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源小说目录

【全本精校】伐 第六集 第四十章

时间:2023-11-10作者:言无咎类型:其它小说

  来到燕军大营两里外立定,石青命令亲卫前去通报,只过了一刻钟,对方营门大开,千余骑兵呼喇喇风一般直奔石青所在之处冲来。

  石青绰枪磕马,迎出二三十步,待对方靠近扬声喝道:“悦绾可在!”

  燕军骑队距离石青百十步外停下,一个二十七八,身材颀长的青年武将挺槊出阵,距离石青二三十步外勒马喝问。“悦绾在此。汝便是石青么?找悦某有何话要说?”

  石青微微颌首,打量了两眼,忽然间,他手中蝎尾枪向前一指,舌绽春雷,厉声大喝:“悦绾。汝好是鲁钝无知!石青亲至卢奴,汝不下马就缚早早归降,以保富贵荣华;莫非意欲顽抗到底?嘿嘿——如此待石某破了你这几万杂兵,汝性命难保,到时别怪石某心狠手辣。”

  石青说这一席话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发作说得又急又快,不给对方任何反驳的机会,吐词也异常清晰,声音还特别大,不仅悦绾听得清清楚楚,双方将士也都听得清楚。

  话音未落,两边就是一阵哗然。

  侯龛、李崇连声叫好,大呼痛快。燕军骑士议论纷纷,没听过石青之名的连忙打听石青名号事迹,听说过的则相互议论探询石青此番带来多少人马。

  唯有当事人悦绾脸膛紫涨,僵立在当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给对方面子应约而来,以礼相待,对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通辱骂。想起来实在气煞人!冤煞人!

  气到极处,一股怒火在胸中窜来窜去,偏偏就是发作不出来,憋得悦绾吭哧吭哧老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石青见状放缓了语气,和声道:“汝无话可说,看来已有悔意,如此甚好。朝闻道,夕死可矣;汝既知是非对错,且愿意改之;石某给汝机会……”

  “石青!汝欺人太甚——”霹雳一声大吼,悦绾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石青脸色一沉,冷声叱道:“悦绾。石某十万大军不日便到,依靠这个破土围子汝能守得多久?看汝年龄尚轻,尚有大好前程,石某这才好言相劝,汝竟不识抬举,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

  虽然不知吕洞宾是谁,悦绾还是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此时他顾不得向对方请教疑难,厉声骂道:“石青小儿,休要猖狂。别说十万大军,就算百万大军汝也动不了悦某一根汗毛;汝且等着,待悦某破了那些杂兵,生擒活拿了汝,再来和汝说话。”

  匆匆说罢,悦绾转身就走,不给石青半点反击的机会。他知道汉人巧言善变,就算石青这等武将,他也没把握在口头上讨得便宜,既然如此,不如藏拙地好。

  石青没有继续讥讽辱骂悦绾,冲着对方的背影很厚道地喊道:“悦绾。石某崇尚实干,不喜逞口舌之利,汝且回去等着,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某便率军来攻。”

  悦绾心中一凛,身子僵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他不敢肯定石青是否发觉乐陵郡变故,只是,慕容恪曾经特意提醒,说石青可能会对他这部人马疯狂攻击,以报复乐陵郡的失败。联想到这些,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石青来了,大营防御需要加强,需要重新部署,绝不能让他讨到一点便宜……暗暗下定决心,悦绾再没回头,径直进了燕军大营。

  石青回到己方人中,摇头苦笑道:“这厮恁是顽固,竟然不听石某好言相劝,他日必定有的是苦头吃。”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祖凤矜持一些,强忍着紧紧抿住双唇,只盯着石青的一双黑眸闪闪发亮。

  有了这个插曲,侯龛的兴致比初见石青之时更加高了,兴冲冲地回到卢奴,连珠价地大叫摆宴,以为石帅接风。

  石青瞅瞅天色,但见日头不上不下地挂在中天,已是申初时分了。于是对侯龛道:“难为侯大哥盛情,这酒是一定要喝的。石青提议,我等边喝酒边议事,吃喝做事两不误。”

  侯龛自然是无有不应,招呼手下人照顾石青的亲卫和其他来宾,随后依石青的要求,在一个偏僻的阁子摆下酒宴。

  阁子里只设了六个席位,石青坐了首位,权翼、祖凤、李崇、侯龛和刚刚被传唤来的童图不论宾主,分坐在下首左右。

  石青先和侯龛应酬了一番,又和四位手下对饮叙旧,连喝了七八杯酒之后,他将酒杯往案几上一摁,没有再斟。其他人立时会意过来,知道石青要说正事了。

  “诸位可能还不清楚战局的变化,介绍军情之前,石某郑重告诉大家,这次作战不再限于中山一地,作战规模比初始预估的要大得多,若是战败,后果也将严重得多。下一步的战事推进非常艰难,胜败尚是未知之数……”

  初一开口,石青的语气便凝重无比。恢复了些许女儿态的祖凤身子一绷,整个人立时成了一支钢枪,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是这样的……”

  石青没有任何隐瞒,将当前战局以及己方不利之处一一道出,众将骇异之中,石青又把自己打算在清梁、河间一带开辟新战场的想法说了出来。

  “与乐陵相比,清梁、河间一带人口更多,粮食更多,慕容恪抢我夏粮以为军资,我等必须以牙还牙,还抢幽州夏粮以为军资;需要注意的是,抢粮不是目的,而是为了保持进攻力度,因此,此番开辟新战场,我军需要做得就是攻击!攻击!向前攻击!无论是雄县还是大城,甚或涿州、蓟城,只要有隙可趁,就毫不犹豫地杀过去,能占就占,不能占就烧,把幽州南部几个郡烧成一片白地,把当地民众通通迁到冀州,让鲜卑人从此无法在此地立足。哼!石某很要知道,这种情况下,慕容恪是否还有心待在乐陵……”

  石青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虎,低嗥怒吼,杀气腾腾,众将心神战栗,凛然生寒。

  按照石青的意思去打,这将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双方比拼的不是对阵战力,而是摧毁与破坏;谁的破坏力更强,谁能给对手带去更多伤害,谁就算赢了。石青这般作为,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也够狠,等于彻底放弃了南皮、乐陵、平原等地。

  阁子里静默下来。

  过来好一阵,权翼斟酌着说道:“石帅这一着应对的非常精妙,虽然不一定能扳回先手,至少能挽回不少颓势。权翼担心的是,卢奴外的悦绾与南皮外的慕容评。这两人麾下兵马合起来将近十万,且与清梁、河间近在咫尺,一旦回援与幽州南部守军会合,只怕有十二三万,我军呢,匆忙之间能够调动多少人马北上?有把握与燕军决战并且胜之?”

  “子良顾虑的很有道理。所以,若想打赢这一仗,我军必须阻止对方会合,并在局部对其中一股敌军形成兵力优势,设法给予重创;如此则全盘皆活。当然,做到这一点很艰难,但并非不可能……”

  石青双手在空中比划,详细解说道:“……悦绾部在西,慕容评部在东,两军之间约有三百里的距离,三百里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怎么也得数万大军走上好几天。并且我军横亘在中间,先就将他们分隔开了,两支燕军若想会合,首先要问我军答不答应。更重要的是,他们尽皆处身战场之上,有卢奴守军和南皮守军盯着,撤走时未必遂心顺意。我军的机会就在于此。”

  权翼眼光一闪,若有所悟道:“石帅迁移民众,烧毁幽州南部,四处攻击原来都是虚,目的是为了引诱悦绾、慕容评回援,然后重创之。”

  “不!没有意外的话,攻略幽州南部甚至一直打到蓟城,消耗燕国实力是我军此番作战第一目标。只有悦绾、慕容评回援之后,第一目标才会发生变化,更改为尽可能多地诛杀对手士卒。因为,一旦我方展开攻击,悦绾、慕容评的联系将会中断,他们未必敢轻易回援。”

  说到这里,石青顿了一顿,沉郁地向座下五人一一注目。“这场是一场充满变数,非常艰难,无法把握后果的大战,诸位,努力吧——”

  下首五人同时站立,在席位上抱拳躬身道:“属下不敢懈怠,但有所命,必全力一赴。”

  石青向五位手下一一赞许示意,点头说道:“好!诸位请听本帅将令——权翼、祖凤、李崇。汝三人明日白天一切如常,向悦绾显示存在,夜间悄悄离开卢奴,经博陵郡安国县(今河北安国市)向清梁城迂回过去,务必于三月二十六日凌晨前赶至清梁城南,到时本帅另有任用。”

  权翼、祖凤、李崇齐声应诺。

  石青颌首,转向童图道:“童图。本帅打算让汝留下来牵制悦绾大军,不知汝敢应否?”

  “嘎嘎嘎——石帅直管下令就是,童图何时有过不敢的啦。”童图桀桀笑了两声。他素来沉默寡言,声带锻炼的少,无论发出什么声音,听起来都怪怪的。其他人习以为常,早已见怪不怪了。

  “经过适才一番虚言恫吓,本帅估计,清梁有变的消息传来之前,悦绾不敢轻举妄动,只会小心戒备,准备应付本帅大军的攻击。是以,这两天,汝只需时不时露露面,监视对方并显示存在,不让燕军出营骚扰中山民众夏收就是了。三月二十六以后,清梁有变的消息会很快传到悦绾耳中,他应该能推算出,我军主力骑兵已离开卢奴。到那时,他要么是放弃攻打卢奴,回师救援清梁;要么趁机猛攻卢奴……”

  说到这里,石青看了一眼侯龛,继续说道:“……有侯太守坐镇卢奴,石某不相信悦绾能攻下卢奴,所以,悦绾攻击卢奴之时不需要汝拼命。但是,悦绾如果不攻击卢奴而是选择回师救援,无论他是全师而回,或是分头而归。本帅命汝不惜一切代价,骚扰袭击甚或是正面截击,务必将其行程拖延下来,为我本帅调集主力大军争取时间。童图,危急时刻汝能为本帅效死一搏么!”

  “嘿嘿——”

  童图怪腔怪调地哼了两声,阴狠地说道:“童图忠不忠,勇不勇,到时石帅自然知道。”

  “好!本帅信得过你童图。”

  石青甚是欣慰,颌首赞许不已,随后他将目光转向侯龛,说道:“太守!卢奴现有六千守城兵丁吧?”

  侯龛答道:“禀石帅,侯龛麾下原有四千余卢奴儿郎,燕军来犯,四乡八邻好汉听闻后纷纷来援,来援好汉共计有一千八百多位。故此,侯龛麾下现有六千人马。”

  “算上常山李犊大哥,侯太守麾下将有八千五百士卒,防守卢奴应该绰绰有余……”

  沉吟片刻,石青又道:“今夜本帅会离开卢奴,前往博陵去拜访一位朋友,此行不便携带帅旗;因此,本帅有意把帅旗留在卢奴,想来有这面帅旗在,悦绾会安分许多。侯太守当趁此时机,组织人手尽快抢收田间夏粮,千万延误不得。”

  侯龛应了一声。

  祖凤插话进来问:“石青哥哥。你…这就要走啊?到博陵拜访哪个朋友?”

  “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也许这次能成为我们的盟友。呵呵…他手下人马可不少哦。”石青虽然没有明说,众人却都猜出他指得是谁了。博陵兵马不少的,除了原石赵征东将军邓恒还能有谁?

  “侯太守。如果不介意的话,石某希望悦绾退走之时,卢奴将士能够配合童图部给予截击骚扰。”尽管有些不好意思,石青依然面不改色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侯龛乃新降之士,正常情况是多安抚,不宜任意调遣听用,除非对对方具有极强的信心。石青正是这样,他对侯龛、李犊即有信心,希望和这二人推诚置腹。

第六集 第四十一章 博陵的幽州军

  自西向东流淌的滹沱河不仅挡住了北方人南下道路,也将博陵郡从中分为南北两部分。当初幽州军退到滹沱河南岸的鲁口,依河坚守的同时,邓恒还打着反攻幽州的主意,并未完全放弃滹沱河北岸区域,特别是在燕军占据清梁之后,更是加强了滹沱河北岸一带的防御,在鲁口西北的安国和正北的南安(今河北蠡县)两个城池驻扎重兵,作为防范燕军南下的前突部。

  三月二十四日深夜,石青和六百骑亲卫悄悄离开卢奴,为了防止被燕军斥候探知此行目的,石青把旗号标识尽皆留在城内。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夜行,于二十五凌晨到达安国西十里的滹沱河北岸。

  一行人刚刚站定歇息,芦苇丛中一声响,戴施领着四个水手驾着小舟钻了出来。

  为了应付一年后邓恒猝死鲁口的变局,石青命戴施以流民之身投入鲁口,暗中行事。同时命逢约以求援的借口,以一种说不清是结盟还是归附的名义不清不白地投到邓恒麾下。也许是因为逢约在渤海的声名,也许是因为逢约身后人物石青的缘故,邓恒很给面子,待逢约如友如宾。

  有逢约暗中照应,不过两旬,戴施也在幽州军里捞了个都伯的官衔。然而,此时的戴施却没有半点都伯的威风,蓬散着头发,腰间系得是草带,环刀斜斜背在背上,一副流民打扮,上来见礼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石帅!戴施奉命前来接应。”

  石青端坐战马之上点头和戴施打了个招呼,随即抬起头就着晨曦向滹沱河打量。

  滹沱河是道季节性河流,秋冬之际,源头干涸,湖床裸露河水窄浅;一到春夏雨季到来,便成一片汪洋。这时正值春汛下来,河面上浊浪翻滚,暗流密布,不仅水面比平日宽阔了一两倍,而且水流又急又猛,看起来十分凶险,这将给大军渡河增添了不少难度。

  石青郁郁打量了一阵,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却见戴施突然间翻身扑倒在黑雪之前,俯首顿身道:“听闻石帅欲举中原以归朝廷,此真乃忠义之士也。戴施鲁钝愚昧,一直不能明了石帅心胸,往日私下多有腹谤,思之甚愧,恳请石帅降罪。”

  戴施一反平日精明模样,说得庄重严肃,乍然听闻,石青先是愣了一下;稍稍一咀嚼其中意味,他不由得凝重起来。

  自古以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就是一群世间最淳朴的人类。他们任劳任怨,埋头忍受着一切苦难,哪怕大晋朝廷早将他们遗忘,偏安江东数十年来毫无作为,他们之中依然有很大一部分无怨无悔地追思朝廷,追思天子。若是听闻归晋的消息,这些人必定如戴施一般欣喜若狂了。

  这可不是好事啊。日后和大晋翻脸甚至兵戎相见,这种心思只怕会扰乱军心……

  “行义啊…”

  石青感叹着,缓缓说道:“在你看来,先皇率悍民军杀胡复汉,石某率新义军尽诛羯胡石氏,这些都算不得忠义,只有归顺大晋才算真的忠义。是吗?”

  这个问题问的比较尖刻,无论私下如何想,一般下属绝不敢随意答‘是’;换作平常时候,戴施必定嬉笑着予以否认,今日似乎受到石青降晋消息的鼓舞,想了一想,他正容答道:“不错。以戴施看来,先皇杀胡复汉,石帅剿平胡虏,所作所为,当得个‘勇’字,也当得个‘义’字,却当不得‘忠’字,唯有抛弃私心权欲,归顺大晋正溯,才算是真正的忠诚。”

  “忠诚应该这样解释吗?”

  石青反问一句,随后怅怅地说道:“行义你错了。我们忠诚的应该是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群体,不是一家一姓,也不应该是一家一姓。”

  戴施双眉一立,忽地竖了起来,义正言辞地驳斥道:“石帅此言大谬。须知四海之内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和生民尽归于天子,石帅怎能舍本逐末,不向天子输诚反倒说什么土地、群体?实在好笑!”

  戴施似乎较上劲了,说话毫不客气,直斥石青之非。

  石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天子就是一切,这是无数年来人们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点,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默想了一阵,他只好转移话题,问道:“行义。朝廷偏安江东,对中原生民不管不顾,你就没生一点怨艾?”

  戴施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回答。“不可避免,私下的怨艾总归是有一些的;但是,再是不满,戴施不敢忘了忠义二字。朝廷、天子如同父母,我等如同子女,无论子女再怎么受委屈,却不能不孝。否则,天地不容。”

  戴施的声音不高,但却异常坚定,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石青霍然动容,尽管戴施的想法并不全面也不客观,他还是忍不住为之动容;对方这份坚持无论放在在什么时代都难能可贵。

  戴施偷觑一眼,瞧出石青似有认可自己言语的意思,心中暗喜,当下嘴唇一动,意欲继续进言以巩固对方降晋之心。没想到石青手腕一抬,及时止住了他。“当前首要之事是击败鲜卑人。这些留待以后再论。行义,邓恒到渡口了吗?鲁口当前是何情况?”

  戴施神色一转,肃然回道:“禀石帅。邓恒没有来。他派王午来滹沱河渡口见石帅,看样子是不打算联手出兵的了。”

  “王午?”石青点点头,断然道:“走!会会他去。行义跟石某在身边,把鲁口情形说出来听听。”

  滹沱河渡口在安国城正南,距离戴施接应的地方还有十好几里;六百骑沿着河堤向东逶迤而下,戴施迈开大步跟在石青身边娓娓叙说着鲁口幽州军的情况。

  以戴施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鲁口幽州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事实上,像幽州军这样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没有随军家小,终日忙碌却不知为何拼命的军队,早晚有一天都会崩溃。

  之所以还能勉强维系,一个原因是邓恒的存在;在邓恒多年积威之下,七八万人马还能勉强凑合在一起;出乎意料的是,前段时间邓恒突然病倒了,随后卧床不起,无法理事,惶急的幽州军因此更加无助,离散之兆越来越明显。

  另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燕军的威胁。咄咄逼人的燕军让这支军队不敢轻易崩溃,崩溃意味着鲁口失守,意味着接受战败的命运——要么被杀,要么如流民一样逃亡。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命运,因此,尽管邓恒不能理事,幽州军各位将领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自制。

  “这么说,逢太守在鲁口很受欢迎了?”石青插口问了一句。

  “这可不好说。”戴施的回答令石青有些诧异。如果幽州军上下真的惶惶不可终日,逢约这个有邺城背景的人士应该会受到幽州军将领追捧才是。

  “是这样的…”

  戴施解释道:“幽州军眼下分为四方,一方是驻扎在鲁口的邓恒嫡系人马,他们对邓恒忠心耿耿,对逢太守不很在意;一方是驻扎在安国,以大将秦兴为首的幽州军,听说秦兴野心不小,连邓恒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早有自立之心,因此他也没在意逢太守;另一方是暂代邓恒理事的原石赵幽州刺史王午,邓恒若是不幸,按道理该由这人接掌鲁口,逢太守此时出现,对他来说很有威胁,是以,他不仅不理睬逢太守而且处处戒备;最后一方是随邓恒南下的幽州各地驻军,这一方人马没有其他心思,只想保住性命,因此对逢太守很上心,不时派人暗中联系,希翼留条后路。不过,这一方势力不大,没有带头之人,分散驻扎在博陵各地,用起来很不方便。”

  石青微微颌首,一个个熟悉的人物冲戴施口中道出,让他不由回想起历史上关于鲁口幽州军结局的记载。

  据史载,永和七年秋,慕容评攻南安,王午遣其将郑生出兵对战,慕容评阵斩郑生,幽州军惶恐,坚守不出。慕容评攻城未遂,随即撤兵。一年后,慕容恪亲自领兵来攻,王午把逃亡来的冉闵之子冉操献给慕容恪,请求退兵。慕容恪收取博陵秋粮后退走。接着邓恒死,王午正式执掌幽州军,自封安国王。三个月后,慕容恪去而复返,挟带无数攻城器具准备强攻鲁口。出乎意外的是,双方刚刚开战,中山国豪强苏林反燕,并占据无极县登基称帝。慕容恪放弃攻打鲁口,转而赶往中山平叛。燕军甫一退走,幽州军大将秦兴就杀了王午,将幽州军控制在自己手中;谁知道好景不长,没几天,从乐陵仓投奔来得吕护突然发难,斩杀了秦兴,将安国王的尊号加到自己头上。幽州军不服吕护,随之星散。吕护无奈,裹挟了一部分人马离开鲁口,逃亡到河内野王,随后在大晋和大燕之间玩着叛叛降降的游戏,直至被慕容恪率兵剿平。从石虎时代起就作为中原抵抗东北燕国的主力——幽州征东军就此彻底湮灭。

  石青一边想着史料中对幽州军中人物的描述,一边考虑见到王午后的说辞。默默行进间,北方突然响起人喊马嘶的大响,他循声看去,只见三四千步骑混杂的人马急急冲了过来。看势头颇为不善。

  “这是安国守军…石帅小心,秦兴亲自领兵来了,这人胆大心狠,我军还是早作戒备为好。”戴施在一旁及时提醒。

  石青点点头,默默地盯着一面‘秦’字认旗以及旗下满脸横肉的凶恶大汉反复打量,却并未命令亲卫戒备。对方约莫有千余骑兵,三千步兵。石青自忖,凭这点人马还不能给自己带来太大威胁。

  安国守军来得很快,也许是担心猎物逃跑,一来到近处,四千余人马即刻扇形散开,急忙把石青一行三面去路堵死。一切就绪后,他们才发现异处,对方不仅没有逃走的打算,而是好整无暇地站在河堤上看着他们忙碌。

  “好胆!”爆吼一声,秦兴打马冲到堤下,长槊前指,脸上横肉随着话音不断地扭曲蠕动,看起来十分可怖。“留下战马!汝等可有一条活路,胆敢多言,拼却战马受损,秦某亦要将汝等剁成肉泥!”

  这人外表粗鲁,心思倒还灵巧,不急着进攻,原来是担心损伤了战马。幽州军困于博陵,没有战马来援,想来对战马看得特别重……

  闪念间,石青在马上抱拳拱手,扬声说道:“这位是秦将军吧。某非本地之人,此来博陵是与征东将军有约,前往渡口会晤刺史王大人的,论说应该算是博陵的客人。秦将军此举不是待客之道吧。”

  “嗯~~~汝是何人?”邓恒、王午的名号让秦兴谨慎了一些,狐疑地在石青身上打量个不停。

  “朋友。”石青微微一笑,继而加重语气强调道:“所有幽州军的朋友!”

  “哈哈哈——好一个藏头露尾的朋友!”秦兴十分不满,狂笑一阵后,丑脸突然一板,冷声喝道:“弓箭手准备——这些朋友若不识相,就给某射到滹沱河里去!”

  “秦将军恁心急了。”

  石青淡淡一笑,从容说道:“因事关重大,本人暂时不能透露身份。可以告诉将军的是,本人此来博陵,为的是给幽州军送一份大礼。这份大礼远不是几百匹战马可以比拟的。征东将军和王刺史如果收下,所有幽州军都将受益匪浅。如果不愿意收,本人愿意转送秦将军,不知道秦将军可有兴趣?”

第六集 第四十二章 虚惊一场

  秦兴目光闪烁了一阵,忽儿哈哈大笑道:“汝这个娃娃好生可恶,竟敢花言巧语欺哄本将军。实话告于尔知,别说是王刺史,就算大将军当面,惹恼了秦某,一样能砍下尔项上人头。”顿了一顿,他压低声音逼迫般地问:“到底是何礼物?汝先说来听听,秦某倒要看看,汝如何继续欺瞒下去?”

  石青扬手做了个相请的姿势,殷殷说道:“秦将军有兴趣的话,可与某一道前往渡口会晤王刺史,到时便知一切。”

  “好!秦某当真有几分兴致,不过,汝若果敢欺瞒秦某。哼哼…”秦兴冷笑几声,长槊忽地一扬大喝道:“走!去渡口——”

  安国守军撤去包围,石青冲秦兴微一示意,率亲卫骑继续东行,秦兴二话不说,带着兵马在河堤下紧紧跟随。

  所谓的渡口是幽州军为了方便滹沱河两岸交通在水势平缓河段立下的两个隔河相望的小水寨。两个水寨驻了一曲人马,收集有三四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一两百条木筏,倒也可以让三五千人马同时渡河。

  会合了秦兴人马,沿着河堤东行五六里,然后向东北方忽地一折,石青一行来到一个回水滩头;两座小小水寨随即映入眼帘。

  北岸水寨兵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石青知道,那该是王午随行兵马。与北边的燕国和南边的邺城相比,困居博陵的幽州军无疑处于弱势;邓恒、王午即使不愿意联手出兵,也不敢把石青得罪很了,至少表面上会做出恭敬的姿态。

  水寨瞭望士卒发现石青一行,冲寨里喊了一声,水寨哄地一响,寨里寨外人员尽皆快速跑动起来,或者在水寨四周布岗戒备,或者在辕门内外列出整齐的欢迎仪仗,眨眼间,乱哄哄的水寨便换了副模样。紧接着,呜呜呜的号角吹响,一队披挂整齐的将校涌出寨门,疾步迎了过来。

  毕竟是正规边军,即便士气涣散,单兵素质依然不是募兵能够比拟的…水寨的变化落入眼中,石青暗自点头,随后眼光一转,落在迎过来的人群之上。这群人数量大概有十二三位,他的注意里只放在前面两人身上。其中一个是逢约,逢约面色阴沉,透露出不是很乐观的信息。逢约前面还有一位清癯的中年人,虽然这人穿了一身皮甲,给人的感觉却很文,许是因为身材瘦削,皮甲束得紧了以至有了些女子的婀娜腰身,却没有半点武士的壮实矫健。

  这人必是王午了。石青暗暗断定。

  河堤下,秦兴眼珠骨碌一转,再次打量石青。

  王午身份比他高些,但秦兴并没将王午很放在心上。同时他知道,王午也不会将他放在心上,更不会做出营相迎这等隆重姿态;但是,王午能以这种较低的姿态迎接堤上的神秘人,这足以说明一点:堤上之人身份高过王午。

  秦兴观察的极为仔细,他看出堤上神秘人对王午的姿态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模样,而是流露出习以为常的自然。

  这人是谁?身份只怕……秦兴终于开始正视石青,不再将对方视为猎物了。

  脑子急转之时,秦兴听见王午远远招呼道:“幽州王午见过……”,听到这里,他猛一惊醒,耳朵一下支楞起来,等待下文。

  可惜下面没有了。

  石青及时扬手止住王午,道:“王刺史勿须客套,这里人多嘴杂,还是进寨说话吧。”

  没能听到下文,秦兴暗自失望,正在这时,他见那个神秘人冲他露齿一笑,亲热地喊道:“秦大哥。走,我等进去说话——”

  秦兴一愕,什么时候两人变得这般亲热了。稍一迟疑,他还是做出一副憨厚的笑容回道:“哎!好咧兄弟——”说罢,他跃下战马向石青走过去。礼尚往来秦兴还是懂得的,人家给面子,他也得还面子不是?

  路过王午身边的时候,王午悄悄拽住秦兴战袍,偷偷伸手指了指石青狐疑地问:“秦将军。你和…什么时候成了兄弟?”

  什么时候?就是刚才!秦兴心里做出了回答,面上却是神神秘秘地一笑,忽儿文绉绉地说道:“王刺史。多日不见,一切安好否?”

  王午眼光一闪,向与石青并肩而行的逢约狠狠盯了一眼,直接将‘秦、石的兄弟之情’归咎到逢约的居中联络上了。

  哼——且让汝得意几日,待石青与慕容氏两败俱伤,我幽州军复起之时再说话。这世道变化万千,一切都还未定局呢……

  不甘心地叹了口气,王午撵上去,在前引领着,将石青带进一座收拾停当的营帐。逢约、秦兴紧跟入内,其他将校亲卫尽皆在帐外戒备守候。

  请石青在主宾位置上坐下,王午亲自奉上茶水,然后回到主位坐下来,开口说道:“石帅一路辛苦了,征东将军本欲亲自前来相见,奈何身子……。”

  石帅!

  听到这个称呼,秦兴一震,双眼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瞅着石青。任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一直被他视作俘虏猎物的会是这个人!这两年石青蹿起速度之快,名声之响亮,身在侧近的幽州军如雷贯耳,在幽州军眼中,石青足以和慕容恪相比肩。秦兴亦不例外。之前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将石青视作俘获。

  “王刺史,请稍等——”

  王午委婉解释邓恒未至的原因之时,石青忽然开口打断。“在商谈之前,有个误会石青必须先向王刺史澄清……”

  “误会?哦,是吗?石帅请说——”王午谦逊地肃手相请。

  石青似乎想起了不愉快之事,带着愠色解说道:“是这样的,前几日,石某遣人来鲁口向征东将军说项,谁知用人不当,所遣之人理会错了石某意思,竟然在鲁口说出石某意欲和幽州军联手抗击燕军这等事来,实在荒唐。石某刚刚从逢太守那儿才得知此点,是以要向王刺史澄清一番…。”

  “传话人领会错了意思?”王午惊疑一声,继而试探道:“这么说,石帅并没有和幽州军联手之意啰?”

  石青一晒,轻蔑地说道:“当然。慕容氏化外蛮夷何足道哉,对付燕军,凭石某麾下儿郎已绰绰有余,何须劳动幽州军出手?”

  “咦!”王午闻言惊得忽地站了起来。石青的说法让他松了口气,不再为拒绝对方而为难;同时与幽州军坐山观虎斗的策略隐然相合,尽管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大为惊讶。眼前的局面对邺城很不利,此番慕容氏来势凶猛,很难对付。石青凭什么如此自信,丝毫不在乎幽州军的意向?

  “事实上,石某原本的意思是……”石青没有在意王午的反应,淡淡地说道:“在博陵就近雇请些运送战利品和收割夏粮的民夫。雇请费用为战利品的一半……”

  顿了一顿,石青冲秦兴一笑,扬声说道:“此番进入幽州,石某打算把幽州南部劫掠一空,以消耗慕容氏元气,为此将出动十万大军。不过,考虑到慕容评和悦绾的人马,这十万大军并不充裕,攻击作战绰绰有余,却无法运送战利品,亦无法抢收夏粮,是以,石某需要大量民夫,专事抢收夏粮、运送战利品诸事;为了吸引更多的民夫襄助,石某愿意拿出一半战利品作为酬劳。不知秦大哥能否帮石青征集一些?需要说明的是,石某负责进攻防御,其间不会插手民夫运转之事务,博陵民夫的行动由幽州军负责统带指挥,石某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所有战利品必须堆积在南安或者安国,等待战后公平分配。”

  “哈哈哈——原来石帅说得大礼就是这个,没说的,只要石帅需要,秦某随时可在安国征集万余民夫。”

  没和王午商量,秦兴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十万大军攻击空虚的幽州那将会收获多少战利品?别说分一半,就算分一两成也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至于民夫,这个不用担心,安国守军褪下衣甲就是民夫了。

  王午砰然心动。原本他和邓恒存的是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没想到石青的提议比坐山观虎斗还要好,竟然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了。拼杀是石青和燕军双方之事,战利品归幽州军获得,对!是全部归幽州军获得。王午相信,这一战过后,石青再不会有向鲁口讨要战利品的能力了。

  “为了不让慕容氏迁怒鲁口以至于事后报复,石某愿意为幽州军提供一些旗号标识,让他们扮作石某麾下以便于统带博陵民夫。秦大哥以为如何?”

  一旁的王午心头一热,深切地感受到对方的体贴。正自感激涕零,但见石青转过身来悠悠说道:“不知王刺史能否提供些民夫?因为有大批夏粮等着抢收,石某希望,民夫越多越好,行动越快越好,争取在燕军回师前,将整个幽州南部搬运一空。”

  王午斟酌着说道:“此事还需向征东将军回禀,不过,以王某想来,征东将军多半会同意出手相帮,鲁口、邺城互为依助,既然石帅开了口,幽州军怎敢怠慢?”

  “如此甚好!”石青微笑着颌首,沉思着说道:“既然如此,石某还有一不情之请,按照时间推算,从明早凌晨开始,我北上大军将陆续抵达滹沱河。请幽州军帮忙在渡口架起一道浮桥,以便我军能尽快渡河。”

  “此事好说,王某就可作主,这就命人开始架桥。”王午双眼一咪,掩住眸子里的寒光,他仿佛找到对方新的软肋。

  “石帅不妨在此歇息,王午这就赶回鲁口向征东将军禀报,今晚之前,定会有佳音传来。”王午站起来向石青告辞。

  他急着赶回去和邓恒商议探讨,这等大事,万万不可马虎,若是时机把握得当,很可能这就是幽州军崛起的契机。

  王午刚刚离开,秦兴把端着的面孔一抹,带着点憨厚,冲石青笑道:“石帅。秦某粗鲁武人,有眼不识泰山,勿怪勿怪啊…要不,石帅到安国歇息,秦某大摆酒宴以为赔罪…”

  石青站起身来,呵呵笑道:“秦大哥客气,好意心领了,可惜石青暂时不能去安国,要在这儿看着浮桥搭起心里才安稳呢。好在日后机会多多,此战过后,你我兄弟再开怀痛饮吧……”

  一边说着,石青缓步出了营帐。

  渡口两岸只驻扎了一曲人马,凭这点人手架设浮桥只怕要到猴年马月了。石青有心让亲卫骑助阵,待出来一看,但见两三千士卒来来去去,或伐木制板,或驾船牵绳,已经忙碌开了。原来王午有心促成石青和燕军之间的战事,命令随行护卫留下来帮忙铺设浮桥。

  石青松了口气,由逢约、戴施的陪同着在渡口逡巡,监察浮桥搭设进度。按照时间推算,邺城主力明日就会陆续到达。

  午后申正时分,王午遣人来报:征东将军同意在博陵募集运送战利品之民夫以支援邺城对燕国作战。他在滹沱河南岸区域集结‘民夫’,次日便赶到渡口与石青会合。

  石青彻底放下心来,旋即他感觉身子疲倦的没有一丝力气,不由自主地倒在河堤草滩上,再也懒得动弹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通过草叶间隙处可以见到,河面上的浮桥正在渐渐合拢。石青这才起身,拎着蝎尾枪下了河堤,迈上浮桥,一路上踩踩跺跺,暗自测度浮桥承受力度。

  “毒蝎。汝好算计,欺负幽州军无人,使出这等瞒天过海移花接木之计。嘿嘿嘿…真厉害啊。”

  石青正在专心测度,一道冰冷的嗤笑传入耳际,他不由得霍然一惊,循声看去,但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威武狰狞的年青军汉。

  年青军汉满脸满身都是疙疙瘩瘩的横肉,如秦兴一般看起来十分凶恶可怖;稍有区别的是,秦兴给人的感觉是志得意满,跋扈飞扬。这个年青军汉给人的是深沉忧郁,失落萧索。这种气质与他的相貌原本不符,但若与他那黯然神伤的眼神一碰,他人立时能够明了,原来忧郁不是风流人物的特权,即便再粗野再丑陋的人,也有表达诗情画意那等气质的权利。

  浮桥桥面是靠舟船支撑的,舟船就像桥墩,间隔一段距离被桥板串在一处。

  年青军汉远离桥面,孤零零地盘坐在充当桥墩的舟船前首。当石青眼光注意过去的时候,他眼带讥屑,冷冷说道:“幽州军无论是充当民夫或是充当联军,几万人马只要进入幽州就算壮大了邺城声势。匆忙回援的燕军不可能知道其中奥妙,不可能先区分谁是民夫,谁是邺城大军;但若遇见就会即刻展开攻击,幽州军民夫为了自保,不得不出手相抗;如此,毒蝎的目的可谓圆满了。不对……”

  说到这里,那个年青军汉似乎想到什么,眼光一闪,盯视着石青,声音变得冰寒无比:“毒蝎!你可真够毒辣。原来你不仅想和幽州军联手进入幽州,还把幽州军当作了诱饵。燕军回援,运转战利品、行动迟缓的幽州军必定成为最重要也是最容易攻击的目标;负责进攻的邺城人马因此压力大减,可以在外围灵活转进,四下寻找战机。嘿嘿嘿——好毒蝎!好算计!”

  懵懂了大半日的逢约、戴施此时方如梦初醒,骇然望向石青,又是惊讶又是钦佩。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皆大欢喜的雇佣民夫计划背后,隐藏了如此深的涵义。

  石青面色如常,心底已经判定了年青军汉的死刑;他不经意地向四周打量。浮桥上不时有搬运桥板的幽州军走动,附近有些正在干活的士卒注意到石青一行,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看到这番情景,石青暗自估算,若是冲下舟船将对方格杀,一来无礼突兀,没有说辞;二来没有一击毙命的把握,很容易让对方翻下舟船遁水逃脱。不如将对方诱到身边,以刺客之罪将其一举格杀。

  拿定主意,石青微笑着说道:“好久没听到毒蝎这个名号了,乍然之下,倒有几分亲切之感。这位大哥莫非以前认识石青,恕小弟眼拙,感觉大哥面生的很。”

  “东宫高力士都是眼高过顶的人物,如何识得鹿某…”年青军汉讥嘲一笑,似乎被石青沟动心思,带着些追忆的神色说道:“四年前鹿某随征东将军去邺城,听闻东宫高力士出了一员年轻猛将,唤作毒蝎,十分的凶悍。一来闲暇无事,二来年轻气盛,听闻之后鹿某便有心和此人比试一番,希翼一战胜之,好让邺城知道,幽州男儿的威猛……”

  “有这事吗?石某怎地不知?大哥姓‘鲁’,不知如何称呼?”石青兴致勃勃地追问,手中蝎尾枪不由得紧了紧,对方似乎不是易于之辈呢。

  “汝自然不知。当年鹿某到太子东宫远远看了你几眼,随后准备找中人约汝比试,谁知道事不凑巧,未等和汝约定,边关忽然有警,征东将军带着鹿某急急离开邺城;自此鹿某再未去过邺城,更没机会和汝比试了。”

  年青军汉慢条慢理地将事情缘由一一道明,最后补充了一句。“某乃鹿勃早。幽州军一无名小卒尔。”

  “鹿勃早!”石青右手再次一紧,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他再没半点一击必杀的把握了。

  慕容氏入关之始,幽州军不战而退,直到再无退路这才在鲁口驻扎下来准备抵抗。燕王慕容俊趁胜追击,亲率近十万大军,以慕容霸为先锋进攻博陵。邓恒命鹿勃早迎战。鹿勃早率麾下三千人马至清梁埋伏,趁夜突袭燕军大营。

  当夜,三千幽州军与近十万燕军展开激烈夜战。其间慕容俊惊慌不安,数次生出逃走的想法,被慕舆根、李洪等将领苦苦劝住。在慕容霸、慕舆根、李洪等将领顽强抵抗下,燕军最终获胜,三千幽州军仅鹿勃早一人逃脱,其余尽皆战死。慕容俊受此惊吓,暂时熄了征讨博陵的打算,战罢就此收兵回转。

  此战鹿勃早虽败犹荣。以三千对敌近十万,数次险险击溃对手,一举洗刷了幽州军往日的耻辱,慕容俊正是由此看出幽州兵之勇悍这才收兵返回的。在慕容霸、慕舆根、李洪一众燕军骁将围攻之下,鹿勃早单人独骑从数万大军中杀出,安然脱身,武勇由此可见一斑。

  必须说明的是,三千人马仅凭勇悍根本无法对阵数万大军。幽州军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个战绩,不仅凭借勇悍,更需要有高明的临战指挥和犀利的观察能力。由此可见,鹿勃早不仅是员悍将,还是一员智将。

  既然是鹿勃早,石青就不奇怪对方为何能看穿自己的意图了。令他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鹿勃早为何打扮如普通悍卒,萧索地闲坐在舟船上。

  “原来是清梁之战中威名赫赫的鹿将军。只是鹿将军为何如此……。”石青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什么威名赫赫!这世道没有人马说什么都是无用……”鹿勃早脸上横肉绽动,面容再次生动起来,露出浓浓的讥讽。“……清梁一战拼光了手下兄弟,鹿某就只能到渡口挂个闲差事。这是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联想到戴施说得幽州军现状,石青对鹿勃早的处境有所了解。在博陵这块混乱之地,手中没兵,任你功劳再大也是枉然。

  想通这些,石青心中一动。想杀这人难度确实有点太大,既然如此,不如将其收归麾下,如此便不用担心对方多嘴多舌了。而且,此人正是落魄之时,最易受恩义所诱,招揽应该不难。

  石青双眼一咪,呵呵笑道:“自古英才多遭妒。鹿将军太过出类拔萃,博陵区区之地只怕难容真人啊。哈哈哈——”

  鹿勃早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石青暗喜,试探着说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中原大地哪里不是英雄纵横驰骋之所,鹿将军就忍心在此虚耗大好年华么?”

  鹿勃早警觉地望向石青,迟疑着说道:“中原?自从杀胡令颁布以来,魏皇与石帅杀得胡人人头如山,血流成河;中原大地哪有鹿某这等人安生之地?石帅可能不知,鹿勃早是乌桓人呢。”

  从“毒蝎”到“石帅”,石青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称呼的变化,他心中顿时确定,鹿勃早此番贸然杀出,原本就是为了投靠自己。既然对方有诚意,自己也该示以诚心了。

  沉吟片刻,石青换上诚挚的口气,注目鹿勃早道:“鹿将军有所误会。魏皇与石青杀胡,杀得是祸乱中原数十年的匈奴、羯胡,杀得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氐人蒲洪、鲜卑段氏;杀得是正自入侵中原的鲜卑慕容;不是乌桓、丁零这等无辜异族。如此说,鹿将军是否明白?”

  鹿勃早目光一闪,欣然叫道:“原来如此。鹿某明白了。”

第六集 第四十三章 必胜的信心

  三月二十五凌晨,石青拿了王午将令来到幽州军部署最前沿之地南安(今河北蠡县),请守将郑生配合他在南安立下临时帅帐。

  中午时分,权翼、祖凤、李崇三部骑兵率先赶到南安。一万五千骑在城外休整,三人联袂进城请见石青。

  见面之后,没有任何寒暄,石青直接下令道:“传令全军将士,休整半个时辰,随后分三个方向急速北上,向幽州发动全面攻击。本帅命令汝等,无论哪个方向,首次攻击至少向前推进两百里。守轮攻击之时,汝等不可能完全遮断敌军信使通传,本帅要求的是,务必给对方通传增加难度,让消息在路途中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

  这时候丁析统带的步卒主力在五十里外的滹沱河南岸,晚上才能赶到,明天才能跟进。王宁统带的两万后军刚刚进入博陵地界,两天后才能赶到,再过一天才能跟进;王午在鲁口‘募集;的三万五千民夫刚刚启程,明天中午才能赶到南安。南安除了逢约的三千余南皮步卒,就是秦兴、郑生凑集的不能用于作战的一万五民夫。这种情况下,一万五千骑兵分三个方向向前突进两百里,孤军深进敌腹心作战,可谓十分危险。

  石青似乎认定对方腹心十分空虚,没有丝毫担心顾虑,决绝说道:“燕军能在准备不足之际,使用次第增兵之策奔袭南皮、乐陵,我军亦可!去吧,杀进幽州!用事实告诉慕容氏,中原男儿英雄无畏不可征服。”

  午时末。魏军骑兵离开南安,启程北上。

  权翼部五千骑是为东路,这一路将从河间东南方绕过,沿子牙河、清凉河北上,抵达大城,觊觎章武郡的同时,在河间郡东部与渤海郡西部之间形成一道屏障,遮断河间与南皮慕容评、封奕的联系。

  祖凤部五千骑是为中路,这一路由南安径直北上,从河间、清梁之间的高阳国穿过,从西边绕过白羊淀(即今日之白洋淀),直抵白沟河畔重镇易县。

  李崇部五千骑是为西路,这一路从西南方绕过清梁,在清梁、卢奴之间形成遮蔽,进而北上朔平(今河北徐水县),窥视范阳县(今河北定兴县)。

  三路骑兵首轮攻击若是到位,等于把河间、高阳、博陵郡一部(清梁)、范阳郡一部(朔平)等郡国包围起来,并形成随时能向章武郡、代郡,范阳郡发动攻击的态势。如果能突破白沟河(这时候白沟应该称作拒马南支,为方便理解,就用白沟替代吧),就等于到了幽州治所、慕容俊坐镇的蓟城城下。

  石青要求,三路骑兵首轮攻击不用攻城掠地,只需尽快抵达目标位置,遮蔽地方通传联系,圈定后续作战范围即可。

  鉴于祖凤、李崇没有到过幽州,地形不熟,石青向幽州军借了十几名骑士充当向导,西路军四名向导中,鹿勃早赫然在列。

  骑兵开拔后,石青唤来逢约,用商量的口吻说道:“逢太守,本帅估计,慕容评、封奕最迟会在明晚或者后天清晨收到我军进攻的通报。无论燕军是否决定回师救援,对南皮的包围都应该松懈下来,转而将注意集中到河间、高阳方向。本帅想知道,这种情况下,逢太守能否率部悄悄迂回到南皮之东,找机会进城,以救援贾将军。”

  逢约想了一阵,点点头,肯定地回道:“没问题。以逢约想来,燕军即使不回师救援,为了防止我军偷袭,也会将围城兵马聚集到清凉河一线,以为牵制。肯定不会在南皮之东部署大军。”

  “那就好!”

  石青欣然说道:“请逢太守尽早率部开拔,赶往南皮。太守进城后,请代为向贾将军、刘大人转告,就说石青不会放弃南皮,不会放弃乐陵,正在想办法解救,请他们务必坚守下去。”

  “得石帅如此厚待,南皮守军虽万死亦甘心!”逢约拱手一礼,凛然道:“逢约这就告辞。石帅放心就是。”

  石青离座而起,送逢约出帐,一边叮咛道:“南皮扼守南下之要冲,有南皮在,燕军南下便艰难万分,譬如此次,必得调动一支大军将南皮团团围困,慕容恪才能放心攻略乐陵。是以,逢太守回转之后,宁可无功,不得有失。一切以保住南皮为要。至于慕容评、慕容恪由本帅应对就是。真有用得着南皮守军之时,本帅会遣人前去传令……”

  送走逢约,石青回到大帐坐定,打算静下心来梳理一下思路,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变化提前做好应对准备,意外的是,他觉得脑袋里热烘烘的,心脏咚咚咚急促地跳动着,数不清的思绪纷至沓来,各种毫无关联的片段不时浮现心头,其中甚至有他和毒蝎的儿时记忆,让他一刻也静不下心来。一种从未有的亢奋情绪将他的身心充斥得满满的,兴奋之余,任他生出急不可耐的期盼,盼望着胜负揭晓的那一刻早早到来。

  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稍一不慎,就会被打回原形身死神殒;什么杀胡复汉,什么重整山河,一切都成飞灰……脑中电光急闪,石青若有所悟,干脆歪倒在地不再琢磨战事,任思绪四散飞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戴施闪身而入,禀报道:“石帅。冀州送来了四百多普通民众,说是被燕军裹挟到清梁的原冀州军眷属。”

  “哦。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交代下去,对这些眷属要好生相待,不可怠慢了。”

  石青漫应一声,坐起身子向外面张望了一眼,但见帐外天色晦明,似乎快要入黑了。又随口问道:“我军步卒主力到哪儿了,可有通报传来?”

  “午后来过一次通报,说是过了滹沱河。这一会没来通报,应该是快到了。”

  “嗯嗯…”

  嗯了两声,石青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说道:“行义。你应该即刻回返鲁口。此番事了,我军可能会与幽州军彻底撕破脸,逢约身份公开,无法在鲁口待下去了,与他相交的那些人以后由你暗中维持。”

  “啊?这个…”

  戴施有些不愿意,犹豫了一阵,他换上笑脸,讨好地说道:“石帅。此次我军进兵幽州声势之大,前所未见;错过如此盛举,属下定会后悔终生,要不此番事了,属下再回鲁口?石帅放心,属下一定小心遮掩身份,不会让幽州军注意到的。”

  石青没好气地瞪了戴施一眼,带着些责备的口吻道:“汝没有受过军纪严训,性子太过散漫了些,此是祸非福。汝可知道,军令之下,这般讨价还价,先就要受二十记杖责。另外,人若散漫惯了,往往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喜好行事,不能严谨克己,很难成就大事。汝为人机智善变,原也不俗,可若继续散漫下去,成就终究有限。”

  戴施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服,却没敢再辨,闷声闷气地回道:“石帅教训的是,戴施回转鲁口就是。”

  石青满意一笑,和声说道:“既然如此,本帅不敢耽搁行义行程,安顿眷属之事交由他人处理吧。今夜月色应该不错,行义回程之时,可从容欣赏,倒算是一件雅事。”

  戴施闻言,顿时目瞪口呆,讷讷不解道:“这个…石帅。现今可是三月末?嗯哦,属下明白,这就连夜赶赴鲁口欣赏。”

  “月末?呵呵,真是百密一疏,如我这等实诚人,真不该在机智之人面前胡扯…”望着戴施渐渐远去的背影,石青自嘲一笑,抄起蝎尾枪,迈步出了营帐。

  “传令,命丁析率部绕城而过,继续北上。传令,帅帐移营,出北城会合步卒主力。传令,抽调两百亲卫骑照顾冀州送来的眷属北上,让他们腾出战马供眷属中的老弱妇孺骑乘;传令,命秦兴、郑生的民夫队伍明早按照原定路线分头北上,抢收清梁、高阳夏粮……”

  一道道命令随口而出,石青凝神静气,手柱长枪伫立于黑雪侧畔,待亲卫骑收拾停当,他跃上了战马,低声喝道:“走!出城——”

  没有和秦兴、郑生应酬告辞,帅帐直属的千余人马径直出了南安。来到城北十里长亭之时,天已黑透;繁星映照之下,模糊之中,左手方向现出大队人马的身影。这队人马长如巨龙,蠕动着急速赶了过来。

  石青没有犹豫,一嗑战马冲了过去,奔驰之中扬声高喊:“大魏健儿安在!”

  “大魏健儿奉命前来,恭候石帅调度指令……”

  队伍中传出熟悉的应答,从队首的王龛开始,逐次向后传递,过了好一阵,万牛子憨直的声音还在远方隐约回响……

  黑雪逆着队伍行进方向奔腾驰骋,石青举枪高呼:“大魏健儿!汝等连日辛苦赶路,此时必定又渴又饿,渴盼停下来休整一夜。但是——兵贵神速,为了取得胜利,本帅不能让汝等停下来休整,本帅命令汝等,继续前进,一直杀到清梁!汝等——能够做到吗!”

  “禀遵石帅将令!”

  “杀到清梁!”

  “能!”

  “能!!!”

  “能——”

  激烈高亢的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先是新义军将领,接着是志愿兵老卒,再是邺城禁军,最后,连新降的襄国士卒也受到感染,不由自主地奋力高呼。

  这一刻,石青心底霍然一静,午后的烦躁、疑虑、不安…诸般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自古以来,中原从不缺少热血男儿,一旦向正确的方向迈出步伐,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阻碍!

  高呼声中,石青勒马回首,眺望着黑沉沉的北方,从未有过的自信油然而生——从未有人真正战胜我们!我们不可战胜!

第六集 第四十四章 进入幽州

  经过大半夜急行,三月二十六鸡鸣时分,石青率部赶到清梁。

  魏军视清梁城一万守军如无物,抵达目的地之后,没有建立任何防御,亲卫骑在城北六里处扎下一座简易帅帐,三万士卒身子一歪,随意倒在帅帐周围的原野上露宿休憩,其间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悦绾不在,清梁城不再有行险一搏的勇将,特别是被大量北上的魏军骑兵惊吓到之后。

  休整了大半日,午后时分,陷阵营留下来与亲卫骑以及四百多原冀州军眷属组成中军,护卫帅帐。魏军大部分成左、右两军;左军由丁析统带,从西路骑兵、中路骑兵相夹的空隙地带向北推进。右军由王龛统带,从东路骑兵、中路骑兵相夹的空隙地带向北推进。

  至此,进入幽州南部作战的魏军步骑战前部署开始显露雏形。

  在横向三百里,纵深两百里的预定战场上,进入幽州南部的魏军从西向东依序分作五支,即西路骑兵、步卒左军、中路骑兵、步卒右军和东路骑兵;五支人马先后向北方推进,速度不一,前后错落有致,三支骑兵出发得早,速度也快,提前勾画出了战场骨架;后续抵达的步卒将会逐次进入,填补骨架间的空白。

  对于这片方圆六万里的战场,石青心中有一副预定场景:进入幽州的十一万五千士卒依照推进速度分为三个层次。一个极快,敏捷而又犀利,在两翼和中心地带倏忽来去,或提前预警,或呼应步卒,这是一万五千魏军骑兵。一个稍慢,分两路齐头并进,北上的步伐沉稳有力,逢城攻城,遇寨夺寨,势不可当,这是五万魏军步卒。相对前两者来说,最后一个相当于静止状态,如水银泄地一般密密匝匝而又均匀地在整个幽州南部铺开,抢割夏粮,运送粮草辎重,这是五万鲁口民夫……

  石青一直是按照心目中的场景进行部署的。

  在这幅场景中,如果说魏军骑兵这个层次是骨骼,魏军步卒的层次是血肉,鲁口民夫是毛发肌肤的话,眼下骨骼已成,血肉渐生,魏军未来的态势初现端倪;两三天后,随着王宁后军和鲁口民夫的到来,血肉将会丰满,肌肤毛发将会生长完全。

  石青对己方意图了若指掌,不等于燕国知道。在通信靠腿的时代,燕国方面必须将幽州南部各地禀报的零碎消息全部汇总,一一归纳之后,才能得到一个全貌。魏军骑兵快速挺进,无疑大大延迟了燕军汇总各地消息的进程。

  二十六日下午。接获燕王诏命,率五千部众作为南下后续援兵的代郡郎将、慕容俊之弟慕容宜无知无觉地来到朔平之北,正好与魏军西路骑兵相遇。

  近年来慕容氏英杰辈出,创造出无数辉煌战绩。年轻的慕容宜早就有心效仿父兄,扬刀立马纵横沙场,当斥候报说前方十里冒出一支为数五千的敌骑之时,慕容宜非常亢奋,将此视作自己一举成名的良机,命令代郡兵马加快脚程,南下攻击敌军。

  随即,燕国代郡兵马与魏军西路骑兵在朔平北十五里的原野上展开激战。令慕容宜没有想到的是,敌军与他以前遭遇的闻风而溃的幽州军大不相同,不仅勇猛无匹,而且战技无双,特别是对方的弓骑兵,竟然能在奔驰的战马上射出箭矢,以一面倒的优势将两千代郡精骑杀得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

  慕容宜如梦初醒,盛名之下无虚士,英杰俊彦得以成名依靠得是实力,不是意淫。可惜的是,世人的醒悟大多发生在憾事铸成之际。慕容宜醒悟得有些迟了,半个时辰后,代郡燕军彻底溃败,仓惶逃亡之际,倒霉的他失足坠下战马,被乱军践踏至死。

  此役,魏军西路骑兵大获全胜,枭首两千余,俘获一千余,缴获不少辎重器械。

  与慕容宜相比,范阳郡太守李产显然要谨慎的多,结果也幸运的多。

  李产是石赵任命的范阳郡太守。鲜卑人大军入关,征东将军邓恒和刺史王午弃幽州于不顾,闻风南逃。李产不耻两人所为,遂向各地内下达征募令,欲聚众抵抗鲜卑大军。出乎意外的是,征召令下达之后,范阳郡八县无一听从附和,竟没一人愿意抵抗鲜卑人。李产无奈,只得开城降燕。初入幽州的燕王慕容俊为了安抚本地士人,不仅没有责备李产,反而大加赞扬,命他继续担任范阳郡太守。

  二十六日夜,清梁、高阳受到魏军攻击的消息传到范阳,听闻之后,李产认为消息传播中出现谬误:就算高阳、清梁受到攻打,也不可能会是遥远的魏军!应该是博陵的邓恒、王午才对。

  李产知道,慕容恪为了尽快南下,已将河间、高阳、清梁人马抽调一空。虽然他不认为邓恒、王午能成什么事,还是没敢大意,次日晨,李产调集几了千人马支援范阳郡南部门户容城,同时遣人向蓟城的慕容俊报急传讯。

  范阳与容城之间距离不远,不到五十里。其间隔着一道白沟河。容城在白沟之南,范阳在白沟之北。

  二十七日午后,李产率部渡过白沟,来到容城西北七八里之处,隐隐约约已经可以见到城楼上熟悉的军旗,就在李产松了口气的时候,一队骑兵绕过容城城墙拐角,出现在视野之中。紧接着,斥候飞马来报,约莫有四五千魏军骑兵刚刚抵近容城,似乎打算绕过城池奔白沟河而来。

  再一次听到魏军的名号,李产没有丝毫犹豫,即刻命令全军快速撤离。

  魏军原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容城。当不可能成为事实之时,往往意味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作为一员降将,李产没有慕容宜的骄傲和自负,有的只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既然不能理解魏军为何会在容城出现,他就不敢轻易去锊对方锋头。何况,魏军不是邓恒、王午的幽州军,这支军队刚刚荡平了襄国,不容任何人小觑。

  李产的谨慎让几千范阳士卒幸免于难。当祖凤率领魏军中路骑兵赶到白沟河,范阳郡守兵堪堪渡到北岸。

  遗憾了一阵,祖凤不再理会对岸的范阳军,率部在白沟河南岸一带巡弋。按照石青的交代,这里是中路骑兵首轮攻击的终点。

  随着中路骑兵抵达白沟河,魏军三路骑兵前沿部署尽皆完成。在三路骑兵遮蔽之下,缓步向北推进的步卒左、右两军开始对沿途一个个城池和坞堡发起攻击。

  攻击非常顺畅。

  正如石青所料,为了保持攻击的突然性,燕军在幽州南部抽调了大量人手,以至于许多城池坞堡只有几百兵丁青壮,在成千上万的魏军攻击下,这点人手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不是投降就是溃败。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为了谨慎起见,慕容恪在正对南安的清梁留下一万人马,在鲁口侧翼的河间郡治所武恒县留下五千人马,提防邓恒、王午趁机北进。若是攻打这两个城池,魏军即便全军齐集,没有两旬半月时间,必定难以拿下。

  鉴于此,石青命令魏军无视这两个城池的存在。幽冀与并州、关中、巴蜀等地不同,没有险关要隘;幽冀平原千里平川,随处可以通行;攻打不易自然可以绕行。

  事实上,这种行为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极其冒险的行为。毕竟,有两个钉子扎在大军后路之上,能让任何将帅为之不安。只不过,这种危险对魏军此次行动没有意义。一个原因是魏军此番进兵,施行的是以战养战之策,勿须从后方运送粮草辎重;第二个原因是魏军人马数量太多,总计将到达十一万五千众;这个数量的人马如潮水一般倾泻在一片并不广阔的区域,即使不能淹没两座孤岛般的城池,两城守军也不敢有任何异动。何况,对于这两座城池,石青并不是完全放任不管。

  三月二十六,步卒左右两军开拔之后,北上的四百余眷属被分作两部,一部由陷阵营护卫着到清梁城北,一部由亲卫骑护卫着到清梁城东。四百余老老少少拖着各种音调,喊着不同称呼,向城上喊话:

  “山子,我的儿啊——羯胡石氏完了,中原一统了,回家去吧……”

  “狗蛋他爹——没良心的石祗、石琨都死了,石帅让我喊你回家种地……”

  ………

  三月二十七,秦兴、郑生的一万五民夫打着魏军旗号抵达清梁,随即四散开来,在魏军攻克之地收割夏粮、运转财货。清梁城下的喊话继续上演,只是口号变了。

  “他爹——燕军败了,那个啥‘御难’将军悦绾真在卢奴遇难了,快投降吧,别让狗蛋没爹啊……”

  “山子——我的儿。慕容恪被困死了,魏军大胜啊,石帅说,早点投降可以立功呢……”

  三月二十八,鲁口的三万五千民夫打着魏军旗号赶到,北上深入到幽州南部。与此同时,一队队幽州民众拖家带口,在魏军士卒的押送下向安国迁移。清梁城下的喊话内容再次发生变化。

  “狗蛋他爹——魏军打到蓟城了,慕容俊正在向关外突围,石帅说了,马上就没仗打了,想立功就趁早割几个鲜卑人的脑袋藏着,待城破了拿出来领赏……”

  “山子——我的儿啊,鲜卑人完了,慕容俊跑了,城里不少人准备反正呢。魏军攻城的时候,你可不能抵抗,要不然会被人割了脑袋领赏的……”

  城下喊话如火如荼,城头上没有任何动静。石青看不见城内的反应,但是他相信,眼看着一队队幽州士人被驱赶南下,眼看着数之不尽的大军深入幽州,眼看着援军杳无音信……城内守军必定有人会动摇,至少被裹挟北上的原冀州军士卒会动摇。

  事实上,原冀州军士卒是否会动摇无关乎大局,因为,北上眷属喊话不仅是给原冀州军士卒听得,还是给直属慕容氏的燕军士卒听得。哪怕原冀州军士卒心坚如铁,一心归附燕国;慕容氏嫡系也不会完全相信,免不得会猜忌提防。石青真正的目的就在于此。

  王宁的后军快到了,也许应该试探着攻击一次……

  望着城垛间不时闪过的急匆匆身影,石青暗自琢磨。

第六集 第四十五章 三月二十八

  魏军骑兵的快速突进无疑达到了目的,蓟城、卢奴城外的悦绾、南皮城外的慕容评获知幽州南部受到魏军攻击的速度被大大迟缓,而且信息还不是很全面。

  三月二十八清晨,慕容评首先得到消息,说是有五千魏军骑兵突入河间郡,没有攻击武恒县,径直绕城北上。

  “这是魏军先头前锋,其后必有大队步卒跟进,攻打武恒,妄图切断我军西边退路……”封奕提醒慕容评。

  慕容评深以为然,一边收拢围困南皮的人马,准备应变;一边向潜伏在滠头的慕容恪和蓟城的阎王慕容俊报讯。就在这时,章武郡传来急报,魏军骑兵挺进到大城,随时可能东进章武。

  慕容评当即派遣一万人马,试探着潜渡清凉河,如果潜渡顺利,南皮燕军将随后渡河,救援武恒县的同时断绝北上魏军骑兵归路。

  因为有童图部骑兵骚扰,清梁向悦绾发出的告急多了一重阻挠。悦绾收到告急军情的时候已是三月二十八的中午。

  拿到告急军情,悦绾有些迟疑。慕容恪严命他驻守卢奴以吸引对手主力,目前看来,慕容恪的意图落空了,对手主力没有来卢奴而是攻进了幽州,这种情况下,四万八千燕军还有留在卢奴城外的必要吗?

  答案显而易见,数万燕军留在卢奴纯属浪费,不如回援清梁。可是,悦绾很清楚,回援清梁事关重大,风险利益各占一半。

  清梁有一万守军,短时间内魏军断难攻取;自己若是成功回援,以清梁为后盾截击魏军,魏军此战必败。问题是石青并非易于之辈,肯定能想到这些,不定还会因此设下埋伏,等着卢奴燕军回援予以伏杀呢。

  军情紧急,这时候不可能先行请示等待裁决,一切需要自己拿主意。那么是援还是不援?

  悦绾沉吟良久,最后决定将步卒留守原地,亲率骑兵回援。之所以作出这种决定,原因有二。一个是步卒行动缓慢,回援不成反而容易被对方埋伏;如此累赘,不如留守原地牵制卢奴守军。另一个是清梁城有一万守军,安全暂时无虞,回援人马太多呆在城中反而没多大用处。幽冀平原一马平川,是骑兵驰骋之地,有一支骑兵四处出击,对魏军威胁反而更大。

  拿定主意之后,悦绾暗自准备,黄昏之际,率领一万五千燕军精骑毫无征兆地突出营门,向东而去。

  负责监视的魏军骑兵见此情景,急报童图,童图慌忙集结部众出城追赶。这时候悦绾已经奔出十余里了。童图不肯甘心,穷追不舍,连夜向东而去。

  其实,燕王慕容俊收到的消息应该说是最早,三月二十七他就收到范阳太守李产的通传,说是“疑似有鲁口邓恒人马窜入清梁、河间一带,惊扰地方,臣即刻率兵前往容城查探,若是属实,便给予痛击…。”

  接到这个消息,慕容俊没有在意。鲁口、邓恒、王午等从来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令他想不到的是,一觉醒来,二十八的上午,接连来了两个紧急通传,一个说得是代郡郡守兵在朔平与魏军发生遭遇战,慕容宜身殉,代郡人马几乎尽覆。一个是李产的澄清通传,说得是魏军大军进入河间、清梁;并紧逼代郡、范阳郡。此前所谓的鲁口人马袭扰属于传言有误。

  两个加急通传之后,各地求援急报纷纷上了慕容俊的案头。当慕容俊将阳鹜、皇甫真、黄泓、幕舆泥等一杆心腹大臣召集起来的时候,河间、大城、章武、清梁的急报都到了。当这些急报凑在一起,一个个魏军数字加起来将近达到十万之时,包括慕容俊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

  魏军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动十万人马北上!!!

  在座之人都明白,十万人马对于白沟之南空虚无比的幽南数郡意味着什么。那必将是犁庭扫穴,势不可当。

  “燕王陛下。幕舆泥请令率两万人马南下,会合南皮辅弼将军、卢奴御难将军,在幽州南部将对手一举成歼。”幕舆泥慨然请令。

  慕容俊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即便幕舆泥描绘的前景再好,也不会有人动心。因为与蓟城和慕容俊的安危相比,幽州南部不算什么,魏军是否一举被歼也不算什么。

  为了这次紧急南下,不仅幽州各地处处空虚,即便是蓟城也只有三万兵马。这三万兵马不仅要护侍慕容俊,还要压制不服燕国或者是慕容俊统治的潜在威胁。无论如何都不能动用。幕舆泥只想杀场立功,没有想到其中的关键,其他人却懂得。

  过了一阵,左长史、辅义将军阳鹜打破了沉默,向慕容俊进言道:“此番南下由辅国将军督帅,具体战事也该由辅国将军调度才是。我等不知其中缘由,贸然插手,只怕会坏了大事。反倒不如谨守白沟河一线,任由魏军和辅国将军较量……”

  慕容俊眼光闪烁,隔了移时,方才一笑道:“辅义将军说得是。孤只需安坐蓟城待三弟捷报传来就是。传令范阳李太守,命其紧守白沟河一线,务必护卫蓟城安全。”

  这个时候,与慕容俊同样风清云淡的就是清凉城外不咸不淡的劝降。不过任由冀州来的眷属喊哑了嗓子,城内依然不见动静。

  黄昏之时,石青让陷阵营、亲卫骑收兵,打算回转帅帐,留守监视的斥候突然赶上来禀报道:“禀报石帅,适才清梁城南门打开,六千余原冀州军士卒被赶了出来,这些冀州军士卒请见石帅,说是愿意投降……。”

  和石青预料的一样,因为城外的呼喊,清梁城守将对冀州人充满疑忌,担心魏军攻城时冀州人会临阵倒戈。令人无奈的是,冀州人数量太多,无论是拘押监管或是斩杀都可能引起变乱,燕军守将只得好些好话,将这些不稳定因子请出了清梁。

  石青知道因果后不置可否,命人引原冀州军士卒回营,好生安慰;暗地里却提高戒备,亲卫骑和陷阵营合起来不过千五之数,降兵却又六千出头,万一生起乱,真的没法控制。

  好在没多久,王宁和两万后军就赶到了。听说城内只有三四千守军,王宁当即请战,欲连夜率军攻打清梁。

  “罢了!守军人数不多,守城之心却很是坚定;强行攻打损失肯定不小;不如再等等,一天看不到援军,他们的失望就会多添一分,彼时再攻会容易许多……”石青拒绝了王宁的请战,命他将冀州军士卒打散编入后军。

  王宁有心再行进言,石青却已埋头在舆图之上。看到这个模样,他只得作罢,连夜整编部众,将原冀州军士卒编入后军。

  将近午夜,王宁将诸般事情安排妥当,准备休息之时,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但见帅帐帘幕微张,隐隐透出灯火。想了一想,他便踱过去,以请示机宜的名目求见。

  “石帅。属下打扰了。”得到允许后,王宁进入帅帐,躬身行礼道:“目前战事如何,属下刚来,心中无数,所以……”

  “王将军不用客气,来,近前坐下说话……”石青招招手,让王宁到帅案前就座。“不用将军过问,本帅也会将眼前战事一一告知……。”

  王宁心中一暖,谦恭地坐过去,用心倾听石青叙说魏军第一阶段的目标和三天来的战事,不敢漏掉一个字。

  “截至目前,除了清梁、河间、容城等几个城池之外,中山国以东、渤海郡以西、白沟河以南这片战场基本上被我军控制。我军第一阶段的目的算是达成,眼下将视对手情况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战事……。”

  听到这里,王宁惊奇不已,忍不住插口问道:“视对手情况?难道石帅没有预定方案?”

  “敌我交战之际,机会瞬息万变,所谓的预定方案往往不会有用武之地。本帅只做了应对任何变化的准备,没有制定预定方案。”

  为了不让对方感到尴尬,石青玩笑似的笑了笑,随后继续道:“今日是我军进入幽州的第三天,无论再怎么迟缓,慕容评、悦绾、慕容俊都该得到军情急报,并且可能已经作出反应了。我军第二阶段的作战目标便是根据对手的反应及时做出应对……”

  “这样以来……我军将会很被动。”王宁犹豫了一阵,终究将心中的不安道了出来。

  石青耐心解释道:“主动?被动?两者之间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就像目前局势,我军中路骑兵横亘在白沟河一线、东路骑兵横亘清凉河一线、西路骑兵横亘在中山国与清凉之间,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战场空间。我军主力在这个空间内等待对手做出反应,看似被动,实则对手若是试图进入这个空间,我军既可以让悦绾放进来打,将慕容评堵在清凉河,将慕容俊堵在白沟河,也可以将慕容评或慕容俊放进来,将另外两者堵在外围。如此,和谁打更合适,怎样打的主动权便操在我手。汝可明白?”

  石青的态度让王宁放开拘谨,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接着追问道:“如果对方担心被伏击,宁可不要幽州南部,也不前来救援呢?”

  “那就把幽州彻底打烂。本帅将会命令西路骑兵和步卒左军从西北方挺进代郡,绕过白沟河,然后回击范阳,直至打到蓟城之下。”石青狠狠地一擂案几,低喝道:“拼却幽冀民生元气大伤,本帅也要毁掉慕容氏南下企图。”

  王宁瞿然一惊,按照石青说得打下去,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烂仗,魏军深入敌后,带去破坏的同时,也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这是两败俱伤的战法,不是智者所为。不过,王宁明白,石青此举的目的就是和燕国拼消耗,中原虽然残破,可以拥有关中的大魏无论是产出还是恢复元气的潜力都不是燕国能够比拟的。

  “石帅。急报——”

  匆匆进来的亲卫打断了王宁的遐想。

  “天骑营急报。今日上午,南皮四周燕军解除了对南皮的包围,在城西集结。午后,一万燕军马步混合赶赴清凉河东岸,砍伐树木,似有架设浮桥的意…。。”

  这个亲卫尚未通报完毕,另一个亲卫冲进来叫道:“石帅。西边燕军出现异动,黄昏之际,悦绾命燕军步卒留守卢奴大寨,自己亲率一万五千精骑回援清梁,童校尉随后追击,目前双尚未赶上……”

  急报接连而来,王宁还没反应过来。石青已经拍案大笑道:“好!慕容俊、慕容评、悦绾分处三地,联络不通,只能自行此事,实在是最好不过。哈哈哈——天助我也!”

  大笑数声,石青亢声喝道:“传令!命令童图缠住悦绾,不要硬拼,用弓骑兵尽量给予对手以杀伤就是。传令西路骑兵、步卒左军即刻赶赴河间郡治所武恒待命。传令中路骑兵,严守白沟河一线,不得让蓟城、范阳方向的燕军渡河南下。传令、步卒右军、东路骑兵,即刻赶赴河间治所武恒待命。传令天骑营,对方渡河时给予一定的阻击,然后向武恒且战且走……”

  石青连着下了十几个命令,王宁听后,在心里一核算,不仅有些疑虑。“石帅。你是打算在武恒集中优势兵力,一举聚歼慕容评么?不过,所有人马都去了武恒,后路是否太过空虚。毕竟西边还有悦绾的一万五千骑。”

  “五万鲁口民夫害怕被本帅火拼,北上之时可都带着刀枪呢。本帅不信,他们一旦和悦绾相遇,会好生说话。呵呵…”

  石青呵呵一笑,甚是开心地对王宁说道:“还有童图在盯着悦绾,王将军尽管放心,好生休息去吧,明日一早,我等一道赶赴武恒。”

第六集 第四十六章 三月二十九

  悦绾率军回援,童图率部紧追不舍,双方不时发生小规模接触。虽然燕军精骑并没有吃亏,悦绾却不甚其烦。有这只苍蝇盯着,自己这支人马就不可能保有任何进攻的突然性。

  三月二十九,将近午时,再次与追兵脱离接触之后,悦绾施了一计,调转行进方向,不再向东奔清梁,向北去高阳郡乐乡(今河北清苑县),打算从乐乡迂回至清梁。如此终于摆脱了童图部纠缠,顺利出了中山国跨进幽州地界。

  一入幽州地界,悦绾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金黄的麦地田里东一伙西一群,到处都是抢收夏粮的‘魏军’,远处的村庄、天边的坞堡黑烟滚滚,正在被大火焚烧;平坦的原野或者阡陌驰道之上,成群结队的幽州民众拖着一车车家什细软被‘魏军’拘管着向南而去……。

  不用多想,悦绾就明白过来,这是魏军的报复,对燕军南下就地征粮方略赤裸裸的报复,而且这个报复比燕军更加疯狂,带来的破坏更加彻底。

  “给我杀——”

  悦绾怒火填膺,挺槊大呼,没有任何犹豫,率领燕军精骑杀了上去。燕军为了保持南下的突然性,可以施行就地征粮、携户而走等等下策,但他绝不容许魏军如此去做。

  一万五千燕军精骑哗地在原野上铺开,不要编制,不分章法,不顾一切地向视线内的敌军杀过去。

  ‘魏军’没有一点准备,见到这队精骑之时也许以为是友军,并没有很在意,直到燕军杀到面前,他们才反应过来,开始沿着田埂慌乱地逃窜。偶尔有人因走投无路而奋起抗击之外,大部分除了溃逃几乎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愿。

  喊杀声中,尸首横陈,战马纵横,麦田里一片狼藉,须臾间已有上千‘魏军’士卒倒了下去,更远方的‘魏军’发现不妙,大声招呼着向北逃窜,在一个小村庄里聚拢起来,并依托房屋墙桓部署防务,似乎打算抵挡骑兵的攻击。

  燕军精骑四处追杀一通,随后在村庄四周集结,将魏军这个临时据点紧紧围困起来。

  一个燕军司马向悦绾进言道:“将军。眼下敌军有了防御,再行攻坚只怕很艰难,我军小胜一场,不如见好就收,回援清梁要紧。”

  悦绾目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魏军’的松散在他预料之中,毕竟石青崛起时日太短,不可能把邺城、襄国的魏军调教成一支真正的劲旅。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疑惑。石青并非等闲之人,肯定早就考虑到自己回师清梁的可能,也会因此制定出对策。可是,乐乡魏军的反应为何看起来像一点也不知情呢?

  踌躇了一阵,悦绾脑中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石青认定自己必定回师清梁,因此在清凉附近布下重兵,以至于将乐乡等其他地方给疏忽了?

  想到这里,悦绾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是魏军留下的,里面充满了诱惑,让他忍不住想钻进去。

  “来人,传某将令…”

  童图部魏军骑兵跗骨之蛆的身影从脑海一闪而过,悦绾再无犹豫,截然下令道:“全军分为左、中、右三路,每路彼此间隔十里,相互照应,联袂北上。但若遇到没有堡垒掩护之魏军,即可展开攻击。”

  亲卫得令,四下里前去通传。进言的燕军司马一怔,不解地问道:“将军这是何意?莫非不管清梁了?”

  “悦某相信,清梁定会安然无恙,石青打算以其为饵诱我等前去呢,他怎么会强攻清梁。哼,打得真好主意!”

  嘿嘿冷笑数声,悦绾环视四周,借机开导身边将士。“回援清梁是为了击败对手,野战追击给予敌军尽量多的杀伤,也是为了击败对手;两者殊途同归。望诸位戮力一赴,将祸乱高阳之魏军诛杀殆尽。”

  “杀!诛尽敌军——”

  喊杀声中,一万五燕军精骑像一道宽达二三十里的犁铧向着北方快速推进,所到之处,如滚汤泼雪。‘魏军’纷纷崩散,直到逃进就近的村庄坞堡才安稳下来。

  ‘魏军’自然就是鲁口民夫了。遇袭之初,鲁口民夫指望担任攻击和防务的魏军前来抵抗燕军,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前两天还在身边不时出没的魏军已经没有了踪影。

  鲁口民夫由邓恒的幽州军组成,幽州军士卒是多年的边军,战力不弱;因为消息闭塞,猝不及防下吃了不小的亏,一旦认清目前只有依靠自己拼命才能活下去的处境后,他们即刻组织起来,依托村庄、密林、溪流等各种地形对抗悦绾部精骑,双方立时打得像模像样,不再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悦绾清剿乐乡魏军之时,慕容评正在指挥燕军强渡清凉河。

  二十八日夜,慕容评派遣的一万燕军前锋试探着在清凉河架设浮桥,浮桥铺到对岸滩头之时,遭到了对方反击,天骑营一把火把浮桥烧去三分之一。

  燕军连夜展开强攻,三千精悍燕军借着夜色掩护,乘坐木筏冲向对岸。他们不知道,对手是不善于阵战,只善于各种特殊状态下的作战的新义军天骑营。

  三千燕军刚到河中心,先就受到一轮袭击。几百名水鬼钻到木筏下面,利刃透过木筏间隙向上乱投乱刺,杀得燕军魂飞魄散之余,顺带割断了连接木筏的树皮绞索,几十支木筏散成一根根原木,上千衣甲齐全的魏军落入水中,其中有两三百运气不好的因掉进深水区而溺毙。

  两千燕军躲过水鬼偷袭,抵近河滩,下筏之际,一直在前遮护的盾牌撤了下去,就在这时,天骑营的连弩给了他们一通洗礼。因为燕军的进攻是松散的、断续的,连弩的威力发挥的不是很大,只让冲到最前的一两百名燕军失去了生命。意外的是,这一两百人恰恰是燕军最勇猛的战士,这批人的阵亡给燕军的打击伤害甚至比水鬼造成的重得多。

  天骑营士卒不知道这些,两轮打击过后,他们弃了连弩,绰着刀枪冲上浅滩,和对方一刀一枪地对砍。在没有阵势,没有编制的混战中,天骑营单兵素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只一个冲击,剩余的燕军便抵守不住,纷纷向河心退走,借助木筏和原木逃回东岸。

  燕军强攻失败,但也摸清了魏军虚实,慕容评听闻对岸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当即命令全军强渡清凉河,回师河间郡。

  二十九日上午,近五万燕军聚集到清凉河东岸,四百只木筏散在十里宽的河面上,一万燕军前锋乘坐木筏同时渡河。慕容评打得是让对岸守军首尾难顾的主意。

  对岸的孙霸没有着急,他刚接到石青的命令,石青命令天骑营且战且走,拖延对手行程,让慕容评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到武恒就好。武恒距离清凉河还有六十里,天骑营只要阻击片刻,剩下的时间就不足以让燕军赶到武恒了。

  十里宽的河面上,燕军强渡的木筏排成了一个弧形。两翼前突快速抵近河滩,弧形中部的燕军面对天骑营两里宽的防御面,为了牵制守军,他们行进的很慢。燕军两翼对面却没有一兵一卒守卫,因此行进的很快,不久就抵近河滩,登上河岸,稍加整肃便向中间的天骑营包抄过去。

  “搭桥渡河——”慕容评彻底放下心,命令下达的那一刻,他看见对岸魏军正在后撤,极快地脱出了己方的左右夹攻。

  滠头。

  自姚弋仲率部迁走之后,这里几乎成了无人区。没有牛马牲畜的啃噬,滠头的水草林木愈发地茂盛了。还未入夏,野草已有半人深,河谷两岸的树林密密蓬蓬,原始森林一般。任谁看了也不可能认为,其中会有两万精锐骑兵。事实上,两万燕军铁骑已在此埋伏了四天。

  密林深处,日光难见,阴阴翳翳间,慕容恪盘坐在一块方石上,正倾听斥候回报。

  “禀将军。属下等探查明白,在清渊、绎幕等地出没的十余支魏军皆是百十人一股,无一超过五百人。”

  “果然是石青那厮的疑兵之计!”

  宏亮的声音从方石一侧的椿树后传来,紧跟着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的中年大将现出身形,优雅地一锊长髯,冲慕容恪赞道:“可惜,无论石青这厮如何狡诈,却无法瞒过辅国将军慧眼。石青如果知道,辅国将军早就料定此为疑兵之计,不知还会施此计否?”

  等到赞扬,慕容恪却没有一丝得意神色,深沉地瞥了中年武将一眼,他摇摇头道:“扬威将军此言不妥。石青的疑兵之计用得非常好,好到我等明知是疑兵之计却窥不透其中虚实,此已近于阳谋了……”

  燕国扬威将军名叫鲜于亮。幽州范阳人,原是石虎麾下大将。慕容恪密云大败麻秋之战,鲜于亮被俘。此人不仅有一副好相貌,还有些名士气度,狂傲不群,自视甚高。位居苦寒之地、仰慕中原文化的鲜卑人偏就吃他这套。慕容皝一听此人事迹,当即派人用自己的坐骑将鲜于亮接到身边,拔擢为左常侍,并给其指定了一位夫人,让其在辽西安家。自此以后,鲜于亮对慕容氏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鲜于亮自视甚高,如慕容恪、慕容霸,他不能不佩服;如石青这般的,他不仅不佩服,甚或有“鲜于亮不在,遂使竖子成名”的想法,时不时贬低对方一番才会感觉爽快,听慕容恪如此说,他很有些不服气,辩解道:“这等被辅国将军一眼识破的疑兵之计有何厉害之处可言?辅国将军对敌谨慎原是好事,可也不能太涨敌人威风。以某看来,石青手段不过而耳。”

  “扬威将军没有注意到石青疑兵之计的妙处。疑兵之计如同烟雾,若是薄了,少了,一旦被人识破,自然什么也遮掩不住,不仅没什么用处,反而容易为人所趁。可若烟雾多了呢?一团团一层层遮天蔽日,即便对手知道这是烟雾,这是疑兵之计,也依然没有办法。石青的疑兵之计便是如此啊……”

  慕容恪叹了一声,蹙眉说道:“昨天收到中山的消息,悦绾说石青到了卢奴,看样子似乎有强攻我军营寨的打算。石青是想干什么?一方面在平原郡大布疑兵,一方面北上卢奴向悦绾施压,难道他打算放弃乐陵,吃掉悦绾部来扳回局面?此前,恪以为石青极可能会这般做,如今看却未必。只怕他北上卢奴也是一着疑兵之计。说起来,从冀州军的动向上最容易判明石青的意图,偏偏冀州军不闻不动。恪担心,待到冀州军动的时候,我军反应已经晚了……”

  鲜于亮有点呆滞,听慕容恪说了一通,他才明白,疑兵之计用好了,即便对手明白这是疑兵之计,却没办法下手应对。

  慕容恪思虑到深处,独自出神,没再理会鲜于亮。林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突然传出呼啦呼啦树枝刮动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鲜于亮眉头一皱,正欲扬声呵斥,看是谁不守埋伏规矩,发出这般声响。慕容恪却忽地从方石上站了起来,脱口低呼道:“定是有急报来了,石青的意图马上就可揭晓……”

  鲜于亮恍然一悟。

  紧接着,慕容恪的预言得到了验证,几个尘土满面的燕军士卒扒开树丛,匆匆钻了过来。一见到慕容恪便即叫道:“禀——辅国将军。大事不好,石青亲率十万魏军突袭幽州,一直杀到了白沟河……”

第六集 第四十七章 慕容恪的谋算

  “魏军攻进了幽州!”

  慕容恪双目忽地一亮,适才的忧虑焦灼不翼而飞,一眨眼的功夫,他似乎从一个悲秋闲绪满怀的骚客变成拔剑横道的游侠,眼里除了高昂的战意再没有其他存在。

  “好!中原多才俊!虽然不知桓温、谢艾是否浪得虚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石青却着实不错,没有让人失望…”

  慕容恪似乎有些亢奋,围着方石快步急行,不今没有惊慌,反而不住抚掌大赞,很有些欣慰模样。忽然,他停下脚步,疾声对慕容评的信使道:“将汝所知一切全部说出来,不得有任何遗漏!”

  “末将其实知道的不多,只记得辅义将军通传内容…”

  信使被慕容恪的语气刺激得有些紧张,竭力回忆着说道:“辅义将军和封太守依照将军嘱托,一边围困南皮,收取南皮夏粮;一边小心戒备,防止魏军援军偷袭,原本一切很正常,直到昨天上午,武恒方面辗转送来急报,说是从三月二十六开始,魏军步骑先后从河间郡、高阳郡和清梁三个方向突进幽州,粗略估计前后有十余万敌军进入。魏军以骑兵为先锋,轻装突进,西面攻到白沟河南岸,东边攻到大城;步卒随后跟进,把清梁县、高阳郡、河间郡分割包围,除清梁、武恒两城因守军较多暂未理会外,其他各地均被他们一一攻占。武恒军情刚来不久,接着章武郡也来急报,说是看见魏军在章武郡西部出没,似乎有进攻青县的可能……”

  “嗬——不下十万众?仓促之下,石青怎么可能这么快调集十万大军?”

  慕容恪扬眉一笑,从容地到方石前蹲坐下来,顺手从方石底座下掏出三块石头在面前摆出一个三角形,又掏了两把湿土团成两个土团,放在石头组成的三角形的两条边内侧,随后,他再次掏了一把湿土,一边在手中团着,一边审视着地形。俄顷,将手中土团向三角形另外一条边内侧一按,慕容恪大笑道:“好石青!短短时间,不知汝凭什么能说动邓恒。让幽州军出兵襄助?这等手段,着实令慕容恪佩服几分。”

  得知魏军攻入幽州,鲜于亮早就焦躁异常,只怕扰了慕容恪的思路这才强忍着没有出声。此时蓦然得闻鲁口幽州军搅入此事,大惊之下他在顾不得许多,急切地说道:“辅国将军快快回军,魏军、幽州军合兵一处势大难敌,若是回得晚了,只怕范阳、蓟城危险……”

  “扬威将军多虑了。此不过是石青疑兵之计耳。”

  慕容恪伸手虚按,安慰了一下鲜于亮,随即指着面前的三块石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军嵌入三地,十分稳固;魏军无论攻击哪一路都难以得逞。石青无奈,只得避实就虚,新辟战场以扳回局面。原本恪以为石青无力在幽州开辟新战场,因为幽州远离襄国、冀州,后无依托,援军难续。几万人奇袭幽州等同玩笑。没想到石青说服了邓恒,不仅有鲁口可供依托,而且得到幽州军襄助,如此,便有了突袭幽州的条件。不过……”

  慕容恪呵呵一笑,道:“石青突袭幽州看似妙着,实则对整个战局来说并无大碍。我军只需暂时放弃白沟河以南郡县,待拿下乐陵之后,再组织人马从三面夹攻河间、高阳,魏军依旧只能退却。就算有鲁口依托,他们也不可能守住幽州南部郡县。”

  “原来如此。石青挟十余万人马突入幽州,看似雷霆万钧,其实还是疑兵之计,所为不过是诱使我军回援而已。”

  鲜于亮幡然大悟,轻松地笑道:“只要我军不理会这一套,他便无计可施。呵呵,不过这厮确实厉害,做得这般像,让某一时竟未能看透。”

  慕容恪颌首笑道:“这倒怪不得扬威将军,实在是石青此子行事虚虚实实,诡变万分。常人很难不受蒙~~~”

  说到这里,慕容恪口中发出了一些无意思的音节。鲜于亮诧异地看过去,却见慕容恪面色煞白,嘴唇半张,一噏一合地哆嗦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惊奇之间,他正向开口动问,却见慕容恪倏地一下站起来,悲声高呼:“不好!快快来人——”

  四周树枝哗啦啦地乱响,几百名亲卫钻出来,围上慕容恪。“拜见将军。属下在此候命。”

  “快快快——汝等四人为一队,分头而行,星夜兼程;十队往卢奴,十队往南皮。向悦绾和辅义将军传达本将将令。本将命令他等原地待命,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若…已经回援幽州,务必令其就地固守,等待援兵。”

  慕容恪语声急促,传令之时带上了一点哆嗦。

  鲜于亮大感惊奇,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从容不迫的慕容恪转眼变成这般模样。待亲卫领命去后,鲜于亮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辅国将军。这是……”

  “石青好奸诈,不是得扬威将军提醒,慕容恪还未注意到这点……”

  慕容恪再次围着方石转了起来。这一次与方才明显不同,他身子紧紧绷着,脚步急促而又匆忙,语声又急又快:“……只要御难将军、辅义将军看不破,石青的目的就算达到,他根本不怕本将军看破。我军分处三地,通信不便,本将军即使看破,也不能及时通知御难将军和辅义将军。石青正是利用我军这个弱点,这才骤然发难,让我军无法统一反应,以便他从中取事。”

  连续说了一通,急躁的情绪似乎得到缓解。慕容恪停下脚步在方石前蹲下,看着地面上码放的三块石头和三个泥团,他似乎是向鲜于亮解说,又似乎像梳理思路,喃喃自语道:

  “魏军联合邓恒入侵幽州,并不足道。只要王兄率军渡过白沟自北向南展开攻击,悦绾、辅义将军全军而回从东、西方向夹攻过去。石青首尾难顾,只有退走。可惜的是,王兄稳重老成,宁可无功不愿行险,多半会依白沟河而守,不会渡河向南攻击。悦绾临机善变,果断勇猛,心思却不够深沉,难以看透石青深意,一得到消息,他只怕会率一支劲旅即刻回援清梁,以清梁城为依托和魏军周旋,却不知清梁城很可能是石青留下的鱼饵。辅义将军心气高傲,素来不讲中原人物放在眼中;若是得闻魏军攻入幽州,气恼之下,定会全师突进,需找魏军主力决战,如此正好掉进石青殼中。石青可以小股人马巡视白沟河、应付悦绾,将其主力集结一处,以优势兵力一举击溃辅义将军;然后就可以掉过头从容对付悦绾,或者在南皮一线建立防御,堵住我军归路,将我军孤立在乐陵一带。石青真是好算计,算的不仅有兵法战略,还有人心性情。”

  鲜于亮听得目瞪口呆。在慕容恪的分说下,魏军的布局慢慢从迷雾中显现出来,随着烟雾的褪去,石青的用心越来越真实地显露出来,明白对方的用心之后,鲜于亮没有半点喜悦的感受,反而有点莫名的悲哀,自己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可在毛没长齐的石青、慕容恪面前仿佛童子般,既单纯幼稚,有浅薄无知。

  这一刻鲜于亮心灰意冷,呆呆地看着慕容恪摆弄地上的石块、土团,没有半点插口追问的兴致。一向自负的他此时终于明白,对攻达到这种层次,就不是他能置掾的了。

  过了良久,听到慕容恪低低叹了一声,鲜于亮有些不忍,遂开口进言道:“按辅国将军所说,辅义将军目前危在旦夕。要不属下领一支精骑先赶去救援,辅国将军慢慢筹措应对之策。”

  “来不及了。”

  慕容恪头也没抬,直接否定了鲜于亮的提议。“三四百里路途,骑兵急赶需要一整天,抵达后还没有多少战力,到时不仅不能救援,反倒成了送到魏军嘴边的肥肉。十余万魏军偎集在高阳、河间一带,为的就是便于调动集结,我军要么不进入,要么就以主力大军进入;分散进入,只能给对方聚歼制造良机。”

  “那…”鲜于亮张了张嘴,他担心打扰慕容恪思虑本不想多问,哪知道犹豫了一下,口中还是冒出来一个问题:“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慕容恪低垂着头,直直盯着代表魏军和燕军的石块、土团,审慎说道:“石青突出奇兵冒险一逞,本将军不能学他,需行堂堂正兵以凌之。”

  “将军有了应对之策!”鲜于亮心中一喜,欢声叫了出来。

  慕容恪伸出右手,轻轻捻起一块土团,随即握在手中狠狠一捏,土屑从指缝簌簌落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军此番南下乐陵,无功而返,却可从鲁口得到补充。”

  “鲁口!”鲜于亮惊叫一声,盯着慕容恪手中粉碎的土团,双目双光。对于燕国来说,夺取鲁口似乎更为实际,也更为稳托。

  “对!我军下一步的目标就是鲁口。让石青在河间、高阳折腾去吧,只要夺下鲁口,与蓟城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魏军除了撤走一途,断然不可能在河间、高阳一带立足。彼撤兵之时,就是我进攻良机。到时,本将军就与石青面对面对阵厮杀,本将军很想知道,石青还能带来给人多少惊奇。”

  慕容恪越说越流利,话音止住之时,思路似乎跟着完全顺畅起来了。

  “将军盛名果然不虚,此着大妙,即便石青再怎么闹腾也难以扭转劣势,哈哈哈——”鲜于亮哈哈大笑,他似乎看到无数魏军被挤在白沟河以南、滹沱河以北的区域里惶恐不安的情景,他似乎看到自己和慕容恪率领精锐劲旅衔尾追击对手时的酣畅淋漓;至于那个处身险地、心高气傲惹人厌恶的慕容评被他自动忽略了。

  “来人!传令全军,出林集结,准备北上——”

  “来人!速去乐陵城传令高开,放弃乐陵城,即刻率所有马步大军返程北上,赶往鲁口会合本将军。”

  慕容恪命令下达,密林里顿时闹腾起来,潜伏的燕军去了马嚼子,纷纷出林赶往河谷集结。鲜于亮落后半步,跟在慕容恪身边,向外行走的时候,他好奇地问道:“辅国将军。高开若是已拿下乐陵也需要放弃吗?”

  “必须放弃!”

  慕容恪不容置疑地回答道:“冀州城魏军不闻不动,是为了对乐陵我军保持压力。我军主力一旦撤走,他们肯定会反攻乐陵,并以此牵制我军主力。我军主要作战之地移往博陵、高阳一带,到时哪里还顾得上照顾偏远的乐陵,不如一走了之。”

  鲜于亮点点头,笑道:“真是可惜了。高太守去了六日,以属下之见,我军多半已攻下了乐陵了。”

第六集 第四十八章 三月三十

  乐陵仓和乐陵城毗邻,乐陵仓是赵国四大仓,专事为南征大军提供辎重补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乐陵仓的映衬下,乐陵城很容易被人忽略。事实上,这座位于海边的城池除了为盐工、工匠以及乐陵仓守军家眷提供居住之地外,实在没有多少军事价值。鉴于这个缘故,乐陵城不仅城墙没有乐陵仓高大坚固,四周的壕沟也早於塞。新义军占领乐陵城后,忙着整顿人丁,恢复生产,也没顾得修缮城防。这为燕军攻城提供了极大便利。

  慕容恪希望高开半月内拿下乐陵,高开许诺在十天内拿下乐陵,事实上,高开根本没把乐陵两三千守军看在眼里,暗地里希望三天内拿下乐陵以向慕容恪报捷。

  三月二十四,来到乐陵城下后,高开省略掉试探、诱降、智取等诸般手段,一开始就全力一赴,指挥两万人马强行攻城。

  两万燕军分成四部,其中两部各为两千人,在城东、城南展开牵制行进攻。另外两部各有八千人马,在城西、城北展开强攻。燕军攻城的手段很单一,除了随军携带的飞钩就是匆忙制作的云梯、冲车。

  冲车撞了几次,乐陵城西、城北两道薄木城门就被撞毁,露出被泥石堵得严严实实的城门洞。燕军无奈,只好放弃冲车,安心用云梯、飞钩老老实实攀爬城墙。

  魏军守将李历原是乐陵仓副督,乐陵仓内堆满了各种兵刃器械,不仅有攻城的还有守城的。作为负责具体事务的副督,李历算得上是器械专业人士了。撤到乐陵城时,魏军没带多少守城器械,来了以后,为了自身安危,李历组织人手做了不少实用的守城器具。概括起来起来主要有三类。

  其一是叉杆类。叉杆是三股叉,就像农村人用的草叉,看着没什么杀伤力,用来守城却是不二利器。当对手攻上来的时候,几杆草叉冲上去一推,能连人待云梯一起推倒下去。

  其二是滚木类。因为城里制作滚木的木材不是很充裕,李历将滚木、狼牙拍两件守城力气合而为一,滚木两端绑上绳索,瞧见对手攻上来,一股脑丢下去,乱砸一通后在扯上来备下次用,将一次性滚木进行回收再利用。

  其三是滚油类。青兖贫瘠,连带着乐陵城也没有多少油脂储备;李历命人在城内收集粪便,送到城墙上架上大锅煮沸,一俟敌军冲上来,民夫端起大锅淋下去,中者轻则失去战斗力,重则只能等死。煮沸的粪便就是古时所谓的金水。金水顺着灼伤的皮肤感染人体淋巴组织,其杀伤性甚至比一般的毒药更厉害。

  单单凭借这些,李历的三千义务兵还是顾不了四面城墙,好在乐陵城内不仅有五六千青壮盐工和数十家渤海郡望以及他们的子弟。数千手无寸铁之人用叉杆抵着,用金水淋着,用可回收滚木砸着,不仅守住了乐陵,还让高开吃了不小的亏。

  强攻三天之后,进攻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高开认识到自己的急躁,转而改变攻城策略,以消耗对方士卒为目的,打算长期攻城。

  乐陵城守军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没有足够的弓箭手和箭矢。针对这点,燕军在城墙下布置了大量弓箭手,然后高开命令燕军士卒佯装掏挖城墙地基模样,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引诱魏军从垛口探出身,并对其进行箭矢攻击。

  这方法看似很简单,李历却没有任何妥善的应对之道。因为燕军的动作虚实之间很容易转变,如过不应对,城墙墙基真的会被挖倒,应对的话,就需要探出身向城下攻击。

  当然,魏军冒险攻击并非一点作用都没有,在己方士卒中箭倒下的同时,佯装挖墙的燕军士卒同样会受到滚木、金水的伤害。双方伤亡相差不多,算是一个平手。高开要得就是这个结果,他要用数量优势耗光守军。

  高开改变战法的三天时间里,乐陵城义务兵伤亡一千二,盐工伤亡两千。守城人手捉襟见肘,随时都有攻破的可能。李历毫不在乎,痞笑着说道:“兄弟们。大伙有福了,以前死的兄弟的功劳都记到我们头上了。他奶奶的。富贵险中求,就是这回事。先死的倒霉,最多得些抚恤,后死的享福,荣华富贵要啥有啥。只要能活着跟石帅走到底。哈哈哈——你们不会不相信石帅吧,老子实话告诉你们,这种世道,只有跟了石帅这等人才有机会活命,才有机会光宗耀祖……。”

  李历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是个典型的赌徒。

  历史上,在清剿了刘国、张贺度之后,冉闵声势大振。乐陵仓仓督吕护心中不安,欲率护仓禁军投奔交情不错、躲在鲁口的邓恒、王午。平日对吕护俯首帖耳的李历不甘心投奔前路黯淡的幽州军,得知消息后抢先夺了一批军资,和心腹部众回到家乡兖州成军立堡,并敬奉邺城冉闵为尊。

  大晋永和七年五月,冉闵襄国兵败之后,兖州刺史刘启投晋;八月,冉遇背叛冉闵,伙同续任兖州刺史魏统降晋。李历始终不为所动,继续尊奉邺城朝廷,冉闵感念其忠心,命其接替魏统之职,任为兖州刺史。

  事实上,李历早就不看好冉闵,之所以没有公然背叛,只因为他的地位低了,没有背叛的资本。一俟得到兖州刺史之位,李历立刻和邺城翻脸。这时候正赶上张遇叛晋降秦,他也顺应时势,投了关中的苻氏。

  大凡赌徒,不仅有极其强烈的投机心理,还有非生即死诸般决断的狠气。历史上李历为了壮大自己,不惜以弱犯强,拦住南下投晋的滠头人马,杀得姚襄、姚苌两兄弟几乎以为陷入必死之地。这时候的李历早就认准石青,认为这是乱世枭雄,值得冒险追随,是以,只要乐陵不破,他根本不把燕军当回事。

  所谓泼皮胆大,值得就是这一类人物。

  三月三十清晨,燕军从四面围上来,第七天攻城战事拉开了序幕。

  李历三四十的人了,却没多大的正经样子,一边绕城而行,一边嘻嘻哈哈地高声鼓舞士气:“兄弟们!别看燕军挺猖狂的,也许明天,也许今天,也许过得一个半个时辰,他们就猖狂不起来了。燕军进入乐陵多久了,十二三天了吧。这么长时间,石帅说什么也知道消息了。石帅是什么人啊?只要知道消息,他老人家随便动点心思,这些兔崽子的尾巴还能长得了。大伙甭担心,也许再坚持一会儿,事情就了结啦,兄弟们等着石帅叙功……”

  正说之间,一支雕翎对着左边太阳穴射过来,李历只暂且好住嘴,左手盾牌一竖挡住雕翎。随即大喝道:“都还愣着干嘛?快躲起来,待会再和燕军拼命!”

  守城盐工哄地一响,匍匐到垛口下的死角躲避箭矢。义务兵跟着扑到,只有几人竖起盾牌防护在李历身边,几人趴在城墙箭孔处向下张望。

  “上来了,上来了…这次像是十个挖掘小队。”瞭望的义务兵大声呼喊。

  李历走到垛口,手中盾牌移开少许向下看去,但见西城下有三千燕军弓箭手拥簇成十堆,张弓搭箭向城头十个方位倾斜。四五百手拿镐铲的燕军也分成十队,在箭矢的掩护下急速向城墙根冲击。

  “他妈的!燕军疯了——呸!”李历狠狠啐了一口。在守军滚木金水的打击下,上来挖掘的士卒往往大半不得生还。一面城墙一次就安排四五百人上来送死,四面城墙呢,四天呢?这要多少人上来送死?

  李历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在对手弓箭手的打击下,双方损折几乎相等。当包括青壮在内的九千守军消耗殆尽之时,就是城破——对方停止攻击之时。

  “贾活!你负责南面五队,李某负责北面五队。小心,让兄弟们注意防护——”李历扬声交代。贾活是贾坚的儿子,跟随贾坚经历不少战阵,对军事颇为熟稔。贾坚率豪杰营去南皮顶替进入鲁口的逢约,因行程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贾活,因此便宜了李历,让他得到一个很好用的帮手。

  “嗯!知道了。”贾活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举着盾牌腰也没弯,匆匆向南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注意防护!听贾某命令行事——”

  嗡——嗡——嗡——

  如倦鸟归林,无数羽箭向城头十个方位覆盖。被覆盖的城头之下,十队燕军士卒有的顶着盾牌防护,有的挥舞着镐铲奋力刨着墙角。

  燕军开始攻击了。

  如果不理会这种攻击,城墙将会受到很大的伤害,随时又坍塌的危险,如果理会,守军只有从垛口探出身才能准确地砸下滚木、泼洒金水,这时候就需要承受箭矢打击。

  “他奶奶的!第一队给老子砸——”李历顶着盾牌来回跑动指挥。他倒不在意自己的安全,燕军的箭矢是覆盖打击,不会轻易为了其他的小目标而转移。

  “砰砰砰——”五六根滚木丢了下去,砸的盾牌发出沉闷的响声。

  “快!第二队快泼金水——”李历大声疾喝。只有滚木先砸下去,砸开对手防护的盾牌,金水的效果才会更佳。

  “啊!啊!啊——”

  惨叫声此地响起,不仅有城下被金水淋上的,还有城上被箭矢射中的。

  “小心防护!他奶奶的!就快熬到头了,兄弟们加把劲,活下来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了。”李历一边观察城下情形,一边不停地给守军鼓劲。

  滚木可以回收,擂石却没办法回收,没过一会,燕军挖掘之地就由尸首和乱石参杂着码起老高一堆。燕军挖掘小队向左近开始移动,城上守军也抬着铁锅,提着火炉随之移动,城下的箭矢加快了发射速度,趁机给予守军以杀伤。

  此时的城头上下就像巨大的绞肉机,一条条生命塞进去就不见了踪影。李历铁青着脸,对死伤数目不闻不问,只是不住地吆喝着“小心防护!砸!泼!”

  缠战大半个时辰之后,十个燕军挖掘小队损失过半,随即撤了下去,只是没过一会,又有是个挖掘小队在城下现出身形。李历正想咒骂,霍然间发现,这次出场的不仅是十个挖掘小队,另外还有二十多条云梯,每条云梯左右都有四五十燕军士卒相伴。

  城楼之下,燕军的战鼓忽然重重擂响,弓箭手、挖掘小队、云梯队一起抵近城下。看样子燕军有一鼓作气拿下乐陵的打算。看到这个架势,苦守了七天的乐陵守军特别是青壮忍不住露出惊惧之色。

  “他奶奶的!老子相信石帅!老子相信你们蹦跶不两天——”李历指着城下亢声大骂。

  听到这叫骂声,乐陵守军安稳了一些。城下的燕军却无知无觉,依旧向城墙冲来。

第六集 第四十九章 火烧慕容评

  天刚放亮,慕容评即命令燕军拔寨起营,赶赴武恒。

  燕军营寨立在子牙河西岸,距离武恒不到三十里。昨晚渡过子牙河后,慕容评原本有意继续赶路,连夜抵达武恒,却受到数量不明的魏军袭击,无奈之下,他只好就地宿营,严加戒备。

  令人忐忑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慕容评相信,光天化日之下,魏军即便能集结五六万人马也不是自己麾下精锐燕军的对手。剩下不到三十里的路程虽有险恶,自己足以应付。

  一万燕军精骑先行出营,护卫南、北两翼。封放率五千精锐步卒为前锋,当先开路。两万三千余燕军作为中军,护卫着粮草辎重缓慢跟上,封奕率一万人马为后军,谨防南皮守军追撵。

  近五万人马像一个宽有三里,长达七八里的巨大甲虫,向着武恒城方向蠕动而去。当先头部队行出五里,后军尚未挪动脚步之时,几千魏军骑兵在北方显出身形。

  “命令右翼骑兵,上前驱赶——”慕容评下达了命令。骑兵作战需要借助冲击力,右翼骑兵如果坐等对手来攻,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有死亡。

  右翼防护骑兵依令杀了出去,魏军骑兵不甘示弱,没有任何顾忌地在距离敌军主力五六里外的侧翼与燕军骑兵冲杀一处。

  慕容评虽然狂傲却也不是无能之辈,他很清楚,此行的关键是进入武恒城,以此为依托,寻机四面出击,给进入幽州的对手杀伤和威胁。在进入武恒城之前,任何战斗都没有太多意义。因此,他没有命令步兵协助骑兵,而是命令大队主力继续西行。

  魏军似乎不想让慕容评如愿,燕军又行出两三里后,一队骑兵出现在燕军左翼。慕容评果断地命令左翼骑兵上前拒敌,步卒主力加快脚步赶往武恒。

  三月三十日上午,在子牙河与武恒城之间不到三十里的平原上,燕、魏骑兵在两个战场上往来厮杀,三四万燕军主力拖曳出七八里的队形,快速穿过两个战场,急急向武恒赶去。

  当远方露出武恒城模模糊糊的轮廓之时,慕容评松了口气。总算到了目的地,只要五万燕军进了武恒城,魏军的噩梦就会到来;他们再不敢猖狂肆掠,再不敢分散行动,再不敢向北突进…

  就在这个时候,南、北两个方向的地平线上冒出无数黑黝黝的身影。人喊马嘶、旌旗飘摇,尘土飞扬间不知有多少魏军现出身形。

  两侧魏军距离燕军约莫有五六里,他们就像两道活动的墙壁缓慢而又有力地向中间合拢过来。两道‘墙壁’相夹的通道上是三万八千余万燕军步卒,通道的出口——武恒城距离燕军前锋只有七八里。

  “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布阵待敌——”慕容评亢声大呼。相对三四万燕军来说,从两边逼近的魏军铁墙分量稍嫌太轻,虽然让他重视却还不足以恐惧。当然,他没有急于率军向武恒突进最重要的原因是,武恒的城门太小,燕军若因急于突围而失去斗志,自相践踏造成的伤害不说,也会给对手制造单方面屠杀的机会,那将是一场大溃败。

  急速突进的燕军停下脚步。两三千粮草辎重车辆排列在两翼,形成两道间隔约一里,各自长约两里的遮护墙。遮护车墙内,一万燕军步卒和三千慕容评亲卫骑兵在西端出口出列阵,防备魏军冲击。一万燕军分成两支,在左右车墙后严阵以待;封奕率一万燕军在车墙东端入口处列阵。另有五千余燕军待在阵中心,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救援四方。

  布下阵势之后,慕容评沉下心来,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己方骑兵战胜对手,护卫步卒主力进城;等待对方进攻,己方倚仗临时阵势给敌人以最大的杀伤;等待悦绾或者慕容恪回师,等待可能出现的任何变化……

  慕容评没有半点惊慌,他认为自己等得起,对方孤军深入,在己方势力范围内,无论战事如何转,都会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变化。

  燕军布下阵势之后,两侧魏军在一里外停下来,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阵形,没有即刻发动攻击。事实上,魏军只比燕军早到大半个时辰,燕军之南是王宁的后军,燕军之北是王龛的右军;两军总计四万二千人马,相对燕军并没有很大的数量优势。是以,魏军也在等待,等待丁析的左军前来会合,丁析的左军距离武恒还有二十多里。

  “慕容评很看得起本帅,早早摆好了防守的架势呢。呵呵,这倒真是巧了。”盯着燕军摆下的车阵眺望了一阵,石青忍不住微笑起来。慕容评这个阵势实在太合他心意了。

  “嗬——真是巧!仿佛慕容评知道石帅要用火攻,巴巴地将粮草辎重送上前。哈哈——”王宁原本只想凑性,待看明对方阵势,忍不住真的欢畅地大笑起来。

  石青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阵燕军,随后命令道:“传本帅将令。后军和右军各自派遣三千兄弟,轮替上去佯攻,勿须靠近,只别让对方太过安逸就行。”

  魏军的战鼓响了起来,两部士卒举着盾牌从左、右向燕军逼上去。车阵里令旗急速舞动,人来人往,开始忙碌起来。几支校射箭矢错落有致地落下,雕翎在风中簌簌颤动。魏军接近到一百二十步时,燕军的第一轮羽箭射了出来。这一轮羽箭没有多大威力,即便有一些透过盾牌间隙击中目标,在衣甲上一碰便跌落尘埃。魏军继续向前逼近,只是盾牌更密集了。距离车阵一百步时,第二轮箭矢箭矢射到,给几十名魏军士卒带来了一些轻伤。魏军左右一分,向两边绕去,似乎想避开车阵弓箭手,转移进攻方向。车阵内令旗再挥,燕军随之作出应对。

  看了一阵,石青收回目光,驱马踱向西北方,来到后军、右军两道‘墙壁’中间,正对燕军车阵出口一里外战马停了下来。

  “鹿勃早。本帅将六百亲卫骑暂交给汝统带…”

  蝎尾枪向前一扬,石青指着车阵出口两翼的三千慕容评亲卫骑说道:“…汝须得将对手这股骑兵盯死,不可让他们骚扰我军步卒行动。对方人数虽然多些,本帅的亲卫骑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只需有一员猛将统带,绝不会稍逊对手半分。汝可能做到!”

  “鹿勃早宁愿身死,亦不敢误石帅大事!”鹿勃早一脸凛然之气。在西路骑兵中当了几天向导,他对石青和这支人马充满了向往,与暮气深重了无希望的幽州军相比,石青率领的这支军队可谓朝气蓬勃,前途不可限量,早一步投入其中就能多一份资历功勋。

  “那就好。不过,汝不要挡住了燕军正面溃逃之路,把亲卫骑带到侧翼监视对手吧。”石青嘱咐了一句,若不留下一两条可供溃逃的道路,几万燕军一旦拼死抵抗,那就难缠了。

  鹿勃早心领神会,招呼一声,带着亲卫骑向东北方向而去,在燕军车阵出口侧翼监视。

  石青抬头向天望了一眼,但见日头偏东斜挂,快到午时了,于是赶回本阵,密密传令全军士卒提前进食饮水,待燕军进食休整时发动总攻。

  午时时分,丁析遣人前来禀报,步卒左军已经到了武恒之西,正绕城过来会合。得报之后,石青向车阵望了一眼。但见燕军似乎松懈下来,往来奔走的身影和急速挥舞的令旗已然不见,对车阵外虚张声势的几千魏军恍若未见,明显是识破了对手佯攻骚扰的把戏。

  石青双目一凝,平静地说道:“把战鼓使力擂起来!传令后军王宁、右军王龛,按预定计划发起总攻!传令西路骑兵李崇,东路骑兵权翼,不要再和对手纠缠,即刻全力一赴,击败对方。”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如闷雷一般在武恒城东滚滚而过。数十面魏军战鼓同时擂响,与佯攻时的声势天壤之别。正在休整的燕军感受到异常,纷纷抬头张望。

  在燕军的注目之下,魏军后军、右军维持着阵势,缓缓向前移动。佯攻的魏军刀盾手停止奔走,在车阵两侧八十步处竖起大方盾,结出两个盾阵。

  看到这个阵势,勿须任何人提醒,燕军也能明白,对手准备发起总攻了。车阵内,鼓声跟着响起,令旗挥舞,口令不断响起,传令兵来回穿梭,枪兵在车辆上架起了长枪,弓箭手在枪兵后顺序排列,刀盾兵紧挨着弓箭手,随时准备上前掩杀,以阻拦攀援车辆的敌军。

  魏军有条不紊地向前接近,前沿距离车阵一百五十步时,鼓声止住,队伍停止前进。随后两侧各有一万步卒越出本阵,五千弓箭手在五千刀盾手的掩护下向盾阵靠近。其间燕军发射了一轮箭矢,只是距离太远,杀伤效果并不是很好。

  魏军弓箭手进入盾阵,在八千刀盾手的掩护下稍作调整,随即开始向车阵发射箭矢。燕军更不犹豫,在此之前先发射了两轮箭矢。

  燕、魏双方以弓箭对射为开端正式交战。箭矢遮天蔽日,凌空飞舞,魏军有盾牌遮护,燕军有车辆依托,兼且距离较远,箭矢被双方造成的伤亡并不很大。

  “向前三步——注意防护——”

  “向前三步——注意防护——”

  “向前……”

  领兵将校大声喝令,魏军显然不满足这种杀伤力不大的对射,盾阵小心地向前移动,为了保持盾牌的密集,移动的速度很慢,然而一直没有停止。箭矢的打击范围随着魏军移动的步伐向车阵深处延伸,远离车墙的燕军开始受到波及,即便举盾牌遮挡也不能完全避免伤亡。魏军同样如此,循着抛物线轨迹倾泻的箭矢不是盾牌完全能够遮挡住的,行进中的弓箭手甚至还有不少刀盾手不时中箭栽倒。

  这是一种相互消耗的战斗模式。

  距离车阵四十步时,盾阵停了下来。对魏军来说,这个位置非常好,因为在这儿可以脱离燕军弓箭手的抛射打击,除非燕军弓箭手阵势向后挪动,与魏军拉开距离,否则,在这个距离内燕军只能直射。有正面的盾牌遮护,燕军直射的威力可以忽略不计。这个位置对魏军却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依然可以向车阵内抛射,只是将打击范围延伸了一些,或者调换了打击对象罢了。

  燕军箭矢停了下来,领兵将校一边指挥弓箭手调整位置,一边责令长枪手、刀盾手戒备,防止魏军趁隙冲阵。

  魏军的箭矢也停了下来,盾阵后静悄悄的,魏军弓箭手和刀盾兵不知在干什么。燕军正自诧异,魏军本阵突然鼓声大作,鼓声之中,魏军主力倾巢而出,利用这个间隙杀了过来。

  “快——散射!”燕军将校大声呼喝,顾不得继续调整方位对付魏军盾阵,急忙指挥弓箭手攻击冲上来的魏军主力。

  箭矢最大的意义便是在短兵相接之前,给对方带来最大的伤害。

  嗡——地一声乱响,燕军弓弦再度嘣响,零散的箭矢向七八十步外的魏军射了过去。

  魏军或用兵刃拨打,或灵活地躲闪,或干脆依靠衣甲身体承受,很多人中箭倒下,但是冲击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就在这时,安静了一阵的魏军盾阵忽地传出一声大响:“杀——”

  喊杀声中,盾阵突然炸开,七八千刀盾手一手舞着盾牌,一手举着火把——对,不是环刀,而是火把——冲了上来。

  双方距离很紧,近的燕军弓箭手甚至没办法直射攻击,近的燕军刀枪兵刚明白是怎么回事,对手已经冲上来,拿着火把在粮草车上到处施放火头。燕军刀枪兵早做好了准备,一俟对方翻越车辆时便即出手给予敌人最大杀伤,可是当对手没有攀越,而是四处点火之时,他们对一车之隔的对手竟然无可奈何。

  失去了刀盾兵的保护,魏军弓箭手毫不在意,无遮无掩地站在四十步外张开了弓弦,向车阵里抛洒着一阵阵箭雨。

  “预备队!杀出去,杀退敌军——亲卫骑,杀出去,沿车阵外沿推进——弓箭手阻挡射击——不要让敌军主力靠近——长枪兵铲土灭火——”

  慕容评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一连串命令,他这一生大脑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清醒、灵光。然而,即便大脑已经超常发挥了,他依然想不通战局怎么突然间变成这个模样。这几千辆辎重烧了也就烧了,并不是大不了的事;要紧的是,几万燕军正在大火包围之中。这一把火也许烧不死几个人,却足以烧乱军心。

  车阵之外,石青独立阵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燕军骑兵冲出车阵,鹿勃早上前截住厮杀。

  燕军弓箭手被魏军弓箭手死死压制,只能射出零散的箭矢,对己方几乎构不成任何威胁。

  几千燕军步卒绰着刀枪攀援上车,试图到车阵外驱赶点火的魏军将士,却被魏军捅死在辎重车上。

  浓烟滚滚,辎重车火头越来越大,在东南风中呼呼啸叫,大有燎原之势。

  东北方烟尘弥漫,丁析的左军转过城墙拐角,赶了过来。

  ………

  大局已定!石青身子一软,差一点栽倒。自慕容恪南下乐陵以来,压在他心上的重负随着这场火终于消失了。只要吃掉慕容评这支人马,就算丢了乐陵郡,也算扳回了局面。

  这场火石青预谋已久。

  留给魏军的时间不多,短时间想一口吞下几万燕军着实很艰难。这种情况下只能智取。石青估计,慕容评回师武恒必定会带粮草辎重同行,只要想办法点燃对方阵中的粮草,等于火攻对方,燕军阵势必定不攻自破,说不定就会引起全军大溃败。

  石青原以为对方粮草一定看护的非常紧要,说不定会在阵心。为此他早早准备了冲击阵心的敢死队,哪知道慕容评忙中出错,竟然以辎重车为护墙,让他省了不少手脚。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