,守候在小屋外的亲卫哐当一声推开房门,不一会儿,两人服侍一个,拖出两个瘦脱得只剩骨架的男人。

  两个男人被亲卫扯了手臂,胸口以上部位因此得以离地少许,其余大半个身子都匍匐在雪地之上,下肢更是软塌塌的,显然已经废了。两人形容极其邋遢,以至于看不出年龄,蓬乱的须发间露出死鱼一般的双眼。

  两人目光和庭院众人一触,恍若没有看见一般,只是低声哼哼着:

  “石帅。我要申请假籍啊……”“”

  “石帅…蒲雄今日完成了两天的任务…呵呵,蒲雄为了石帅,情愿不眠不休啊…”

  听到两人的疯魔般的低哼浅唱,众人仿如坠入鬼蜮,只感觉四周阴风阵阵,冷彻刺骨。

  “老实了?想申请假籍?早干吗去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这世上就没有后悔药。”就在众人头昏目眩之际,石青开口了,话语如刀,狠狠地向两人掷去。原本愁云惨淡的鬼蜮被这刀子一顿砍杀,顿时变成了肃冷清净的世界。两个低声哼唱的人齐齐住口,只是两眼闪光,可怜巴巴地仰视着石青。

  石青一指两人,对庭院众人说道:“诸位可知这二位是谁?他们的名字也许还是有人听说过的。他们一个是氐王蒲洪之子蒲雄,一个是征西大将军姚弋仲之子姚襄。”

  “啊!!!”

  石青话音未落,庭院里已经响起一片嘘声。

  也许关中有很多人不知道蒲雄和姚襄。但没有人会不知道蒲洪、姚弋仲。几十年来,这两个名字在石赵辖界太响亮了。冉闵和他们相比,算是异军突起的新星。麻秋和他们一比,最多算是后起之秀。他们的儿子此时竟然像狗一样匍匐在石青脚下。

  不知不觉中,关中众人看向石青的眼色变了。这人可不仅是麻帅的姑爷,他还是掌控青兖的新义军军帅啊。

  “这两人不自量力,竟然与石某为敌。哼——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惜晚了!”

  这一刻,军帅府院内,异常静谧,只有石青的声音在回荡。这声音似乎比凛冽的北风更加冰寒,浸入每一个人的肺腑。

第五集 第四十五章 宣誓与族旗

  军帅府初步决定假籍申请批复为一年两次,上半年、下半年各一次,考核通过后,六月初十、十二月初十这两个日子,军帅府会召集所有假籍人,集中在特定地点举行宣誓仪式。之所以选择在初十这天,缘于石青的独断。他认为初十的‘十’字,蕴含有忏悔的意味。

  大晋永和六年。十二月初十。寅末时分。

  天还没亮,积雪反射的光映的纱窗白生生一片,澄澈光明。

  麻姑挣开眼睛,打量了一眼纱窗,随即身子缓缓挪动,以不易察觉的轻柔从石青怀里挣出来。

  撩起一角被子,着了肚兜亵衣的白嫩身子顿时裸露在寒气中,麻姑打了个寒颤,胸前两团没有束缚的秀气鸽峰跟着颤动了两下。瞅瞅酣睡依旧的石青,她吐了吐舌头,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即将身边衣物拢在手中,小心翼翼地下了炕,趿拉儿着绣鞋偷儿一般蹑手蹑脚地向外屋走去。

  “女贼…哪儿里去?”这时候,石青轻松的打趣声响了起来,语音清晰,没一点迷糊的样子,敢情他早醒了,将麻姑的小动作尽都瞧在眼里。

  抱着衣物的裸露身子回转过来,麻姑跺脚笑嗔:“人家怕吵醒你,才到外面穿衣。哼,枉费人家一片好心。”

  石青撑着身子半坐而起,笑道:“今儿举行第一次假籍宣誓仪式,我哪里睡的着。好了,快上炕穿吧,外面冷着呢。”

  麻姑撅着嘴转回来,将衣物往炕上重重一丢,向炕上偎去。她的动作幅度稍有点大,松散的肚兜被扯动着,时不时露出点春色,殷红蓓蕾欲隐欲现,反而更加诱人。

  石青咽了口吐沫,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揽住麻姑纤腰。柔声低呼:“麻姑…”

  “嗯~~”麻姑低应一声,身子蓦地僵硬住了中刚抓起来的衣物轻轻滑落到炕上。她垂下头,只露出左侧通红通红几乎透明的耳垂。

  石青有些情动,大手情不自禁地向上移去…右手捂上秀气的鸽峰之际,麻姑身子一颤,随即她扬起小手,拍地一声在乌龙爪上重重敲了一记。

  “坏蛋。我要走了,不和你玩了。”麻姑嬉笑着挣脱石青,麻利地穿起衣物。

  麻姑要到禀丘去。

  石青在外东跑西跑,麻姑耐不住寂寞,便在军帅府讨了一个义仓巡检的差事。平日在几个义仓之间来回巡视,检点仓储账目等琐碎事物。连着几天的大雪把匆匆搭就的禀丘义仓压垮了,消息传过来,她这个巡检自然要去看看。

  这些事情石青不仅知道,而且非常支持,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女人如同性奴一般,待在内宅老死不出家门一步。支持归支持,待情欲上涌之时被拒绝,他还是有点不乐意。“这么急干嘛?也不迟这一刻半刻的。”

  麻姑闻言,蒲扇着大眼定定瞅了一阵石青,随后伸出纤纤食指在石青额头摁了一摁,嫣然笑道:“傻瓜。人家是想早去早回晚上撵回来的。难得你回来,人家不能丢下你在禀丘过夜是不?”

  “今晚赶回来?那么急!”石青一瞪眼睛,摇头道:“太辛苦了。还是明天再赶回来吧。”禀丘距离肥子大约两三百里,路上雪下的厚,即便骑马,一天之内跑个来回也是非常吃力的事,何况麻姑还要办事?

  “不啦。人家乐意。不过起早抹黑罢了…”麻姑笑着,一溜下了炕。凑到石青面前,道:“乖啦。晚上回来陪你哦——”随即嬉嘻一笑,闪身出了寝房。

  石青拿她也没多的办法,无奈地摇摇头,偎在炕上琢磨着今日的假籍宣誓仪式。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开始有了响动,他这才起身,洗漱之后,从侍女布上来的早点中拿了一块窝盔,一边啃着一边向前院踱去。

  刚刚辰初时分,前院人迹寥寥。除了值守亲卫的身影不时闪现,各部主事掾属都还没来。石青踏上议事堂的台阶,还未等进堂,身后遥遥响起两声招呼:“姑爷早…赵韶(诲)见过姑爷。”

  石青转身看去,只见赵韶、赵诲哥俩各自捧着一个木匣刚刚跨入军帅府大门,正满脸堆笑地冲自己招呼。

  这哥俩也恁心急了。石青站定身子,饶有意味地望着赵氏兄弟微笑。

  赵氏兄弟是史上有记载的奸佞之臣,原本历史上,他俩帮着苻生将苻健遗下的顾命大臣收拾大半。

  石青倒不在乎这些。他认为后世人有个‘为尊者讳’的毛病,惯于把君主犯得过错通通推给臣子。因此这世上才出了数不清的‘奸佞之臣’。另外,石青认为,奸佞之臣自有出众之处,不说别的,单论揣摩人心这方面,史上奸臣只怕个个称得上是心理学方面真正的权威。赵氏兄弟允文允武,机灵善变,只要用得好,就是一大助力。

  青兖很缺人才,以至于石青连蒲雄、姚襄这等敌人都没舍得杀,希望多榨一点油水,他又怎么会在意赵氏兄弟奸佞不奸佞呢?

  赵氏兄弟气喘吁吁,小跑过来,重新给石青见礼。“见过姑爷。青兖事物繁重,姑爷日夜操劳,赵韶(诲)钦服。只恳求姑爷爱惜身子,以图长久之计……”

  两人絮絮叨叨吐出一大串谀词,石青却从两人毫无波动、顺畅流利的语调中听出,这两兄弟一点没有气喘,敢情刚才都是装出来的。

  这两人片刻之间便做出这许多套路,着实难得。石青暗自一笑。温声应酬道:“两位赵先生怎地这么早?这段时间赶路辛苦,怎地不多休息一会?哦,青兖困僻,和长安天差地远,不知两位是否休息的好?”

  得石青宽慰,两兄弟眉开眼笑,喜得骨头都轻了几两。赵韶道:“多谢姑爷挂念。我等休息的很好。呵呵…那个火炕真是一个好东西,比生四五个碳盆还要暖和,难得的是一点熏烟多无。”

  赵诲接口道:“姑爷。我等是来拜见姑娘的。说来惭愧,天水赵氏和麻帅相交五六年,却还未见过姑娘。这次来到肥子,说什么不能错过。天水边陲之地,也没什么拿得出的土产,呵呵…只好去蜀中寻了些姑娘家喜欢的细巧玩意,敬献给姑娘。”

  “麻姑?哦,她一早出门去禀丘了,这时辰只怕走出三五十里了。可是有点不巧。”

  石青笑哈哈地解释,随后老是不客气将礼物收了下来。“二位有心了,我代麻姑多谢了。回来以后,我会告诉她的。”

  青兖穷啊,相识这么久,石青没给麻姑,也没给祖凤送过什么金银饰品,有时暗自静思,他颇为难为情。既然有人愿意送上门来,哪还有什么客气的?

  赵韶、赵诲却是喜不自胜。走麻姑的路子不就是为了接近石青?送礼能直接送到石青手中岂不是更妙?

  两人献上礼盒,围着石青大拍了一通,直到军帅府主簿王亮和功曹王羲之来找石青议事,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筹备假籍宣誓仪式原是长史会同功曹经办的,王猛被麻秋留在关中,军帅府长史一职就此空缺,主簿王亮暂时兼任了这一职司。

  若能才能,青兖不是没有能够胜任长史之职的人选,诸如权翼、雷弱儿、陈然、刘征、荀羡等无一不可。只是这些人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让石青觉得不是合适人选。以至于回到肥子十几天了,长史一职仍然空缺。

  这种现状让石青很苦恼。

  青兖两州以肥子为中心,以二十三个定居点为基础,向司州、徐州辐射的构架已经基本搭就;长史就是连接这个构架和石青之间最重要的枢纽。没有了这个枢纽,石青处处感觉不便,不时需要亲自操刀上阵,处理各种琐碎。这可不是掌握方向的首领应该做的。

  石青和王亮、王羲之进了议事堂,三人没有坐下,直接站在大堂中心说话谈事。

  王羲之道:“这次假籍,共有氐、羌、丁零、匈奴四族一百五十二人申请。其中大多数是以军功申请,有一百二十八人,考核通过二十八人,刚好是个零头。文途申请的有二十四人,通过的只有两个。假籍的外族胡人,似乎很难掌握《礼记》。这样下去,热衷假籍申请的可能会减少。”

  “愈难愈好!”

  石青对王羲之的忧虑不以为意。“难,方显得珍贵,难,方能彰显出我汉人高贵的尊严。假籍最大的目的是让我汉人为自己的族籍骄傲,而不是迁就胡人,他们是否热衷算的什么。想要尊荣的,需如雷弱儿、侗图那般,拿命去拼,拿汗水去换。不愿意戮力的,是自弃于我汉族的宽容,对这些人,日后勿须客气。”

  王羲之沉默不言,接触有一段时间了,他开始习惯石青怪异的思想和奇异的行为。对方的所作所为,看上去貌似有些道理,却与他的认知有些偏差有些出入。有几次他尝试着去诱导、去教化,试图将对方引到天地大道上来,没料到对方毫不含糊,振振有词,反过来试图将他引上歧路。

  几次激辩之后,王羲之死心了。两人的争辩,完全是鸡同鸭讲,格格不入。辨到最后,还是他屈服让步。因为对方是上司,命令一下,他要么服从,要么就得回转江东。无功而返他做不得,于是只能选择屈服。

  王羲之说罢,王亮开始介绍仪式的具体步骤:“时间定在子时初,通过考核的三十人都已到了。宣誓地点定在肥子南门城楼上,以方便民众观礼……”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种细节一一敲定。眼见时辰越来越近,石青道:“差不多了。辛苦两位了,石某先过去和大家打打招呼。”

  王亮、王羲之应声告退,各自下去准备。

  石青喊上何三娃,在四名亲卫的相伴下出了军帅府,他没骑马,提了蝎尾枪,一路和行人打着招呼,慢慢向肥子南门逛去。

  这是首次宣誓仪式,军帅府为此邀请来附近不少头面人物观礼,兼且宣传的力度不小,肥子居民大多知道今日南门有热闹可瞧,有赶上没事的,早早就趋过来占地。

  石青到南门下时,城内城外已经聚集了四五千人。城楼两端的城墙上,或蹲或坐,被不少人抢先占据了。

  大冷的天,北风吼吼地啸叫,看热闹的人仿佛对此没有感觉,一个个涨红了脸,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学堂也放了假,撒欢的童子将南门一带践踏的泥泞不堪,只是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些。

  石青的带来让热闹的人群更加亢奋了,问候声,行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微笑着,时不时地冲四周频频点头示意,脚下不停,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一会儿和历城来宾闲话,一会儿和关中士子聊天,再不就是和面熟的居民叙旧。

  正热闹间,不知谁高声喊道:“来了!来了——”

  喧嚣的人群猛地一静,人们或伸头或踮脚,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随即,嗡地一响,更大的声浪炸开……

  正在这时,城内深处传来清脆的金锣声。

  “当——当——当——”

  三声鸣响过后,有人亢声喝道:“肃静——”哄闹的南门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屏住气,大气也不敢吐一口,成年男女不由分说抓住身边的童子,捂住他们的嘴巴。一时间,人头拥挤的城门内外,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静谧之中,远方传来整齐有力地踏步声,脚步踏在积雪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压迫人的节奏,以至于拥挤的人流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道缝隙。一支小小的队伍从缝隙中渐渐露了出来。

  两名身着重铠,威缝凛凛的军汉双臂微曲撑着两面血红大旗走在队伍前列。

  大旗其中一面用黑线绣了一个斗大的‘汉’字,血红狂野,黑字凝重,两者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厚重古朴。

  另一面绣了一个五爪挥舞的金龙,金龙头上尾下,似乎正从血红色的深渊中腾飞而出,其状也狰狞,其势也磅礴。

  重铠、铁汉、血旗、墨字、金龙

  两个人两面旗仿佛千军万马,势不可当。

  人们仰着头,望着这旗望着这字,呼吸声越来越大,捂着孩童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

  大旗之后,跟着走出四名士卒,前面两人挺胸按刀,后面两人怀抱长枪,昂首直立。这四人原也威武不凡,只是人们刚刚被血旗所震撼,看到他们,反倒没觉得什么。

  四名士卒之后两两一排过来三十人,这三十人面貌各异,老少皆有,连胡子都不一样的,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个个都着了一套簇新的儒士袍服。

  “假籍!假籍——”安静了许久的人群终于再度响起,一个犹带童稚的声音吆喝道:“就是他们,一百多人申请,就他们通过了。好厉——”

  少年还未说完,再次被人捂上了嘴。他的话语却在人群中引出无数赞叹的啧啧声。雷弱儿、侗图走在假籍人队列前首,听到四周低低的赞叹,两人依旧肃然目视前方,只将胸口向上抬了抬。

  小小的队伍踏着石阶上到城楼。两个旗手发现垛口边的石青后,擎着血旗走过来左右分立,四个军士跟着分别站在旗手两侧。三十个假籍人来到石青面前,分两排站定,正欲开口行礼,被石青无声地拦住了。

  石青默默地抬起头,仰望着身边的旗子,仔细地欣赏着上面的字体和花纹。过了好一会,他转过身,俯视着城下的民众,扬声说道:“各位同胞!各位兄弟姐妹!数千年来,我们有汉人这个共同的名字,今天。我们不仅有共同的名字,还将有一面共同的旗子——”

  说到这里,石青伸手一指血红大旗,亢声说道:“这面旗子不是石青的旗子,不是新义军的旗子,不是青兖两州的旗子,它是我们所有汉人——江东大晋汉人、江北大魏汉人——天下所有汉人共同的旗子!这是我们的族旗!”

  “忠诚这面旗子!服从这面旗子!在旗子下聚集,受旗子指引,我们必将如龙腾渊,一飞万里……”

  冬日的风更大了,可再大的风也压不住石青的吼声;这吼声随着呼啸的风,一会儿直冲云霄,一会儿行走在广袤的原野,如春雷一般在人们心头隆隆滚过。

  “我宣誓……我为成为汉人一员而自豪……我将永远忠诚于这个优秀的高贵的族群……我愿用生命捍卫我的族群……我愿用所有的才智报答我的族群……”

  “我宣誓……我为成为汉人一员而自豪……我将永远忠诚于这个优秀的高贵的族群……我愿用生命捍卫我的族群……我愿用所有的才智报答我的族群……”

  三十名假籍人面南背北,右臂屈起,贴在胸前,右手紧握,扣住心口。跟着领读的石青,一句句大声宣誓。

第五集 第四十六章

  宣誓之后,仪式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为假籍人取名——汉人的姓名。

  侗图和雷弱儿这两个名字是连读的音节,之前他们只有名没有姓。宣誓之后,石青将侗图改为姓童,名图,将雷弱儿改为姓雷,名诺。

  姚若、姚益生等姚氏兄弟用得原本是汉姓,因此不再更改,依旧沿袭原来的称呼。

  整个仪式全部完成,已到子时末了。不管如何亢奋激动,饭还是要吃的。意犹未尽的观礼民众在肚子的催促下,纷纷散去。三十名假籍人排成队列,开往军帅府。军帅府特地准备了一顿喜宴,以资庆贺。

  喜宴之上,石青突然宣布了一项任命,任命雷诺为军帅府长史。这个任命石青曾经斟酌了许久,可谓深思熟虑的结果。

  宣誓之后,雷诺虽然还处于假籍期,但严格地说,他已经算是汉人了,如此就应唯才是举,大胆任用;军帅府长史空缺,雷诺之才足以胜任这一职务。若不提拔,不仅不公而且可惜。另外,为了假籍制度的顺利推广,石青需要竖一个样板,给桀骜难驯或者三心二意的胡人一点诱惑。从这点考虑,大力拔擢雷诺无疑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果然不出石青所料,这个任命一出,喜宴上的气氛顿时欢腾了许多。雷诺不用说了,看过来的眼神灼热得令石青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另外二十九个假籍人似乎比雷诺更兴奋,因为他们从中切实感受到了希望,原有的一点患得患失之心不翼而飞。

  因为心中有事牵挂,连着好几天石青都没能睡好。喝了些酒后,他感到困意上涌,便辞别众人,离席而去,打算回后宅睡一会儿。

  挥手打发走何三娃,石青一个人向后宅走去。转过偏厅拐角,眼前一花,前面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到这个身影,石青一下子呆住了,那是祖凤,是这段时间他似有意似无意一直回避着的祖凤。

  祖凤没有发现身后的石青,她抱着一摞文卷,从主簿室踽踽走向监察处。那一摞文卷似乎很沉,以至于祖凤有些不甚重负,单薄地双肩塌陷下去,越发显得瘦削。只是她的腰身依旧挺得笔直,如凤尾枪一般。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石青心头一沉,望着祖凤瘦削挺直的背影,仿佛看到那倔犟坚强的背影下隐藏的伤心和脆弱。

  蓦地,那个瘦削的身影顿住了,似乎感应到什么,祖凤缓缓转过身,星眸闪烁着幽光,静静地望着石青。

  “凤儿…”石青疾步过去,来到祖凤面前歉疚地低声呼唤。

  祖凤俏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双眸宁静地望着石青回应道:“石青哥哥。”

  “凤儿。我…”对方反应的越是平静,石青越是感到愧疚,迟疑了一阵,他讷讷道:“凤儿。对不住。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说着说着,似乎感受到自己话语的苍白无力,石青脸上一热,有些惭愧,这时他蓦地恼怒起来,断然说道:“凤儿放心。石青绝不会负你,给我时间,我定会想出办法,定不会委屈了凤儿……”

  祖凤静静地瞅着石青,无声地笑了。笑容仿佛雪后阳坡上绽开的新嫩雏菊,淡雅之中带着些许的寂寞,些许的倔强。

  “石青哥哥。你不用解释,有些事情我懂…”

  祖凤声音轻柔,款款细语,反过来安慰石青。稍倾,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绝然说道:“一年多来,凤儿学会了很多,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哪一个人能够改变的,我需要学会承受,即使不甘不愿,也必须承受。”

  祖凤越是坚强,石青越发的难受。她若是像普通女子那般伤心哀怨,甚或大骂一通,石青反而会好受一些。望着祖凤稚嫩而又挺直的双肩,石青心痛如绞,忍不住喝道:“凤儿。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伤心,绝不会让你失望。”

  石青焦灼恳切的话语仿佛导火索一般,一下点燃了亿万颗星辰,祖凤双眸猛然一亮,只是没多久,祖凤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华光黯淡,很快归于沉寂。她一手抱了文卷,一手锊了锊鬓边散乱的青丝,娴静地对石青说:“石青哥哥。凤儿想出去带兵,不想待在军帅府了。”

  “怎么啦?”阴霾突然袭上心头,难道是麻秋姑爷的身份确认后,军帅府有人给祖凤难堪?或者干脆是麻姑……。

  石青不敢想下去了。

  “凤儿不喜欢在监察部做事,每日里听得看得都是肮脏之事,恶心死了。不如带兵冲阵来得干净直接。”

  祖凤不满意地嘟着小嘴,石青心头却蓦地一松,点头附和道:“凤儿说得是。监察部确实不是女孩子呆得地方。此前我曾有意调魏憬到军帅府来,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职位安排,这下倒可一举两得。”

  “魏憬?是不是有点…”祖凤蹙起秀眉,对这个任命有些困惑。

  “为了安抚魏统大哥,只能如此了。否则,怎好将五千精骑收归新义军麾下?”石青无奈地摊了摊手。

  “石青哥哥的意思是凤儿不回轻骑营,要去接管魏憬的精骑?”祖凤若有所悟。

  “凤儿回骑兵那是一定的,不过不是去轻骑营,也不是去精骑营,原来的轻骑营、精骑营即将成为历史。凤儿有所不知,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我和权翼、童图一致认为,弓骑兵与枪骑兵混编比较好,混编之后,两种骑兵相互配合,无论远近攻击或者是阻敌骚扰都比单一骑兵发挥的效用更大……”

  提到军务,石青立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着说道:“因此。从明天开始,新义军所有骑兵将会打散重新编组。一万两百骑一分为五,其中亲卫骑六百,另外九千六百骑分成四个营,每营两千四百骑,由一千二弓骑兵和一千二枪骑兵混编而成;营号就为轻骑混编甲(乙、丙、丁)营。四营校尉就由凤儿你和权翼、童图、李崇四人担任。”

  “啊——”

  祖凤掩住小嘴惊呼一声,新义军发展的太快了,她脱离军中不过半年,原本由一两千天骑营骑士撑起的新义军骑兵竟然达到万余,而且即将整合完毕。呆滞了片刻,祖凤想到一个问题,接着问道:“左敬亭呢?他怎么…”

  “老左稳重勇猛,原也不差,只是反应稍微慢了一些,不适合统带骑兵。”

  石青详细解说道:“这人武艺也高,步战尤其了得,担任步兵将校更合适。正好关中屠军有两千多人回到枋头,我打算以这些人为基础,从亲卫营抽几百名骨干,组建一个枋头营,让左敬亭到枋头营任校尉,专事枋头武备防卫,如此,锋锐营、陷阵营就可抽身而出。”

  听到这里,祖凤慢慢理出了一些头绪,她诧异地问道:“石青哥哥。新义军不停地整编扩充,是不是再为战事做准备?”

  “不错。明春——新义军将会投入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战。”石青转头仰望北方,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阴霾厚重的云层,在千里之外的襄国上空俯视,在连天的营帐中逡巡,他似乎看见数十万人缠在一处、拼命地呐喊厮杀……

  襄国城东。

  冉闵下意识地向天空瞥了一眼,随即自失一笑,天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窥视?

  笑容未展即收,冉闵再次锁紧双眉,目光落到三里外襄国高耸如故的城头之上。

  因为大雪的缘故,大魏军连着三天没再发起攻城战了。这场大雪将大魏军二十六天的辛苦付出毁之殆尽。三天时间,足够襄国将破损的城门、垛口修补一新。两万余士卒战殁换来的一点进展因此退回到原地。

  “皇上,不能再这样打了,大魏新立未久,国力薄弱,禁受不起这等消耗啊。”

  身后尚书令徐机的话语让冉闵的眉头锁得更加地紧了。不能这样打了?哪应该怎样打?

  北上整整一个月了,大魏军不是没有取得战果,王泰、孙威东行北上,先后取了苑乡、渚阳等周边之地,只是无论如何也啃不下襄国。

  襄国难啃的原因冉闵也知道一些。年前杀胡令出,幽冀五胡六夷人心惶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襄国,祈求石祗的保护。此番大魏军北上,南和、渚阳、苑乡等紧跟石祗的世家豪族担心受到报复,提前逃进了襄国。这两路人的到来,使得原本就很繁盛的襄国更加热闹,早就人满为患,根本不愁没有守城青壮;同时,这两路人与大魏朝廷仇恨深种,中间绝无缓和的余地,他们因此做好了死战的准备,致使大魏攻打襄国之战变得异常艰难棘手。

  “皇上。围城吧!城内这么多人,有多少粮食也架不了多久。没有夏收的补充,饿也饿死他们。”张艾再次提议围城。

  事实上,攻城受阻之后,不少人都进言提议围城。冉闵当时没有同意。之所以如此,固然有他开始低估襄城实力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

  襄国石祗并非是孤立的,东北边有冀州的石琨为援,北边的赵郡(今河北赵县一带)、常山郡(今河北正定一带)等郡国尽皆尊奉石祗朝廷。石祗朝廷的势力范围不比邺城差半点,大魏军深入对手腹心之地,久拖下去绝非好事。另外,冉闵最担心的还是鲜卑慕容,数万大燕军在五百里外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挥军南下。

  襄国之战拖不得啊……

  事到如今,拖不得也要拖了,否则,军力一旦损耗严重,一切都无从说起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冉闵一带战马,转身回营。

  “传谕邯郸,诏令后军即刻移驻滏阳河,胡睦部北上补充襄国战损。传谕邺城,诏令刘群在邺城周边尽快征集二十万石粮草,运往襄国。”

  连续向尚书左仆射刘琦下了两道皇谕之后,冉闵蓦然回首,盯着襄国城头狠声道:“围城!此番襄国不灭,寡人誓不南归!”

  皇上终于决定围城了。相随的大魏文武官吏暗暗松了一口气,无论是步行的还是骑乘的,脚下顿时都轻快了许多。

  大魏中军大营扎在襄国城东六里外。

  石祗的势力主要在襄国的东北方和北方一带,孙威取渚阳、大魏主力驻扎城东,目的都是为了隔断石祗与东北石琨的联系,并威胁襄国正北方向的赵郡、常山等地。

  冉闵回到大帐,立即擂鼓聚将,商议围城事宜。

  围困襄国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兵书有云,十则围之。大魏军与襄国守军比例只有二比一,若是算上仆佣青壮,双方人数相差无几。这种情况下,若是分兵四面围困襄国,很容易被对方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此外围城还有一个难处,那就是襄国太大了。

  襄国本是历史名城。商周之际邢国在此设国建都,春秋战国时期,赵成侯在此高筑檀台,以会诸侯。这个时候的襄国四面城墙只有十三里长,只是一个普通城池。

  到了后赵时期,石勒先是在此称王,后来在此称帝并定都襄国,在他的精心打理下,襄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石勒将原来的襄国改为内城,也就是宫城;沿内城四周新筑起一座大城,称为建平大城。

  这个建平大城建筑的非常离谱。它有东、西、南、北四门,每一门却有三重城门,每一重城门又有两个瓮城。因为这个缘故,建平大城也被称之为牛头城。建平大城有两道护城河卫护,每道护城河都有五六丈宽。建平大城的城墙高达五丈,是天下最高的城墙之一。建平大城四面城墙合计长有三十多里,与洛阳、长安这等千年古都相差无几。不到十万人想用铁桶合围这等策略,在这些城池面前根本行不通。

  既然不能完全合围,那就只能重点阻截了。

  “西边不用管。那时以山地沼泽居多,人丁耕地不多,不能为城内提供多少助力。南边通往邯郸,乃我大魏下辖,也不用理会,有后军巡守滏阳河足矣。”

  右手食中两指缓缓在舆图上划过,在襄国之东、之北来回移动,冉闵道:“东、北是阻截重点。应该在这两地布下重兵,堵住城门,不许一辆车马由此进城,阻止襄国派军出城就粮。”

  “皇上英明。”诸将附和颂赞。

  冉闵哼了一声,继续道:“中军移驻东北渚阳,居中呼应城东、城北两路,以防有变。西边也不能太过放任,北路人马当遣一支精骑,随时巡防。东路人马要与滏阳河的后军密切联系,互相呼应。”

  “是!”诸将轰然称诺。

  围城方略定下来之后,分遣人马便即简单许多。

  冉闵命令冉胤和胡睦的两万后军驻防城南滏阳河对岸,依河而守,防止对方绕道南方,获取辎重补给。

  命令王泰率宿卫军驻守城北,在北门三里外挖壕筑垒,阻死襄国北方出路。

  作为伐赵先锋,王泰的三万宿卫军在前段时间受到的损耗很大,如今不足两万人,驻守城北面临的压力却着实不小,鉴于此,冉闵从中军抽调五千精骑,由尚书左仆射刘琦统带,归入王泰麾下,平时巡防襄国西部,城北若有战事,便即支援宿卫军。

  冉闵命令孙威率两万五千戍卫军驻守城东,依旧是在东门外三里处挖壕建垒,阻挡襄国东部出路。

  冉闵率中军在东北方襄国和渚阳之间驻扎,居中呼应各方,兼且阻击冀州石琨可能遣来的援军。

  大晋永和六年十二月初十。新义军在肥子举行假籍仪式的那一天,冉闵调整了襄国之战的策略,变强攻为围困。两天后,大魏军各部人马纷纷开拔,转往预定地点驻扎。近九万人马分成四个点,依次为南、东、东北、北,彼此间隔距离依次为三十里、二十里、十五里。呈半圆的形态堵住了襄国三面去路。

  中军移师渚阳方向之时,冉闵有感于兵力的困窘,随即传令邺城,调遣两万士卒北上以补充战损。

  十二月十四。当冉闵的中军在襄城与渚阳之间扎下大营之后,其他三个方向纷纷传来消息,各方按照指令已抵达目标位置,挖壕筑垒进展顺利,襄国守军未敢出城攻击骚扰。

  听完三方信使回报,冉闵又一一分别交待了一番,这才将他们打发走。没一会儿,张艾进来通传,左仆射刘琦派遣信使前来向皇上禀报军情。

  听到这个消息,冉闵有些愕然。刘琦和五千精骑虽不属于宿卫军系统,却也暂归王泰麾下,王泰已遣来信使回禀军情,刘琦怎么另外遣人前来呢?

  “怎么回事?来人说过什么没?”冉闵有些不悦,他打算让张艾问问,对方若没有重要军情回禀,就直接打发走了事,并以此警诫刘琦。

  张艾回道:“皇上。刘仆射派人来说,今日他率部巡防城西,与一股羯胡相遇打了一仗,抓获俘虏千余,缴获商货二十余车。此外,另有机密之事汇报。”

第五集 第四十七章 舍身自污不可得

  刘琦首次巡防襄国西部,便即遇上了一支栗特人商队。

  栗特人是分布在葱岭一带的中亚人,属于羯人的近亲,大多在丝绸之路上行商为生,来到中原后往往以“国人”自居;后来的昭武九姓,就是出自栗特人。

  刘琦遇上的栗特人商队首领叫做栗特康。

  栗特康常年在中原、西域走动,在两地之间积攒下大量人脉,以至于邺城换了主人,他也舍不得放弃这条商路,只稍稍做了些调整,将商路的东方终点由邺城改成襄国。

  栗特康上次离开襄国之时,正值石祗意气勃发,厉兵秣马,准备攻打邺城。他哪知道不到一年时光,形势斗转逆下,石祗不仅没有光复后赵,反而连战连败,以至于襄国都被大魏军围困了。

  栗特人行商万里,一路之上不知会遇到多少意外,只有武装护卫,没有胆识毫量那是万万不成的。栗特康也是如此。襄国被大军包围,货物难以送进城内,这确实让他烦恼,却不能让他恐惧。躲在太行山谷里观望了几日,探出大魏军力分布之后,他毅然决定从西门偷偷入城。襄国被围,商贸断绝,这个时候进城,货物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栗特康盘算的挺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魏突然改变了襄国之战的方略,他的商队抵达城西之时,刘琦麾下精骑正好开始首次的巡防。双方相遇,结果可想而知,斩杀了几十名商队武装护卫之后,栗特康一行连带二三十车商货通通成了刘琦的战利品。

  准确地说,战利品只是二三十车货物和千余个羯胡人头,那些胳膊腿之类的尽是累赘。当刘琦准备抛弃累赘,收割战利品的时候,阅历丰富的栗特康提前瞧出端倪,情急之下,他想出一计,言道可以帮大魏军夺取襄国,将功赎罪。

  刘琦知道攻打襄国的难度,也知道围城之战历时长久,很容易变生不测。是以听栗特康说能帮助拿下襄国,顿时来了兴趣。

  栗特康的计策说来简单,不外乎里应外合而已。栗特康在刘琦面前竭力解说,将他在襄国拥有的人脉大大吹嘘了一番,言道只要允他入城,定会说服城中守将暗中降服大魏,里应外合夺取襄国。未成事前,他愿将商货下属留在大魏军中作为抵押。

  栗特康之策干系实在不小,而且事关隐秘。刘琦不敢擅自作主,径直绕过王泰直接向冉闵密报。

  信使禀完前后始末,冉闵倏然动容,被这个消息深深打动了。

  栗特商人以及他们关系人脉的深厚,冉闵早有所闻。襄国城内,大部分都是与栗特人亲近的五胡六夷;栗特康若是愿意出力,真的很有可能策反几员守将,与大魏里应外合拿下襄国。这种可能性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对于困顿襄国城下的大魏军来说,也是极其珍贵的。

  当然,冉闵绝非他人轻易能够糊弄的。“把栗特康一行全部押送过来,寡人欲亲自审问。”

  想了想,冉闵又对信使叮咛道:“让刘琦务必小心谨慎。其一不可让那个栗特康跑了;其二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栗特康的出现,为襄国之战带来了一线曙光,冉闵异常振奋。为防走漏风声,他密令张艾,连夜在苏彦营地辟一秘密小营,以便看押栗特康。

  过了一天,栗特康一行被悄悄带进密营。冉闵和他长谈良久,最后答允让他立功赎罪,联络襄国守军与大魏军里应外合。

  冉闵郑重承诺,一旦功成,大魏不仅会归还栗特康商队所有的商货人员,还会另外给予赏赐,甚至可以为栗特康加封一个名义上的官职。只是在最后,冉闵希望栗特康留在身边参赞军机,请他另外指派心腹人员进城联络。

  无论栗特康是否愿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次日晚上,一个跟随栗特康很久的心腹家人离开密营,打着栗特康的名号,喊关进了襄国。

  这人进城待了四天,然后灰溜溜地出来了。他告诉冉闵和栗特康,他进城后联络了十几名胡人守将,只是这些人尽皆被杀胡令吓住了,宁死也不愿投降。

  这个结果既在冉闵意料之中,又让他失望之极;侥幸难以如愿,他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栗特康瞧见,眼珠一转,慌忙进言道:“皇上。城内守将担忧者,不过杀胡令耳。事急从权,皇上若能稍加变通,何忧襄国不破。”

  栗特康久在中原厮混,一番话说的得体贴切。冉闵神色缓和下来,问道:“以卿之意,寡人该如何从权,又当如何变通?”

  栗特康道:“皇上不妨找个由头,拔擢一些胡人且大力宣扬之,以此安抚城内守将之心。”

  冉闵沉默不语,打发走栗特康后,一个人陷入沉思。

  冉闵是个孤儿,在这个家门概念远远高于国家概念的时代,算得上是举目无亲,人单势孤。但是上天没有完全抛弃这个孤儿,赐予他聪颖的心智和雄健的体魄,让他有机会有能力脱颖而出,一步一步向上迈进…

  遗憾的是,越往上走,对根基的要求就越高,先天的种种不足,让冉闵每踏上一步,脚下塌陷的危险就增大一分。从悍民军、武兴侯、武兴公、武德王…一步步走来,他没有感受到无限风光,感受到的只有刀枪剑林和血雨腥风。

  先天不足唯有依靠后天努力加以弥补,根基不稳就需塑造新的根基。

  石虎晚年,后赵朝纲越发地混乱,冉闵预感到大赵气数已尽。羯胡压迫下汉人遭受的苦难冉闵感同身受,这让他清晰地认识到,汉人民众的愤怒一旦爆发,必将成为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不仅能将后赵朝廷冲得一点渣都不剩,还会将任何试图阻止的力量湮灭无踪。他若想有所作为,必须顺应这股力量,引导这股力量,将这股力量化为自己新的根基。

  在这种认知之下,杀胡令最终诞生了。

  如冉闵事先所料,杀胡令给他带来了无数敌人,同时为他带来无数赤胆忠心的追随者。敌人再多亦不足恃,追随者却弥足珍贵,这是他新的根基,是他傲视天下的资本。

  冉闵很为自己的决断自豪。

  可就在这个时候,栗特康建议他大张旗鼓地安抚胡人。

  说实话,为了攻破襄国,暂时安抚一下胡人并非大不了的事。这是权宜之计,襄国一旦拿下,后事如何又当别论,冉闵并不以为此举会动摇根基,也不认为部属会因此离散。唯一可虑的是,此举等于自打耳光,会令他太难堪,还会为他日后的声名抹上不少阴影。

  是应该顾虑声名、对栗特康之计弃之不用?还是应该暂且忍耐、尽快拿下襄国以减少士卒损折?

  这个选择让大魏皇帝很是为难。若是以前,他不会犹豫,会直接采用栗特康之计;眼下不同了;他是皇帝,不能不顾及皇家尊严。

  独自考虑了一夜,多年形成的隐忍习惯终究占据了上风。冉闵决定,听从栗特康之计,大张旗鼓地安抚胡人,以为暗中招降内应创造条件。心意一定,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不用一刻钟,冉闵就拟定了下一步的计划。

  冉闵决定十二月二十五于滏阳河畔举行公开仪式,大张旗鼓地为太原王冉胤上大单于的封号。之所以选择滏阳河,是因为襄国是个东西较长,南北相对较窄的长方形城池,在滏阳河举行仪式,便于城内有更多人看见。为了让胡人守军感受到诚意,为了让立大单于之举显得更真实,栗特康一行胡人将会拨到大单于冉胤麾下,在仪式上频频亮相。

  招降纳叛需要隐秘,封号之举又令人难堪。冉闵无法公开栗特康的计策,更没心情就封号这件难堪之事与群臣商议。他只含糊地传令各部,务必于封号之日赶往滏阳河助兴,随后命令苏彦留守中军,唤上张艾,裹挟了栗特康商队赶到滏阳河后军驻地,筹备封号仪式。

  十二月二十四,距离封号仪式还有一天时间,光禄大夫韦膄在儿子韦伯阳的陪护下赶到滏阳河后军驻地。

  韦膄原来随冉闵的中军驻扎在城东,中军移往渚阳方向后,他留了下来,在孙威军中参赞军机。得到冉闵意欲加封冉胤为大单于的消息后,老头子坐不住了。他要阻止这种自毁根基的行为。

  考虑到人单势孤,进言未必会被采纳,韦膄四下联系,邀请尚书令徐机、左仆射刘琦、卫将军王泰、卫戍将军孙威、从事中郎常炜、中书监卢偡等一同进谏。令老头子失望的是,这些人要么猜出一些端倪不敢乱说,要么习惯性地服从冉闵的指令,都不愿意和他一同进谏。老头子没办法,只好唤上儿子,独自前来进谏。

  “皇上。”韦膄跪伏于地,叩首连连。嘶声说道:“胡、羯皆我之仇敌,今来归附,苟存性命耳;万一有变,悔之何及!请诛屏降胡,废封号之举,以防微杜渐。”

  侍立一旁的栗特康骇然变色。

  冉闵眉头不由得高高隆起,闪眼间,但见韦膄须发全白,干瘦的身子趴伏于地,却连叩首的力气都没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大人勿须多言,寡人自有分寸,请退下去休息吧。”

  “皇上。以往羯胡是如何对待汉人的?猪狗不如…皇上不是不知,三思啊——皇上若是不答应,老臣宁愿跪死阶下。”说到动情处,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嗷了起来。

  瞟了眼栗特康,冉闵的脸色黑了下来。冷喝道:“张艾。老大人辛苦了,汝等将老大人扶下去歇息。”

  张艾答应一声,带了几个禁卫侍从上来,不由分说架起韦膄和韦伯阳就走,将两人带到一个禁卫小账安顿下来之后,张艾担心老头子再去骚扰,于是留下几名侍从殷勤‘照看’老大人。

  韦伯阳很少见过这种阵仗,当下有些着慌,问道:“父亲。这可怎生是好?眼下欲见皇上一面而不可得,又怎能进言谏劝呢?”

  韦膄偷偷瞄了一眼帐外,压低声音道:“侍从监管甚严,今日没办法向皇上进谏了。如此,你我父子只能施以骄兵之计,装作无意再行进谏的模样,待明日侍从放松监管后,你我父子二人且去大闹封号仪式,绝不能让皇上行此错着。”

  “父亲好计谋。”韦伯阳抚掌赞叹。

  韦膄嘿嘿一笑,道:“伯阳胆管放手而为,不定明日就是你我父子留名青史之时。”

  不说韦膄父子暗自谋划留名青史之壮举,却说冉闵强行赶走韦膄之后,对栗特康歉意道:“卿家毋庸担心,韦大人老而愈犟,颇为顽固,寡人断不会受他蛊惑。”

  栗特康神色如常,谦卑地向冉闵行礼道:“皇上胸有四海之量,必将一统天下。”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颇为‘知心’。正在这时,张艾进来禀报,特进郎闿押解粮草随两万援军一道抵达滏阳河。

  “快传!”听到郎闿到来,冉闵精神一振,这是他真正的心腹,是可以叙话解愁之士。被韦膄误解之后,他正需要向人倾诉,一解心中烦闷。

  郎闿一到滏阳河就听说冉闵即将为冉胤举行封号仪式。他不清楚前后因由,因此颇为奇怪;奇怪归奇怪,他却并不慌张,以他的理解,冉闵此举必有深意。

  郎闿一进冉闵大帐,就看到了侍立在一侧的栗特康。他虽然年青,却比韦膄沉稳的多,当下只做未见,不动神色地向冉闵行罢礼,随后侍立到另一侧,一言不发。

  冉闵暗自点头,又和栗特康寒暄两句,这才将他打发走。

  一俟栗特康离开,郎闿站出来重新向冉闵见礼,问道:“皇上。太原王加大单于号是为了?”

  “唉!形势所逼,不得不为,只是此举实在令寡人难堪之极…”冉闵憋了一肚子的烦闷,话未出口先来了一串叹息,招呼郎闿到自己身边安身坐下,将栗特康来由始末一一相告。

  “……我的特进大人。你说,这世间有谁愿意无端践诺?有谁愿意被指摘为反复无常?又有哪个君主不在乎声名?可寡人能选择吗?为了声名,为了清誉,寡人就能忍心让无数士卒倒在襄国城下?不!寡人做不到!寡人宁可自伤脸面,也要多保住几个士卒……”

  冉闵越说越是激动,说着说着,他突然振衣而起,戟指上空,慨然说道:“与天下一统的大业相比,与驱逐胡狄恢复华夏衣裳相比,寡人的声名清誉算得了什么!”

  郎闿定定地仰视冉闵,心潮起伏翻滚。

  这世间只有君王一怒,血流成河;哪有为了士卒性命而自伤颜面的君主?只有他,只有这个从孤苦中一路走来,只有这个饱尝民众艰辛,只有这个对敌无情对下仁爱的大魏皇帝能做这等事情。

  冉闵可以为了大局,不顾声名,臣子却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臣子自来将卫护君主视为第一要务。郎闿沉思了一阵,迟疑道:“皇上。此计若是能够成功,皇上因大局而自辱,微臣除了钦服再无他话。只是,此计是否行得通呢?若是不成,皇上之举岂不是……”

  冉闵脸色一暗。郎闿点中了他内心最为担忧之事。此计若成,襄国攻破后,他自然可以采取措施,以证明封号之举乃是权宜之计,如此民众归心,根基仍固。若是此计不成,封号仪式可谓愚蠢之至了,他再也没办法证明此举是权宜之计,这个污点恐将终身难除。

  “皇上。谨慎啦……”郎闿瞧出冉闵心中为难,劝谏道:“以微臣之见,封号之事还是作罢的好。”

  “不!哪怕有一线机会,寡人也要试试。”冉闵一挥右臂,断然回答。

  和郎闿一番叙谈,冉闵不仅坚定了心志,情绪也随之舒缓下来,此时他才意识到一个奇怪之处,于是问道:“押解粮草自有仓督征调人手,何需郎大人亲至?莫非郎大人此来另有要事?”

  提到差事,郎闿顿时来了兴致。兴冲冲地说道:“微臣此来是为皇上报喜来着…”

  “哦!何喜只有?”冉闵眼睛一亮,再度坐下,身子前倾,向郎闿偎近了一些。

  “皇上大喜!大魏大喜!石云重密报朝廷,关中大事定矣。”郎闿跪坐席塌之上,连连冲冉闵作揖。

  “什么!”

  冉闵双眉一展,惊呼声中,刚刚坐定的身子腾地站了起来,在大帐内快速踱了起来。踱了两三个来回,他在帐中站住身形,盯着郎闿喝问:“郎大人。快说。详细点,将石云重原话说与寡人知道。”

  “十月。司马勋退回汉中,杜洪独木难支,麻秋顺势进击,一举拿下长安……”

  郎闿娓娓将关中局势道了出来,随后道:“……石云重进关中之后,发现麻秋有称王之心,遂使计稳住了他。石云重请皇上放心,一俟襄国战后,他会想办法让关中成为抵挡慕容鲜卑的助力,绝不让麻秋给皇上添乱……”

  听到这里,冉闵露出几分笑容,插口道:“麻秋若是愿意尊奉我大魏朝廷,就是封他一个雍州王又算的什么。寡人岂是吝惜之君。”

  “另外…”郎闿又道:“石云重说,明春之际,襄城若是仍未攻破,新义军主力将会北上,前来为皇上助战。”

  “哦?!”冉闵惊诧一声,这个消息比关中大定更让他吃惊。石青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到他身边来!

  惊诧之余,冉闵瞅了一眼郎闿,只见郎闿双目低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暗自叹息一声,冉闵道:“石云重真乃大魏社稷之柱梁。淇河施妙计,巧收滠头羌人;白马渡以弱胜强,大败枋头氐人;陈留击段龛、绎幕诛段勤,如风卷残云;未雨绸缪,西送麻秋定关中;忠肝义胆,北上渤海抗慕容……”

  数着数着,冉闵越来越是心惊,这才多长时间,石青率新义军就做下如此功业!这甚至不能用功高震主来形容了,这只能说是奇迹!

  “郎闿!”冉闵心中突然一阵发慌,疾步走到郎闿面前,急不可待地问:“郎闿。你说,石云重会不会真是应兆之人?”

  冉闵目光灼灼地盯着郎闿,不给郎闿半点回避的机会。

  郎闿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皇上。微臣只知皇上才是应兆之人,皇上应谶言灭赵建魏,天下人皆知。至于石云重是否应兆…微臣没听说有新的谶言流传,皇上难道听说过?若是没有,他石云重应得又是什么兆?”

  郎闿鼓足勇气替石青说了一点好话。他很清楚,这是尽人事,听天命;石青与冉闵之间隔阂已成,不是几句好话能够消融的。对冉闵来说,石青已成心头大忌,石青越是出色,越是会令邺城忌惮。

  唉。石云重。你干吗那么出色呢?瞧瞧你干的事,干一件成一件,瞧瞧你说的话,说一句,准一句。哪个君主受得了这样的臣子?

  回想起石青的所作所为,郎闿钦服之余,却又暗自叹息。叹息之中,他脑中电光一闪,突然记起石青以前说过的一件事来。当下不由得脱口说道:“皇上。不可!”

  冉闵也正沉浸在对石青的追想之中,乍然听到郎闿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不可”,不仅愕然道:“郎大人。何事不可?”

  “封号之事不可!”

  郎闿急急解释道:“皇上是否还记得,苍亭之役过后,新义军曾向朝廷缴了一批粮秣?随粮秣一起抵达邺城的还有石云重向朝廷上的奏本,奏本最末,石云重一再言及,皇上定要高张杀胡复汉大旗,万万不可出现反复。”

  经郎闿一提醒,冉闵顿时记起此事,他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当时寡人还曾笑过,言道此事绝无可能,寡人怎会自取其辱……”说到这里,冉闵说不下去了。

  石青提醒冉闵的事情不多,但都是大事,一一得到验证的大事。张举、赵庶逃亡、鲜卑人南下、滠头人军于混轿剑指枋头、杀胡复汉不能反复。

  不错,太原王封号之举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算是真正的反复。可是……自己认为决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石青的预料再次得到了验证!

  冉闵骇异地看向郎闿,却见郎闿正骇异地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彼此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震撼。

  “巧合……”

  过了许久,冉闵喃喃自语,随即声音一抬,道:“寡人岂能因石云重随意一语而废大军方略?封号之举势在必行!”

  “皇上!万万不可啊。”不像冉闵那样对石青有抵触情绪,郎闿以为石青每言必中,定有他人不明白的道理。不明白归不明白,该信服时还是要信服。他相信石青的判断。只是,他不能以这个理由说服冉闵。他只能以利害来打动冉闵。

  “皇上。石云重与徐州周成、司州魏统、关中麻秋相勾连,早已今非昔比,不可不慎重待之,皇上宜多加安抚,不宜让其心生间隙啊。”

  冉闵越加地烦躁了。怒道:“安抚?寡人不是一直在安抚吗?寡人何曾找过他石云重的不是?封号之举只是权宜之计,他石云重是明白人,事后岂有不知之理?”

  郎闿轻声道:“皇上用心良苦。微臣知之。可万一此计不成呢?皇上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何向石云重解释?”

  冉闵忽然一震。此计不成,自污难洗,该如何向石青和天下人解释呢?郎闿说得不错,石青和新义军今非昔比,一旦对自己失望怨愤,河南、关中再不复为大魏所有。这个后果太严重了,严重的不能出半点差错,不能冒半点风险。与这个后果相比,安抚胡人之计显得微不足道。

  “罢了。封号之举就此作罢。”冉闵挥挥手,许久没有的轻松感蓦地袭上心头。

第五集 第四十八章 围困下的襄国

  韦膄、韦伯阳父子二人酝酿了一夜的激昂最终没了用武之地。第二天,原定的太原王加封号之事作罢。

  冉闵召集众将,把封号原因一一道了出来,随后明诏宣布,大魏军依照原定方略,困死襄国。城内守军无论胡汉,若是识得时务,早日弃暗投明,或可免于一死;但若顽抗到底,必杀无赦。栗特康商队暂在军中充作杂役,若在襄国之战中立下功勋,或可将功赎罪,予以放还,若不为大魏军尽心效力,战后再行清算其为虎作伥之罪。

  诏令中没有说明为何不再使用封号之计,个中原因一笔带过。因为此事关系到皇上颜面,文官武将不好追问,个个都假装糊涂,诺诺称是。

  栗特康商队人员得到了充分利用,强壮的分到四个营地充作苦役;老弱不堪的,分在襄国东、南、西三门外骂阵宣讲,督促城内守军尽早投降。白净的肤色,卷曲的毛发让栗特人的宣讲显得格外有效,襄国守军士气大丧,紧闭城门,旌旗半掩,不敢有半点异动。

  尽管如此,被分在滏阳河大营的栗特康还是很不甘心;若是不能多立功勋,襄国战后商队与他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希望寻找些机会,改变目前的窘境。

  过了几日,恰逢正旦,新的一年到来了。这是大晋永和七年的正月初一,也是大魏青龙二年的正月初一;这一天,冉闵在一队禁卫的卫护下,从北到南,绕着襄国转了一圈,看望围城的各营将士。

  栗特康瞅准机会,冒险冲上去拦住冉闵的仪仗,请求冉闵许他遣人进城想办法策反守军。

  抱着成固可喜,败也无妨的心思,冉闵准了栗特康的请求,并将他从苦役队中调出,带在身边以为安抚。栗特康随即招来一名唤作栗特哈的心腹,命其潜入襄国城内,策反守军将领,以保商队安危。

  栗特哈打着栗特康的名号,喊开关门,顺利地进了襄国。为了商队的安危,栗特哈对策反一事不敢有半点懈怠。有上次策反胡人守将的失败教训,栗特哈有意把这次的目标放在汉人守将身上;唯一令他忧虑的是,他熟悉的汉人守将不多,可供选择有可能策反的更少。进城之后,栗特哈边走边想,最后决定先从戍卫都督刘显的心腹大将曹伏驹入手。

  向行人打听了曹伏驹的住处,栗特哈去了一趟集市,在萧条的集市上转了半日,挨到午后,这才置办了一份礼物,寻路向曹伏驹宅第所在的闾里行去。

  栗特哈提着礼物拐进闾里不久,前方一阵马蹄声响,二三十位衣甲鲜亮的骑士从左手巷道里转了出来;巷道不是很宽,这一行骑士一来,立时将巷道塞得满满的。栗特哈见状,提前闪到路旁回避到。

  等待骑士通过之时,栗特哈随意地向骑士队伍打量,当目光落到其中一人身上时,栗特哈眼神一亮,惊喜地叫道:“王骠骑!骠骑大将军怎地在此?”

  王骠骑自然是后赵骠骑大将军王朗了。

  王朗、栗特康都是邺城当年的‘名人’,名人和名人自然相熟,连带栗特哈这个名人奴仆跟着也认识了王朗。栗特人商队上次来中原之时,听说王朗驻守关中,因此,栗特哈此时在这里见到王朗才会感觉意外。

  当然,栗特哈不仅有意外,还有惊喜。若是能策反王朗,襄国即刻可下,栗特人商队的功劳可就大了。

  王朗顺着声音端详了好一阵,恍然记起喊话之人是某个国人商队的核心成员。当下颌首招呼道:“兵荒马乱,汝等还在行商?当真是要财不要命。”

  栗特哈得到招呼,立时趋步上来,打拱作揖道:“骠骑大将军果然英明。我家商队正如大将军所料,已身陷囫囵,危在旦夕;栗特哈冒昧恳请大将军慈悲援手,此恩此徳,栗特人终身难忘…”

  王朗心中一阵腻味,襄国被围,人心惶惶,自己生死还在两可之间,哪有余力救援这些行商?偏生这些行商不识好歹,给他两句好言语,他就打蛇随根上,求这求那,也不看看当下是何情形!

  “原来汝是大贾栗特康商队人士。”多年修成的谦抑脾性让王朗压下恼怒,委婉拒绝道:“换作他日,贵商队有难,王朗义不容辞。眼下却是不行。襄国被……”

  栗特哈再次一揖道:“骠骑大将军且慢,栗特哈另有机密相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朗闻言,沉思片刻,终究下了战马,随栗特哈来到路边。

  栗特哈凑上来,附耳说道:“骠骑大将军。城外大魏军已决意长久围困,此番不拿下襄国誓不罢兵。大将军不为家人子弟留条退路么?”

  王朗目光一寒,凛然注视着栗特哈。

  栗特哈说的情势,王朗岂有不知之理?这段时间,大魏军固垒塞门,长久围城的意图已暴露无疑。这也是襄国人心惶惶的原因所在。

  襄国不怕对方强行攻城,甚至希望对方攻打得越猛烈越好;对方攻城,等于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襄国守军可以仪仗地势损耗疲惫对手,待时机成熟后,再大举反攻,寻机破敌。这是襄国的信心所站。

  但是,对方改变方略,不再强行攻城,而是打算长久围困。

  襄国城内聚集了太多的逃难人丁,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来路,只能安抚,不能为难。襄国被围补给断绝,勿须多久,这些人就能将襄国所有的储备消耗一空。一旦到无粮可食的地步,不用大魏攻打,襄国必将自内而溃。

  襄国城内有点眼光的都看到了这一点,都在为此忧虑。王朗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王朗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栗特哈却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自己的言语吸引了王朗的注意,带着些许得意,道:“不瞒大将军,我家商队在赴襄国途中被大魏军截获了。截获之初,我等都以为这是件坏事,眼下看来,却又未必。大将军试想,若是没有大魏军的截获,我等进城后坐以待毙,岂非更为不堪。”

  “嗯。有道理。”听栗特哈提到大魏军,王朗附和着哼了一声,暗自打起了精神。

  栗特哈以为王朗心动,随即作出为难的神色,试探道:“商队被掳,那大魏军一时倒也没怎么为难。只是令我等进城,联系有心归降之士,以此换取自由之身。唉,栗特哈没法可想,只好进城来虚应故事。大将军若是有什么想法,栗特康愿意居中效劳。”

  说罢,栗特哈无奈地一摊手,双眼骨碌碌地乱转,不住打量王朗的反应。

  栗特哈奸猾的模样让王朗甚是厌恶,他有心将对方以奸细的名义拿下,转念一想,又即作罢。襄国摇摇欲坠,都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日,管恁多闲事干嘛?

  “栗特哈。汝适才之言,王某只当未闻,汝好自为之,不要再遇到王某。”王朗一颌首,丢下傻呆呆的栗特哈,上了坐骑,打马离去。

  王朗原打算上城头查看大魏军是否有新的动向,被栗特哈一扰,也没了巡视的兴致,和亲卫来到一个三岔街口后,他向左一偏,向太尉张举的宅第行去。

  正值元日正旦,襄国城内却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太尉府也不例外,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却难听闻一点笑声,一个个步履匆忙,脸沉如水,写满了忧国忧民的愁思。从豫州返回不久的江屠将王朗请进太尉府,引着他专向僻静处走,来到一个清净的小院。

  小院内草地花圃,小桥流水,颇有几分野趣,只中心有一小亭,张举负手立于亭中,仰望着亭外的天空,正独自出神。

  “大将军自己过去和太尉叙话,江屠在此侍候——”江屠在拱门旁停了下来,束手相请。

  王朗点点头,放慢了脚步,轻轻踱了过去。他没有说话,默立在亭外,顺着张举的目光仰望上空。冬季和其他季节不同,云彩似乎被寒冷的朔风揉碎了,高空之上,迷蒙苍茫,混混沌沌,说不清那是云是雾还是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过了一阵,张举的声音响了起来。“清誉(王朗字)。看出什么吗?”

  王朗收回视线,迅速向亭中扫了一眼,但见张举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愁容,不由得心神一定,恭敬一揖道:“王朗见过太尉。”随后,踏步进了小亭,摇摇头道:“王朗愚钝,没看出什么。”

  “我也没看出什么。”

  张举莞尔一笑,饶有兴趣地说道:“春有天雷滚滚,夏有电闪霹雳,秋有风轻云淡,在这三季变天之际,上苍总会给我们一些喻示,或是乌云翻滚,或是飞沙走石。唯有冬日,即使下一刻会有大雪冰雹落下,上天还是这般颜色。”

  “太尉说得是。”王朗附和。

  张举意犹未尽道:“奇怪的是,其他三季,无论风雨有多大,一旦过去,天会变得更蓝,草木更为青翠;唯有冬日不同,冰雪来得无声无息,过后留下的却是冰寒和死寂,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王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附和这种玄奥的话题,讷讷一阵,他转移话题,问道:“太尉。襄国战事太尉怎么看?”

  “襄国战事就像这冬日的天空,我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感受到刺骨的冰寒,其他的…呵呵。看不透哦。”

  张举自嘲一笑,道:“汝阴王(石琨)在冀州募集了六七万人马,他若敢来救援,或许尚可一搏。可惜啊……”说着他连连摇头,甚是失望。

  王朗对此不以为然,他是军中宿将,知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不仅仅是士卒数目;汝阴王石琨不来救援尚算明智,若真的如张举所愿,那就是来襄国送死,愚蠢之至。

  “既然如此。那…太尉作何打算?”王朗鼓足勇气,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张举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清誉。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当初你从麻秋手中逃出来,为何不直接回关中自在逍遥,反要历经千辛跑到襄国来?”

  王朗脸一热,讷讷道:“先皇不再,朝廷也…嗯,王朗心中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就想到襄国来寻太尉,有太尉指点,王朗什么都不怕了。”

  张举点点头。问道:“清誉。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襄国?”

  “王朗知道,太尉一直对冉闵不喜,是以……”

  “非也。我对冉闵不喜,大可离开邺城,或去并州、或去豫州,甚或可以去关中找你,却并非只有襄国一条路可走。”

  张举神神秘秘地凑近王朗,低声道:“清誉。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到襄国来,是为了帮老蒲洪争夺天下。我有意让襄国石祗和冉闵拼个两败俱伤,让老蒲洪坐收渔翁之利。”

  “啊——”王朗身子猛地往后一仰,骇然地望着张举。

  “唉!人算不如天算。老蒲洪英雄一世,哪知道临老了竟然招架不住一个毛头小子,更可笑的是,他两腿一蹬,说死就死了,只将个烂摊子甩给我张氏。”张举忿忿不平,哀声叹气。

  初始王朗还未从震骇中清醒过来,他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太尉为什么要帮蒲洪…听张举连声埋怨蒲洪死得太早,他猛然一悟,原来太尉是看中蒲洪年老、蒲健平庸这一点啊。想透这些,他的脑袋顿时灵光多了,从适才张举异常的言行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彷徨。

  太尉若是也没了主意,我以后该怎么办呢?王朗真的有些发慌了。“太尉。这…老蒲洪死了,襄国被围,这…”

  “无妨。清誉勿须担忧,襄国是否会被攻破,老蒲洪是败是胜,都与我等无关。”意思到自己的异常给王朗带来了恐慌,张举神色一正,恢复了北方第一豪门的气势。“只要张某还在一日,清誉就可安心过上一日。”

  “谢太尉福荫。”王朗肃然一揖,随后试探着问道:“太尉打算……”

  “像慕容俊求援,把鲜卑人拖进襄国战事。”张举截然说道。

  “鲜卑人?他们会来救援?”王朗有些疑惑。“大燕尊奉大晋朝廷,与我后赵一直是宿敌啊?”

  “此一时,彼一时。”

  张举眼中精光闪烁,胸有成竹道:“鲜卑慕容南下之心久矣,之所以停留幽州不前,打得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一俟冉闵与襄国斗得筋疲力尽之时,他们就会出来收拾残局。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等他们成了气候,岂有蒲家那帮人的立足之地?哼!张某定将他们早早拖进局中来。”

  王朗精神一振。“太尉可有计较?”

  “张某正在布饵。一旦香饵布下,由不得慕容俊不来。”张举嘿嘿连声,盯着王朗的目光却殊无笑意。“清誉直管听某吩咐就是。”

  “诺!”王朗亢声应诺,这一刻他心中再也没有了惶恐和不安。

  大晋永和七年正月初八。

  元日节刚刚未过罢,张举、赵庶等一帮老臣上书石祗,请石祗去皇帝号,换取他国同情,从而向他国请求援兵,以解襄国之围。石祗见奏暗自恼怒,却不敢对这帮老臣如何,只能置之不理。

  张举、赵庶锲而不舍,每日一奏,连着上了三份劝退表。

  附和张举、赵庶的官吏初始只是汉人世家,没多久,禁受不住大魏军恐吓的胡人单于酋长跟着附和起来。此时石祗不能再装糊涂,只得召开朝议,没想到朝议一开,张春、王朗等军中过半武将即刻站出来响应张举、赵庶之议,石祗退位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了。

  正月十六。石祗下诏宣布去皇帝号,自称赵王。历史上,石祗去皇帝号是二月份的事,因为石青的出现,历史进程有了些改动,以至于石祗提前半个月放弃皇帝称号。

  石祗就任赵王后,办得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张举出使大燕国。你张举不是说去皇帝号可以请来援兵吗?哪你就去试试吧,请不来咱们再算这笔帐。

  “大王直管安心。微臣此去,必定请来救兵。只是…”

  张举一笑,说道:“大王需得给燕王写一份书信,言明若是大燕国愿意出兵,大王愿意奉上传国玉玺,并尊大燕慕容氏为兄,日后两国世代和好,永为兄弟之邦。”

  “传国玉玺?寡人哪里有传国玉玺奉上?”石祗不明所以。

  张举在怀中一掏,拿出一个木制印章,印章上刻有“受命于天”四个古朴篆字。他在石祗面前一晃,道:“大王直管写书就是了,微臣等着用印呢。”

  石祗依言写了,用上小鉴。

  张举将木质印章在书信上一按,收起书信,又道:“大王还需给冉闵写一封乞降书,言道愿意献上传国玉玺以乞降,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嗯…”石祗低哼一声,一闪念,已明白了张举的用意,当下再无二话,又给冉闵写了一封谦恭的乞降书,盖上小鉴。

  张举在乞降书上盖上木质印章,随后将木质印章交给石祗,道:“大王静候佳音,勿须多久,微臣便即带大军回转。”说罢,从容出宫。

  回到宅第,张举一边命江屠收拾行装,一边请人招来王朗,密密叮嘱道:“清誉。此番北上,请来援兵之后,张某打算直接去并州二弟那里,不再回转襄国了。只是张某家眷还在襄国,思之令人不安……”

  “太尉放心。有王朗在,必定护得贵眷属平安。”王朗慨然承诺。

  “有清誉照顾,张某就放心了。”张举点点头,思虑着说道:“襄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清誉切切小心在意,一有机会,立即带人离开。或去并州找我二弟,或去豫州,芝华(张焕)和他兄长都在许昌。”

  王朗点头称是。

  正月二十五晚。张举在江屠和一百名骑士的护卫下,从西门离开襄国,绕道西北,沿着太行山东麓北上,避开围城的大魏军后,转道东北,前往清梁。

第五集 第四十九章 再见佛图空

  若是将幽州南下冀州的路线粗略地分做东、中、西三路的话,清梁就是中路上的枢纽。清梁份属河间郡,乃冀州最靠北的县份之一,位于幽、冀两州交界处中心。幽、冀之间的来往交通大多经由此地。

  半年多前,燕王慕容俊兵发鲁口,在清梁受到邓恒麾下猛将鹿勃早的突袭,险些功亏一篑。此战过后,慕容俊回返蓟城,命令大燕军先锋悦绾率三万精骑在此驻扎,以为大燕军南下的前突部。

  公正地说,大燕军若是南下,从中路清梁攻伐冀州并非一个很好的选择。

  清梁东南是幽州邓恒七八万大军盘踞的鲁口(今河北饶阳),西南是襄国石祗治下的中山国(今河北定州市一带),正南面对着冀州方向的石琨。若由此南下,大燕军势必像楔子一般,直插冀州腹心;这个楔子钉的愈深,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也就愈大。

  与这种冒险的中路突进相比,无论是从东路的渤海郡或是从西路的中山国南下都要来得安稳、容易许多。大燕军却一反常态,在东、西两路收缩固守,只将机动兵力集中到了清梁。

  个中原因张举曾和不少人探讨过,很多人认为,这是大燕国对襄国表示友好的姿态。以此证明,大燕军马无意南下,只打算清剿清梁东南方向——鲁口的邓恒。

  张举不会如此天真。

  大燕军确实摆明了不愿南下的势态,但是,他们这般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清剿鲁口邓恒,而是为了让襄国没有后顾之忧地和冉闵拼杀,以便收拾残局时更为便利一些。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张举便有意将大燕军尽早拖入襄国之战的漩涡。他不愿意让大燕国来做最后的渔翁。

  经常山郡向东,张举先往冀州走了一趟,与汝阴王石琨深谈一番后,这才折转北上。

  大晋永和七年二月初二。张举来到清梁。

  距离清梁城尚有数十里,鲜卑游骑的身影便开始在四周出没;张举指令江屠前去接触,报出大赵特使和南和张氏的身份,并请见大燕军前锋御难将军悦绾。游骑这才离去。等来到清梁城外,看到一个年青精明的白胡将领率队候在城下。张举知道,那应该就是悦绾。

  悦绾大约二十七八岁,作为非慕容氏鲜卑人,在这个年龄能率军独当一面,可谓深得慕容俊、慕容恪看重了,其才情勇智自然不差。

  见到张举,悦绾在战马上一揖手,不卑不亢地招呼道:“大燕国悦绾见过张太尉,太尉远来辛苦,请入城歇马叙话——”

  “承蒙盛情,不胜感激。打扰了”张举在战马上揖手还礼,从容入城。

  清梁是个县城,平时也就一两万人,三万鲜卑精骑一来,连人带马将这个小城塞得鼓鼓囊囊,鲜卑人、扶余人、高句丽人、塞外汉人…一伙伙一队队来来去去,拥挤之中又有几分热闹气象。

  张举穿梭其中,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越来越恼怒,主人的觉悟越来越强烈:这些‘外人’真把中原当作自己的家了!哼——

  “太尉!请——”

  悦绾打断了张举的思绪,原来他们已到了清梁县衙——悦绾临时的中军驻地。张举强自压下心头忿怒,翻身下马,进了县衙,在悦绾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大堂坐定。

  “悦将军。张某此行乃奉我主赵王之命,意欲北上拜见燕王,并有要事相商,不知燕王是在蓟城或是龙城?”张举就座以后,开门见山地敞开话题。

  “赵王?”悦绾有些不解。

  “我主已去皇帝尊号。是以……”

  悦绾不宜察觉地笑了一下,道:“不瞒张太尉说,燕王刻下既不在龙城,也不在蓟城,就在清梁。”

  “什么——”张举霍然站起,正旦日才过去多久,慕容俊怎么就会在清梁,难道他没有回龙城祭祀?

  悦绾似乎知道张举的疑惑,饶有意味地笑着说出了答案:“元日在龙城祭祀罢历代先王,燕王便即冒着风雪启程南下,昨日刚刚到得清梁。张太尉与燕王可谓有缘啊。”

  有缘?慕容俊,原来你也知道着急,匆忙南下只怕是担心错过渔翁之利,白白便宜了冉闵吧。

  张举暗自冷笑,对诱使鲜卑大军南下已经胸有成竹。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佛号。“弥勒佛。张太尉何以来得如此之迟?”

  堂前猛地一暗,两个人影随之出现在门前。来得两人背对着光,面容显得模糊不清,然而,不需要细细辨认,张举已从声音听出其中一人是谁。

  “佛图空!”

  张举惊呼一声,双眼一咪盯住那个高大肥胖的身躯厉声质问:“汝怎会在此!”

  邺城铜像浇铸失败之后,佛图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任何踪影。张举以为他逃回了西域或者是被哪一股流民盗匪给害了,并一直暗暗可惜,没想到此时竟在这里出现。

  眼前一亮,佛图空和同伴进入大堂,日光再次涌进来,驱散了阴影,洒在佛图空笑容可掬的肥脸之上,张举心头一暗,感觉堂上的阴暗一瞬间都移到了自己体内。

  “哈哈哈。弥勒佛。贫僧原本就该在此,亦一直在此…”

  佛图空一揖手,大笑道:“我佛有万千化身,张太尉以往乃是受幻象所惑了。”

  原本就该在此!一直在此!

  听到这里,张举心中一片雪亮。自己和老蒲洪看错了,佛图空早就倒向了慕容鲜卑。两人试图利用佛图空在信徒中的影响,以对抗冉闵;佛图空反过来利用他们祸乱中原,为鲜卑慕容南下铺平道路。

  想明白这些,张举霍然一凛,大冷的天,他却感到身上毛炸炸的,瞬间冒出了一层透汗。鲜卑慕容眼光之长远,布局之早,当真可惊可怖。石虎死后,中原乱成一团,无论是冉闵、自己,或是蒲洪、姚弋仲、石祗,都是这团乱局中的棋子,身不由己,懵懵懂懂,难以清晰地认清大势。鲜卑慕容和大晋得以置身于棋局之外,却是洞若观火。只是大晋朝廷昏庸无能,既无落子之力,也无布局之智。如此一来,只能便宜了鲜卑慕容,天下只有这一家能够下好这盘大棋。

  “张太尉。来,贫僧为你介绍——”佛图空不知道转眼间张举已经转了无数念头,他收起嬉笑,肃手指着身边之人庄重地道:“这是燕王四弟,大燕辅国将军慕容玄恭。”

  慕容恪!!!

  张举又是一震。

  在大赵,慕容恪的名头远比慕容俊响亮得多,大赵朝廷自石虎以下,很少有人没吃过慕容恪的苦头。棘城之战、密云之战,慕容恪不仅将扬名天下的石虎、蒲洪、麻秋等凶神杀得狼狈逃窜,并以此威名奠定了大燕国的根基,大赵自此不敢对北方再动刀兵。其后他灭宇文鲜卑,平扶余、扫高句丽,败新罗…每一次胜绩传来,大赵朝廷就要震动一次,以至于石虎不得不改变方略,对大燕国专攻为守,在幽州屯积下重兵,时刻防范慕容氏南下。

  对这一切,张举知之甚清,对慕容恪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可当慕容恪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佛图空开口引见……

  很清秀的年青人,年青得让张举有些妒忌;清秀得有了两分柔美,极易让人产生腼腆的感觉;合着安静沉默的姿态,整个人就像幽谷中的兰草;遗世独立,深沉内敛,不带一点浮华,没有一丝惊艳,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张太尉。”慕容恪笑了笑。

  张举悚然清醒,意识到失礼之后,他恼怒地收回目光,将南和张氏家主的架子端了出来,淡然一揖道:“原来汝就是大燕辅国将军,幸会幸会。”话音未落,张举就感到悦绾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在自己背上。

  慕容恪却未在意,还了一揖,随即一伸手道:“太尉一路辛苦,请坐下说话。”

  明知自己有求于人,处在下风,但南和张氏的声名却不容张举谦卑,遇到佛图空时的挫败感刺激的他越发在意身份了,以至于对慕容恪的谦和半点也不领情。

  “吾受我主重托,辛苦一些倒也无妨。”张举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口气一变,直言道:“我主命吾前来拜见燕王,有要事相商,不知燕王……”

  悦绾看向张举的目光越来越不善,佛图空哈哈大笑,打趣道:“多日不见,张太尉风采依旧还是这般犀利。哈哈……”

  慕容恪径直在首位坐下,似乎没有听出张举话中蔑视之意,和声道:“张太尉稍安勿躁,国事繁重,王兄一力担之,难得闲暇。是以命慕容恪前来见见太尉,一探究竟。张太尉有何要事,可先说与慕容恪知道,若是慕容恪不能作主,自会回禀王兄,请王兄决断。”

  话说到这里,张举也不再废话,掏出石祗分别写给燕王和冉闵的书信,放在案上,直接道:“张举奉我主赵王之命前来,却是开门揖盗,敦请大燕军南下的……”

  悦绾过来取了书信,呈给慕容恪。慕容恪看后,又转给佛图空;两人看罢,相视一笑,慕容恪道:“大燕、大赵既为兄弟之邦,襄国有难,大燕自是义不容辞。张太尉此行不虚乎。”

  张举暗自冷笑一阵,再看不下鲜卑人得意的笑脸,霍然起身,道:“既然如此,张某这就回转襄国,向我主禀报佳音。告辞了——”

  张举转身之际,突听身后响起一声佛号。

  “弥勒佛——”

  佛图空大笑道:“太尉既来之则安之,还要到哪里去……”

  张举心中一寒,接着听见慕容恪柔声说道:“太尉不是要见慕容恪王兄吗?且请在此少留一段时日,待王兄闲暇下来,即便召见。”

  张举缓缓转身,眼光在慕容恪、佛图空、悦绾三人身上扫过。过了良久,他嘿然一笑道:“既然诸位如此殷情留客,张某再却就是不恭了。也罢,张某就暂留几日,等候燕王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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