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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精校】伐 第六集 第三十章 以后的打算(下)

时间:2023-11-10作者:言无咎类型:其它小说

  石青面色一肃,断然说道:“不!孙大哥,你错了,刚才的议论与石青日后的打算可谓息息相关。”

  缓缓放下酒杯,石青环顾殿下,沉声说道:“诸位。石某适才言及的人物,唯有王猛一人身属我方,包括慕容恪、慕容霸兄弟在内,共有四人与我方敌对,更可虑的是,这四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分散在南、北、西三个方向,一旦同时动手,我方左支右绌,必定难以从容应对。若有一路被对方突破,这个后果……”

  后果到底如何,石青没有继续说下去;孙威、王朗脸色一白,隐带担忧。石青说的局面不是不可能出现,因为,无论是西凉张氏或是燕国慕容氏,此时都奉大晋为尊,原本就在一个阵营之内。

  “王猛坐镇关中,应该可以挡住西凉张氏和凉州司马勋;石帅亲自出马,足以应付慕容恪兄弟;只是,桓温若是北上,只怕我军难有与之并肩之才俊相抗,中原可就危矣。”过了一会,孙威低声道出了众人的担忧。

  石青点点头,道:“若出现这种局面,我军不仅难以选拨出与桓温相抗之才俊,还无法筹集到足够的人马予以阻击。另外,豫州冉遇、并州张平也如跗骨之蛆,随时都可能蹦出来捣乱。因此,为了避免恶劣局面的出现,石某打算……”

  说到这里,石青先顿了一顿,旋即咬金断玉一般从口中迸出两个字:“降晋!”

  降晋?降晋!降晋!!!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让人震撼的了。

  这些年来,有无数人不停地进行着降晋叛晋、降赵叛赵的勾当,按说降晋应该很正常,只是,做出这种勾当的大多是一方土豪或者是刺史太守,从没有石青这种,囊括大半个中原、有资本登基称帝的人去降晋,就算襄国石祗被逼到最后关头,也只是削去帝号,自立为王,而不是投降燕国或者大晋。

  石青竟然要降晋!这让追随者情何以堪!

  偏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包括一个正在斟酒的亲卫全都呆住了。亲卫手中酒壶半斜,美酒无声淌出,注满酒杯,溢到矮几上,顺着桌面向外扩展、扩展…最后“嗒”地一声溅到地面上。

  “酒洒了——”石青略带责备地瞟了眼亲卫,开口打破了偏殿的沉寂。

  “诸位!此为不得已之举,亦是以退为进之计。需要说明的是,背负降晋之名的不是石青,而是麻督!”石青眼光闪烁,仔细观察下面人的反应。

  张季宦海沉浮经年,心思机敏,闻言之后立即有所悟道:“石帅的意思是…先在邺城推举麻督为尊,以麻督的名义降晋,一俟天下形势有所变化,石帅可以抛开大晋,自行行事。如此,便不受忠义之名所……”说到这里,张季嘎然住口,再说下去,可就是不敬之罪了。

  “虽不全中以不远矣。”石青点点头,冲张季微微一笑,以示赞赏。

  王朗、王宁若有所悟,缓缓颌首。曹伏驹也听明白了,站起来嚷道:“俺们明白了。这不就是诈降之计吗,只不过石帅爱面子,不好自己出头诈降,所以才推举麻督为尊。哈哈哈……麻督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曹伏驹心粗,没有留心石青和麻秋的关系,直言不讳地开起了麻秋的玩笑。同属降将的王宁、张季闻言大急,不住地给曹伏驹使眼色,偏偏曹伏驹志得意满,头都翘到天上去了,哪儿看得到两人的提醒。

  石青无奈地摇摇头,沉着脸佯喝道:“曹将军休得胡言,征西大都督乃是本帅未来的岳丈,本帅真心实意推举麻督为尊,哪像汝说得如此难听。”

  “啊~~”

  曹伏驹惊叫一声,立时傻眼,伸出蒲扇大手捂住嘴巴讪讪坐下,再不敢说话。

  “兄弟…”

  孙威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言语带着明显地不悦:“皇上托付大魏基业之人是兄弟,而不是麻秋。事实上,此前兄弟与朝中大多数文武私交并不深厚,不少人对皇上的决定不以为然,只因遗诏之故,这才勉强归入兄弟麾下。兄弟却要以麻秋为尊,置皇上遗诏于何地?这让朝廷文武怎么想?兄弟若是爱惜羽毛,不得已找人出头降晋,为何不选择太子?太子乃皇上血脉,深受邺城人拥戴,由他暂时在前为兄弟挡着,朝廷上下必定安生许多。岂非一举两得?”

  孙威话糙理不糙。麻秋名声太坏,本事一般,瞿然而上高位,邺城必定有许多人不服。石青知道这一点,但却无可奈何。除了麻秋,他再无第二个合适人选。有麻姑这层关系在,麻秋和石青彼此间可以做到完全信赖,这种信赖超过司扬、孙威,甚至超过祖凤;之因为麻秋无子,石青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另外,石青选择麻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麻秋年事已高,眼下已五十出头,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算得上是老人了。当然,这些原因石青无论如何也不会宣之于口。

  “孙大哥!兄弟推举任何人为尊都可以,唯独不能推举太子和他的几位兄弟。”

  石青安静地解释道:“太子等年龄太小,难以辨明是非,很容易被人操纵利用,成为对付石青的利刃;一旦如此,影响局势稳定、牵扯朝庭精力不说,太子皇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兄弟害的。百年之后,兄弟有何面目再见皇上?此事不可不防,兄弟早就拿定主意,一俟襄国事了,便回转邺城将太子、皇后送到秘密之地隐居起来,远离是是非非。”

  石青说得足够坦白,孙威再是愚钝也听出了其中意思。细细回味了一下,他立时明白自己有些一厢情愿,石青如果真立太子为傀儡,双方转眼就会反目成仇,那样会害了冉智兄弟的。

  呆愣之间,孙威听石青继续解释道:“兄弟之所以推举麻督为尊,并非出于私心,实乃是形势需要。当今中原,经数年争战涂炭,石赵彻底覆亡,大魏亦元气大伤。式微如斯,我军别说两线、三线作战,便是合青兖、邺城所有之力,也未必禁受得与燕国作战的消耗。关中不同,这两年虽有几次战事,却未伤及根本,若能得之,当为极大助力,若因此失和,呵呵…邺城就是降了大晋,也禁受不住燕国和关中的两面夹击。无奈之下,兄弟只好出此下策,以尊号为筹,换取近十万大军和源源不断的辎用支持。另外,兄弟有一言必须申明,皇上遗诏托付兄弟的是杀胡复汉之大业,并非是个尊号;与完成杀胡复汉之大业相比,一家一姓之江山社稷无足轻重。”

  孙威身子一震,定定地注视着石青。他一直把石青当作小兄弟,哪怕对方战绩赫赫,威震四方,他还然当作小兄弟,一个很厉害的小兄弟而已。直到此时,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为太子、皇后安危的深谋远虑,为杀胡复汉大业宁愿抛却尊荣,他才明白,无论心胸、气宇或是才智、见识对方都远远在他之上,所站之处是他一生都难以触及的高度。他还好意思私下认之为“小兄弟”吗?

  孙威面容一阵发烫,怔立了片刻,他双膝一弯,突然跪倒在地,俯身叩首道:“石帅明见万里,所言极是,孙威佩服,日后但有所命,绝不敢怠慢质疑。”

  孙威这番举动唬得石青一跳,连忙蹦起来,奔到殿中上前搀扶道:“孙大哥。你这是…你我兄弟何至于如此客套。”

  孙威接着石青搀扶站起来,郑重说道:“孙威有幸,能认识石帅这样的兄弟,只是上下有别,礼不可废。孙威再不敢僭越怠慢了。”

  石青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地位越高越是孤独,这是一个无奈而又必须接受的现实,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哀,石青拍拍孙威双膀,感慨地说道:“孙大哥,私下里还请继续称呼石青为兄弟,石青希望多一个兄长。”

  “嗯!”孙威重重点头,旋即冲石青呵呵一笑,问道:“石帅。邺城日后由麻督作主并向大晋请降,大晋肯定会封麻督为王,那石帅呢?当执掌全国兵马的大将军吗?”

  说到正事,石青立时忘记遗憾和感慨,兴致盎然道:“征西大将军年事已高,石某不忍让他老人家操劳过度,是以准备自己为朝廷多出些力,无论是治军或是施政,都将全力一赴,竭尽所能。当然,其中重中之重,还是应对鲜卑人的威胁。石某打算襄国事了,前往冀州建一征北大将军府,居中统筹东路南皮、马颊河,西路中山、常山、中路冀州、博陵等地对燕国之战事。鉴于邺城朝政需要打理,石某不能常驻冀州,征北大将军府将设四督帅。其一为东路军督帅,由乐陵太守贾坚担任,驻守南皮;其二为中路军督帅,由军帅府长史雷诺担任,驻守冀州;其三为西路军督帅,由权翼担任,驻守中山郡;其四为后军督帅,由孙大哥担任,驻守襄国,职责是为其他三路提供后援支持。不计各地郡守兵,征北大将军府四路督帅直接下辖人马必须达到十万,方才有与燕军一抗之力。十万人马不是小数,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主要就看孙大哥你这位后军督帅是否能及时整编降兵了……”

  “石帅放心。孙威不敢误事。”孙威嘴里回答的很淡,心中却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尽早将降兵整编归建。心中记挂着事,酒也喝得不甚香甜。酒宴一散,孙威就急忙地离开了皇城。

  童图带走一万后,襄国还有两万余降兵。欲让两万多人归心并非容易之事,不仅需要树立建制,严明军纪,还需将官时不时地怀柔施恩。孙威回转后,一头扎紧降兵营,吃饭、睡觉、操演…与降兵士卒不离不弃,投入得甚至没去为离开襄国赶赴关中的王朗送行。

  三月十三,石青找到降兵营来告知孙威,祖凤有消息传来,中山国太守侯龛答应归降。他和权翼打算北上卢奴,和侯龛商谈防范鲜卑人之事,争取得到对方谅解,答应让权翼的西路军进驻中山国。石青嘱咐孙威,他走以后,襄国大小事物由孙威负责处理。

  孙威应承之后便不敢再窝在降兵营里,他先将石青、权翼送出北门,随即带着亲卫来到皇城南门城楼里住下,通知王宁、曹伏驹有事就去城楼找他。

  申正时分,王宁引着一个自称邺城传诏使的来找孙威。孙威一见,来人竟然是马愿。

  “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见马愿的目光老在王宁身上转来转去,孙威直接开口打消了马愿的顾虑。

  顾虑消除之后,马愿即刻惶急地叫了起来,连声道:“将军。出大事了,石帅呢?请他速速返回邺城,邺城局势眼见就要失控了。”

  孙威豁然而起,追问道:“到底是何事情?汝快详细道来。”

  “冉遇回来了,带着豫州军进了邺城。”

  马愿鼓瞪着双眼,急促地说道:“他一回来就四处找事,先是联络朝中众位大人提请太子登基为帝,却被郎大人、刘大人找借口拖住了。随后他又让张温将军交出张举家眷,张温将军不同意,他就带兵围了西苑,告诫张温将军再不交人,他就打进去。大将军明显和他一路,屡次下令,命令张温将军交人。刘大人见势不对,让末将飞马前来报信,他去找蒋干将军商议,争取稳住局势……”

  冉遇进邺城了!

  孙威心中咯噔一下,他曾在冉遇手下呆过年余,知道这个悍民军双璧之一并非易于之辈。蒋干、张温稍有差错,弄不好就会栽在他手中。那样的话,邺城可就彻底乱了,石青平稳过渡的打算会彻底落空。

  “来人啦!快,即刻去追赶石帅,请他速速回转。”对付冉遇必须石青出手方可,孙威唤来四名亲卫,命他们一人双马,不分昼夜北上追赶,务必尽早截住石青。亲卫去后,孙威想了想,转对王宁道:“王将军。你若诚心追随石帅,此时便是你立功良机。”

  王宁目中精光一闪,恳声道:“请戍卫将军指教。”

  孙威道:“襄国城中有四五万人马,其中大魏禁军、襄国降兵各占一半。邺城发生纠纷,大魏禁军不便掺和,襄国降兵反倒更为好用。孙某有意请将军领一万降兵先行南下,帮助石帅平息纷争。石帅马快,不到邺城就能赶上将军。不知王将军是否愿意为石帅分忧?”

  “固所愿耳,不敢请尔!”王宁抱拳躬身,慨然作答。

第六集 第三十一章 全力一搏能逞否

  时值三月中旬,清碧的北方大地上生出一丝丝一块块的斑黄。原野里人影跟着多起来,老农背着手、壮汉抱着膀子在一块块、一条条的斑黄田地间来回逡巡。

  麦秆长过了人膝,麦穗饱满结实,叶片正在打卷枯萎,眼看再有几日骄阳暴晒就能下镰,距离收成的的日子越近,庄户人家就越发紧张,只怕老天不长眼,下起连阴雨,将麦子涝在田地里。

  当然,紧张收成的不仅只是庄户人家,燕国朝廷上上下下同样如此。

  持续不断的争战消耗了大量青壮男丁,整个北方的生产力尽皆陷入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间或会有一些地区如燕国般出现例外,能过几年安稳日子。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无论如何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最好的结果只是少饿死人却无法根绝饿死人事件的发生,就算这样,还要拜托老天照应。

  从征募青壮到入关南下,已经两年过去了。燕国下辖的地盘扩大了,人丁增加了,兵马多出近十万,财赋却越来越吃紧了。战备状态下,生产人力的减少和更多兵丁士卒的消耗使得燕国朝廷常常为了粮食焦头烂额,其中最难熬的当属秋收和夏收之间这段长达七个多月的时光。

  而今终于到了见收成的时候,燕国上下人等个个都瞪起眼睛盯着田地里的麦穗和头顶上的日头。辅国将军慕容恪亦不例外。

  三月十四清晨,慕容恪带了一队护卫早早出了蓟城北门,沿着到蠮螉塞(今居庸关)的驰道向北而行。

  暮春的风清凉许人,碧绿的原野景致宜人;天边外燕山绵延不绝,挺拔高峻,勾画出一副宏大背景;身周近处果树结实,麦穗伏浪,殷实的田园风光又有一番韵味。

  成年忙于军国之事的慕容恪不由得沉醉其中,举目四顾,缓辔徐行,不知不觉间行出二三十里,来到一道长长的土垄之下。土垄看起来极像湖水干涸后的堤坝,南方人因此称之位坝子。无论土垄或是坝子,都是地质变迁湖堰干枯后留下的遗址。南方、北方在所多有,不足为奇。慕容恪看到后却是一呆,胯下战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随行亲卫多是从龙城跟随过来的,知道慕容恪很早就有欣赏土垄的雅好,见此情景便勒住坐骑,或下马休息或四周戒备,做着小驻的准备。

  这道土垄其实很普通,北方大地上随处可见。波浪一样的起伏,绵延横亘出老远。青翠的碧草和不知名的黄花、紫花星星点点铺满了平缓的土坡,除了一些自然的野趣并无其他吸引人的特别景致。

  慕容恪呆呆地望着土垄,眸子里隐隐升腾出若有若无的雾气。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七年前的秋天。那时候,他刚刚剿灭鲜卑宇文氏,带领慕容氏的儿郎们回在龙城休整。在龙城南边的郊野,和眼前一样的土垄前,他见到了她……

  她是跟着一队流民从另一端上得土垄。

  那队流民有老人、孩童、牛羊、车辆…同其他流民一样,到处都是风尘浸染的痕迹,这些并未引起慕容恪的注意,直到她的出现。她扶着车棚站在一辆牛车上,牛车缓缓向垄顶攀爬,轻盈的身姿随之冉冉上升,仿如风中飘萍,又似深谷幽兰,与周围的人群、景致截然不同,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如同暗夜中耀目的烛火,她甫一出现,便引起了慕容恪的注意。当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慕容恪感觉天空忽地一暗,唯有垄上光芒闪亮,绽放出万道霞光,晃得他头晕目眩。

  那是怎样高洁的身影啊。孩童的欢叫,婆娘的嚷骂,再闹腾的喧嚣也无法让那遗世独立的芳华受到半点惊扰;飞扬的尘土,辛苦跋涉后留下的细密汗水,灰了鬓角,湿了双颊,却掩饰不住珠玉的清冷辉光。世界仿佛停滞下来,只有那摇曳生烟的身姿依旧生动鲜活。

  慕容恪彻底呆滞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那个人儿。一种从未有过的迫切催促他快去接近对方,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让脚步变得沉重无比;他怕!他担心!担心自己一身的污浊亵渎了那绝世芳华。

  她感受到他的注视,螓首缓缓移动,寒星般的眸子平静地注视过来,与他焦灼火热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相碰撞。

  这是怎样的一眼相视啊,仿佛经过亿万里的穿越,仿佛经过千百年的等待,直到此时才有了结果,在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星空爆炸,流光万千,烈焰焚天,万物寂灭。

  周围的世界倏然远离,慕容恪深深沉醉,忘记了其他的存在,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同样也没看见飞骑驰来的慕容霸……

  直到慕容霸冲上土垄将她抄上马鞍,大笑道:“好漂亮的美人,日后在霸身边服侍吧。”直到那双从慕容霸腰际探出来的星眸黯淡下来;直到慕容霸身影远去,土垄上牛车依旧,娇姿渺渺之时,他才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恶鬼面具不知何时到了手中,慕容恪五指紧扣,手背青筋贲张,满布掐痕的鬼面又添了几道新痕。慕容恪收回目光,忧郁地盯着鬼面,耳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回响:“戴上它吧。待你有勇气面对本心之时再取下来……”

  慕容霸纳妾那天,她做了这副鬼面瞧瞧送给他。自那以后,慕容恪再没到慕容霸府上去。

  “对不起,人活着不仅是只为本心,还有责任啊……”慕容恪暗自叹息,小心地将鬼面揣进怀里。

  “辅国将军——”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一骑战马飞速驰来。马上骑士尚未临近,便大声呼道:“燕王急招,请辅国将军速速回城议事。”

  “走!回城——”慕容恪没有半点迟疑,调转马头,猛一磕马,待战马跑了起来,他才将传诏骑士唤到身边问:“燕王为何这般急?出了什么事?”

  骑士回道:“悦绾将军有加急禀奏,听说是南边出了大事。”

  “南边出了大事?”慕容恪一皱眉,目光闪了两闪,随即扬鞭催马,招呼亲卫:“快!”

  悦绾加急送到蓟城的是简报,简报内容很简略:刘显兵败,石祗被诛杀,石琨失踪,赵国为大魏所灭,下辖六郡国尽皆归魏。

  短短一纸简报在蓟城宣起滔天波澜。

  怎么可能!襄国之战,冉闵战死,大魏受创深重,不分崩离析已然不错,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一旬之内败刘显、破襄国、诛石祗,抚平赵国六郡?

  蓟城几乎没有多少人相信简报上的内容。

  慕容恪赶到之时,待在蓟城的七八位燕国重臣都先到了,正在慕容俊面前质疑简报内容的合理性。慕容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侧耳倾听。

  “三弟。你快来看看……”慕容俊伸手阻止慕容恪行礼,径直将简报递了过去。

  慕容恪坚持着行罢礼,起身接过简报,匆匆瞥了一眼,便即回道:“此事勿须质疑,应是事实。请王兄即刻筹谋应变之道,万万不可拖延。”

  正在争执的燕国重臣齐齐失声,惊疑不定地望着慕容恪。慕容俊同样动容,身子半抬,惊问道:“此事太过异常,五弟何以如此肯定?”

  “悦绾将军谨严细密,从不虚饰夸张,弟弟信得及他。”

  慕容恪一边说着,抬手指点着简报道:“王兄。悦绾将军奏报的语气极其肯定。之所以如此简略,想来是对方动作太快,使得我方探子只探到结果却不清楚其中细节缘由,未免误事,悦绾将军只好先送来简报,供王兄及时定夺。过两天也许就有详细奏报传来。”

  “这么说倒是真的啦…”慕容俊嗒然坐下,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此时才开始真正震惊这一消息。

  “王兄!我燕国必须即刻应变。”慕容恪上前提醒了一声。

  “啊?对方情形一无所知,怎生应变?”慕容俊茫然地应了一声,忽儿殷切地望着慕容恪问道:“三弟莫非有了主意?快请详细道来。为兄此时没有一点头绪。”

  慕容恪道:“王兄应该记得,冉闵临死前颁下遗诏,命令青兖的新义军军帅石青接掌邺城。虽然前段时间探报,邺城一切如常,仍以太子冉智为尊。弟弟却敢肯定,此次变故必定出于石青之手。除他之外,邺城在无人能成。”

  “石青?当真不能小觑了这厮。”慕容俊双眉一竖,面现怒容。

  “不错!这人确实有些奇异。小觑他的,都已经化为飞灰。”慕容恪附和一声,旋即声音一低,越发地慎重了。“襄国之战,我燕国运筹许久,终让赵国、大魏遭受重创,却没达到预期目的,如今想来,那一战最大的赢家反倒是这个石青。此人的手段由此可见。”

  “哼!张举这厮误我大事,虽千刀万剐难消吾恨!”

  想到襄国之战,慕容恪就忿忿难平。燕军回师之后,他就斩杀了张举,只是那口怨气却还没有出尽。咒骂了两句,慕容俊担忧地问慕容恪:“三弟。石青这厮原本就很麻烦,如今他整合了魏、赵两国之力,愈发难缠。依你说,我们是否还能南下?”

  慕容恪目光一闪,开口安慰道:“王兄。石青是个麻烦,却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难缠。大燕据有幽州一年有半,才将幽州整合完备。石青一介骤起军帅,一无我大燕几十年根基,二无传世之美德,凭什么整合魏、赵两国之力?由冉闵遗诏秘而不宣之事可知,他也担心大魏朝臣不愿归附继而发生内乱。王兄需知,此时的大魏四处冒风,处处漏雨,到处都是破绽,并无可惧之处。”

  慕容俊精神一振,颌首道:“三弟说得不错。以你之意,我大燕该当如何应对?”

  慕容恪眼光向四下一扫,慕容俊会意,开口道:“今日之议到此为此,诸位且退。”

  慕舆根等人齐齐一怔,慕容俊遇事善于纳言,很少做关起门自家兄弟密议的举动。迟疑了片刻,见慕容俊、慕容恪没有慰留,慕舆根等只好躬身告退。

  “王兄!弟弟不是有意避开朝臣,实是此事太过紧要,当以秘密为要。”慕容恪解释了一句,然后道:“石青此人确实异数,燕国若欲南下一同中原,必须趁其羽翼未丰之际,倾尽全力予以扼杀。否则,时日一长,此人成了气候,便是有心诛除也不可得。”

  慕容俊深沉地点点头。

  慕容恪继续道:“短短一旬,大魏灭石赵,收复六郡,行事急急如风,必定难以稳固。以弟弟之见,我大燕当趁其立根未稳,即刻施以雷霆之击,彻底绝了这个祸患。”

  “即刻?”

  慕容俊有些踌躇,忧虑道:“府库辎用不足,大军南下只怕有问题,且麦收在即,青壮抽调多了,会影响收成。要不,麦收之后召集各路大军南下,三弟以为如何?”

  “不能等!”

  慕容恪很少见地反驳了慕容俊的提议。“王兄。对于石青这样的对手,绝不能给其留一丝喘息空隙。我军南下有困难,对手一定也有。再说,眼下正值麦收时节,大军可以抢割对手麦子,以敌军之粮济我军辎用之不足。”

  慕容俊缓缓点头,又问道:“以三弟之意,此番南下目标是直至襄国还是北方三郡。”

  自幽州南下,有东、中、西三路途径可循。对于南下途径,燕国内部基本上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走东路之渤海、乐陵和中路之博陵、冀州,只走西路之中山、常山。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走东路太过偏远,对邺城、襄国难以形成威胁;走中路太过艰险,不拿下鲁口的邓恒,直下冀州的燕军侧翼就会袒露在邓恒的攻击之下;鲁口是个硬石头,七八万大军依地势而守,想拿下来殊非易事。因此,燕军一直避开由中路南下。

  从西路南下不仅遇到的阻力小,还是攻击襄国、邺城最近的途径,因此成为燕国首选。在这个共识下,燕国内部还就南下是逐步蚕食还是应该一鼓作气拿下襄国、邺城做过探讨。在这个问题上,有两种意见占了上风。一种是先将襄国北方三郡拿下,打开南下门户再说。还有一种是直取襄国、然后向东攻击冀州;如此南可攻击邺城,东可合围鲁口,彻底打破了中路的困境。

  慕容俊因此才有一问。

  慕容恪沉思了片刻,斟酌着说:“王兄。以前我燕国将魏、赵两国视为对手,因此定下从西路南下的规划,眼下对手更易,我等也需换个思路了。”

  慕容俊茫然道:“三弟的意思是?”

  “燕国眼下的对手是石青,我军不妨由东路南下,直插青兖效果更好…”

  慕容恪目光闪烁不停,一边思虑,一边说道:“…若是料得不错,石青的人马必定集中在邺城、襄国、冀州一带。此时青兖可能非常空虚,一击就碎。青兖是石青的老巢,他不可能不管,只要他敢回军救援,野战之中,我军以逸待劳,他来多少援军,我军就吃掉多少。唯一可虑的是,南皮不除,我军后路不稳,需要另遣一支人马予以牵制。”

  慕容郡听得眉飞色舞,频频点头。

  慕容恪却没有一点轻松之色,皱眉思索了一阵,道:“不妥。如此行事对一般人来说足矣,对石青只怕未必有用,还需要另外安排一路人马方可。”

  “三弟快说。还要在哪一路安排人马?”慕容俊有点沉不住气了。

  慕容恪缓缓道:“鲁口的邓恒没有进取之心,悦绾的五万人马留在清梁有点浪费。依弟弟之见,留一万人马便足以让邓恒不敢北顾,余下四万人马可由悦绾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南下佯攻中山以吸引石青主意。当我军在乐陵出现,石青调兵应对之时,这支疑兵可由佯攻转为实攻,拖住对手;务必要让石青左支右绌,手忙脚乱才好。”

  “好!”慕容俊兴奋地一拍几岸,扬声赞道:“三弟筹划的甚是精妙,此番南下,定要一举除去石青这个麻烦。”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以三弟之意,何时出兵?出兵多少?”

  慕容恪回道:“弟弟以为无论如何拖延,出兵之日不能拖过三日,尽量在麦收前抵达南皮、乐陵,以抢收麦子为辎用。至于动用兵马数量,愈多愈好,龙城之兵马难以赶来,幽州二十一万士卒能够抽调的需要全部征用;有的路途遥远,不及赶来;可以作为后备。无论如何,此番定要除去石青这个后患。”

第六集 第三十二章 邺城换主(上)

  慕容俊、慕容恪密议半日之后,蓟城连带整个幽州彻底闹腾起来。当天夜里就有无数传诏快马冲出蓟城,奔向四面八方。

  三月十六。驻守章武郡的慕容评、河间的封奕、清梁的悦绾先后接到诏令。慕容俊命令慕容评、封奕暗中动员两郡将士,做好进攻南皮的准备;命令悦绾留一万人马守卫清梁,监视鲁口邓恒;自率四万马步军佯作十万大军模样,向西南的中山攻击前进。这时候,悦绾还未探查到襄国变故的详细细节;不过,他没有等待或者申辩,依旧按照诏令行事,集结士卒,准备各种辎重。

  三月十七夜。慕容恪率三万骑兵悄悄离开蓟城,向大城、章武方向潜行,在他离开之际,慕容俊正命令幽州北部各地燕军向蓟城集结,预计三日后,会有三万步卒集结完毕,向南方的渤海郡开拔以为接应。

  三月十八凌晨。悦绾率四万马步军向常山开拔。出了清梁地界,悦绾命令骑兵四下出动,遮蔽出一个五十里方圆的行军地带,以防止对手勘探。随后命令大军队列前后间距拉开,多打旗号,做出浩荡模样;安营驻扎时,每伙多垒一至两个火塘,施行增灶之计。

  幽州紧锣密鼓,积极筹备南征;邺城却是另一番祥和光景。

  十三日黄昏,石青接到冉遇发难的消息,不及北上会见中山国太守侯龛,掉头南下,日夜兼程,于三月十五的凌晨赶到邺城。由西苑进入邺城的时候,张温告诉石青,冉遇不顾被拘禁在西苑的家人,昨晚已会同王泰匆匆南去,邺城局势由此转为缓和。

  在此之前,豫州军曾围困西苑两日两夜,大魏朝廷因此化为井然分明的两派。其一是以董闰、冉遇、王泰为首的太子派,他们的目的是控制邺城,拥立太子登基为帝;另一是以张温、郎闿、郑系为首的石青派,他们在城内四处传播冉闵遗诏,寻找各种理由软磨硬抗阻挠太子登基,目的是拖延时间,以等待石青领军回归。

  太子派拥有一万五千豫州军和一万五千宿卫军,石青派却只有张温驻守西苑的五千人马,实力处于明显的下风。董闰、冉遇数次告诫张温,再不打开西苑,将以叛贼论处。张温毫不在意,明言拒绝。双方形势因此越发紧张,就像绷紧了弓弦,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暖味不明的戍卫军亮明立场,左将军蒋干公开斥责大将军董闰,将士们在前方拼命厮杀,朝廷不知慰问,反而妄生事端,实在让人心寒。

  蒋干的倒戈让董闰、冉遇强攻西苑的计划搁浅。太子派需要一个完整的邺城城防,以抵抗石青大军回师,强攻西苑的目的就在于此;可若是连戍卫军都倒戈了,邺城哪还有城防可言?太子派因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样僵持了半日,三月十四的黄昏,冉遇也没向董闰打个招呼,忽然率豫州军撤走,临行之时,却将王泰一家捎上。

  听说蒋干公开了立场,石青对冉遇的离去就不感到意外了。黄河渡口和航道控制在新义军手中,孤悬河北的豫州军若不能果断拿下邺城,和新义军做对就是找死。何况,石青刚刚收到一个消息,麻秋率领两万关中军渡过黄河正向黎阳而来,这个消息估计冉遇也会收到。石青可以想象冉遇收到这个消息时的惊怖神色——石青、麻秋两个恶名昭彰、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南一北夹击过来,再若不走,日后想走只怕也难走脱!

  经冉遇这么一闹,石青虽然虚惊一场,好处却也有不少。最大的好处就是冉闵遗诏得以四处流传,拥护他的人越来越多,背弃董闰的也越来越多;大魏朝局因此明朗起来。

  三月十五午时时分,王宁和一万降兵赶到邺城入驻西苑。至此,石青麾下包括一万五千戍卫军、张温五千人马在内,总计达三万余人,声威更是大振。反观太子派,在冉遇逃走后仅剩一万五千宿卫军,无论数量或是气势都无法和石青一派相提并论。董闰自知难敌,早早携上家人躲进宫中,没有任何意图、没带任何希望地守护着皇城四门。

  黄昏时分,石青带了四五百亲卫骑,在张温、蒋干、郎闿、郑系等人的陪同下来到皇城金明门。望着戒备森严的城楼,他嘴角浮起几丝苦涩,随即扬声喊道:“城上将士听真,新义军军帅、大魏太常卿石青有事求见太子、皇后、董大将军。烦劳兄弟们速去禀报,不要误了朝廷大事……”

  话音未落,金明门上呼喝连天,一片忙乱。没多久儿,有一人从垛口处探出身形。看到那张儒雅从容的面孔,石青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来人是尚书台右仆射刘群。

  “太常卿稍后,刘群已差人前去禀报太子、皇后和大将军。想来不久就有诏令到达。”刘群拿捏着架子,似模似样地冲下面喊了一声。

  石青暗自一笑。抬手一揖道:“有劳刘大人。”

  刘群这才举手还礼道:“石帅客气。此刘群份内之事。”

  两人一上一下刚寒暄两句,董闰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他一见石青便气急败坏地大骂道:“逆贼!皇上生前待汝不薄,而今尸骨未寒,汝竟敢肆意捏造谣言,篡谋江山社稷;做此大逆之事,不怕上天降罪么!”

  石青还未回答,张温、郎闿、郑系已纷纷开口驳斥;此时为石青争取法理道义也就是为自己的立场争取法理道义,诸人岂肯落后。

  “大将军休要随意诬陷,皇上遗诏千真万确,怎会有假!”

  “石帅光风霁月,皇上慧眼视贤;此事有数万在场将士佐证,岂能容你污蔑!”

  “大将军如此说,只怕是贪恋权位吧?”

  ……。

  诸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昂,大战董闰的同时趁机向石青大表忠心。

  眼下形势与前段时间不同,半个月前,石祗气焰嚣张,大魏岌岌可危,谁作邺城之主,成败都在两可之间,前途莫测之时,有多少人会忠心耿耿?眼下不同,赵国覆灭,大魏成为中原独一无二的朝廷,邺城之主也将成为中原的主人;跟紧这样的主子不仅安全有了保障,还有无数的荣华富贵等着享受。这时候再不趁机进献忠心那可真是个大傻瓜了。

  城楼之上,宿卫军面面相觑,刘群锯嘴葫芦一般;董闰人单势孤,兼且没有舌战群儒之才,被城下一帮人驳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正在他招架不住之时,石青一扬手,城楼下声音顿然止住了。

  石青下了战马,对着城楼方向深深弯腰,庄重行礼道:“大魏太常卿石青拜见太子、皇后。”

  董闰愕然回顾,只见自己妹妹董皇后在太子冉智以及冉操、冉明裕三兄弟的陪伴下上了城楼。

  似乎没有经见过这等阵势,董皇后、冉智、冉明裕都有些慌神,唯有冉操双拳紧握,愤怒地瞪视着石青。

  “太常卿…免礼。”董皇后怯怯地向城下喊了一声,待石青起身后,复又问道:“太常卿。你…意欲篡篡篡…”连着说了几个篡字,董皇后始终没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冉操忽地窜前一步,冲城下怒声大喝:“石青贼子!汝要杀要剐,打进来再说话,小爷在此候着呢!”

  石青目光落到冉操身上,默默注视许久,忽然无声地笑了,然后莫名地冲他点头示意一番,便转向了董皇后。

  “皇后明鉴。石青昂藏之躯立于人间已二十三寒暑,自拿刀之日起,杀人无算,甚至因此背负了不少恶名。然,时值今日,石青可以无愧地说,倒在石青刀下的皆是敌人和对手,无一亲朋兄弟。对上事之以忠,对友行之以义,束发受教以来,石青不敢片刻或忘‘忠义’二字,又怎会为篡夺大位而捏造遗诏?”

  火光一闪,城楼上光芒大放;在刘群的指挥下,一群士卒点燃了火把,举起了灯笼。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下来。

  “……皇后有所不知,皇上遗诏石青,原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杀胡复汉之大业尚未功成,前途凶险莫测,需有担当有能力之士方可承担此责,承蒙皇上不弃,以为石青可以胜任,为了皇上这份信任,石青不敢妄自菲薄,必将全力一赴。其二是皇上身殒之际非常明白,襄国战败,太子年幼,朝廷必将出现大变,或是分崩离析于内外夹攻之下,或是倾覆于权臣之篡位谋夺。无论如何变化,皇后乃至太子三兄弟都不会有好的结局。为皇后计,为子孙计,皇上这才遗命给石青。因为皇上明白,石青好杀却不滥杀,心中始终有忠义,把皇后和太子三兄弟托付给石青,他可以放心而去……”

  城上、城一片肃静,数千人一言不发,静静地凝视着石青。石青立于火光照耀范围的边缘侃侃而谈,火光明灭闪烁,将他的脸膛映的忽暗忽明,只是无论火光如何闪烁,都无法掩住他那双眸子生出的光芒。

  当石青说到“权臣”之时,董闰面色通红,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大声喝斥:“石青贼子,一派胡言。说什么杀胡复汉尚未功成,前途莫测,需要汝来承担,实在好笑。眼下石氏已灭,中原乃是汉家天下,杀胡复汉已然功成,哪有艰险莫测,哪里有用得着汝来承担?董某对大魏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人所共知;汝以权臣陷之,不怕天下人不服么!以董某看来,汝巧言令色,不过为谋一己之私巧立名目而已。”

  石青转头看向董闰,不经意地说道:“大将军误会了。石某说的篡位谋逆之权臣不是大将军;实话说吧,以大将军之才智,还不够当一个权臣。”

  董闰闻言,辨也不是,不辨也不是;一股郁闷之气上涌,将他的脸憋得更加红了。

  石青没再理会董闰,环顾四周扬声说道:“诸位。汝等之中可能有许多人以为石氏灭亡,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庆贺胜利,就是施政布新。石青在此实言相告,眼下距离杀胡复汉大业功成之日还早得很。大家不要忘了,襄国石祗从来没有成为大魏真正的威胁,其败亡与否无关乎大局。真正威胁杀胡复汉大业的,真正威胁我等生存的,不是石祗,而是鲜卑慕容氏。收复襄国之后,大魏已经与鲜卑人全面接触。真正的艰险刚刚开始呢……”

第六集 第三十三章 邺城换主(下)

  石青公开鲜卑人的威胁,趁机给追随者敲一敲警钟。其中有些人有所警惕,还有些人不以为然,认为燕国乃边陲小国,并无单独进攻中原的能力。不过,无论内心作何感想,金明门外所有人等无不作出凛然之态。

  借着这股肃杀之气,石青转向城楼,冲董皇后亢声说道:“皇后!此乃大动乱年代,礼仪不存,约束不再;人人是豺狼,个个为禽兽;胜者能成王,败者沦为贼。身居高位者,必是刀山血海中一步一步杀出来的;太子年幼力孤,若指望他人捧扬抬举,无异与虎谋皮;最终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误人误己误国。若是太平时节,石青甘愿为周公,在太子年幼时尽心辅佐;此时却万万不行。为了抵抗鲜卑人,石某殚思竭虑,不能分半点心思,不能让兵围西苑之事再次出现。否则,便是自蹈死路,既对不起皇上的信任,也对不起追随石某的无数部属兄弟。”

  石青硬起心肠,口气极为严厉,董皇后听后更是惊惧,哀哀缀泣一阵,转对董闰道:“兄长,我们不争了,你和太常卿说说,不要伤害我们性命就行…”

  “妹子。都怪兄长无能,没能保住大魏江山社稷。”董闰非常伤感,却没再坚持抵抗。

  董皇后摇了摇头,反过来安慰董闰道:“不怪兄长。这是命。太常卿说得挺对,这世道,没有本事就不要奢望太多,看看石世、石鉴、石祗这几个的下场就知道了。”

  董闰默然,沉思一阵,他冲城下喊道:“石青。汝想要什么?无论是大魏江山还是帝位社稷尽管拿去,我家外甥不与相争,只是,汝需答应董某一个条件。”

  董闰话音刚落,城楼上下一片哄响,城下的为轻易解决此事兴奋,城上的大多是惊诧;江山社稷这等东西,明知是死也没多少人愿意主动放弃啊。

  石青平静地点点头,和声道:“大将军请说。”

  董闰沉声说道:“放我们走!董家、冉家不愿呆在邺城,要去内黄隐居。请放我们离开。”一口气说出自己的请求,董闰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石青,紧张地等待着回答。他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份,但还是说了出来,冉、董这等敏感的姓氏留在邺城实在太危险。他希望石青欣喜之下能够答应这个要求。

  董闰很快失望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石青直接摇头拒绝了。“对不住大将军。这个要求石某不能答应。石某会亲自照顾太子三兄弟的生活,会让他们读书学习,会让他们做文臣做武将,会让冉氏成为流传经年的荣耀世家。因此,石某不能答应大将军。”

  “你你你……”董闰戟指向下,气急败坏地指着石青,欲待喝骂,适才的刚勇之气却因妥协泄得一干二净,手指哆嗦半天,终究没有骂出来。至于石青后面的说辞,直接被董闰忽略了,这种托辞不仅不能让董闰相信,也不能让在场大部分人相信。

  “罢了。兄长……什么都别说了,听天由命就是了。”事到如今,董皇后反而坦然下来,她一抹眼泪,淡然道:“兄长在此和太常卿交涉吧,妹妹先走了。”说罢招呼了冉智三兄弟,下城楼向后宫去了。

  董闰心灰如死,当下再不提什么要求,直接命令宿卫军开门投降,请石青进城接管。

  石青毫不客气,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他先调来张温部接管皇城,随即连夜将蒋干、张温、王宁、郎闿、刘群、郑系、韦伯阳等一众心腹召集到西苑会议。

  会议之上,石青把“推举麻秋为尊并归降大晋”的打算说了出来。两个话题当即引起轩然大波。除了王宁、郎闿先前知道些风声没有表态,其余人等,包括刘群、张温无不极力反对。无数人戮力拼杀,好不容易打造出这等大好局面,怎能让麻秋来摘取果实?又怎能轻易归顺毫无作为的大晋?

  这一晚的西苑灯火通明,争论不下。

  石青将鲜卑人的威胁,关中的重要之处,邺城的各种困境一一道出,却依旧不能让众人满意。无奈之下,石青只得敞开胸臆,承认推举麻秋为尊和归降大晋皆是应急举措,一俟情势好转,他便挺身而出,登基称帝。

  有了这番说辞,众人才略微满意。天交四更,会议结束,石青送别一众亲信离开之际,又一一反复交代,请众人回转后即刻利用本人和家族之影响,将“推举麻秋为尊和归顺大晋”的大政方针顺利地贯彻下去;为麻秋入邺做好准备。

  三月十六晚,麻秋大军抵近安阳的消息传来,石青召集大魏全体朝臣,再次于西苑连夜会议,会议之上,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公开宣布:邺城人士需推举麻秋为尊,并敦请麻秋归降大晋。麻秋未来之尊号应由晋室赐封。

  强硬地将未来方略公示出来之后,会议气氛一变,转入喜庆阶段。以功论、以才论,石青大肆封赏,拔擢了一大批文臣武将,大有将邺城才俊一网打尽的架势。

  襄国之战中,大魏损折的不仅是武将士卒,还有许多文官朝臣,如尚书令徐机、尚书左仆射刘琦、中书监卢偡等等。这些人的逝去为大魏朝廷留出无数空缺,也为石青安置亲信提供了诸多便利。

  当三司、尚书台、中书监、九卿以及未来的征北大将军府人事确定下来之后,一个崭新的权利架构隐然成形。

  石青此举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意志得到完整的体现,并非刻意针对麻秋;他可以不在乎中原之主的荣耀,却必须要确保中原各部力量为己所用。事实上,麻秋一直在边关为督帅,影响力限于屠军内部。虽然这半年在关中积累了一些人脉,却因行程匆忙,此番没带多少关中士人随行。这种情形下,邺城新的权利架构,只能由石青来完成。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石青唤来何三娃,吩咐道:“三娃子。你回一趟肥子。向军帅府传石某将令。命令周成任徐州将军,命令贾坚任青州将军,命令魏统任司州将军,命令司扬任兖州将军。命令刘征任青州刺史,命令陈然任司州刺史,命令刘启任兖州刺史,任命刘复任徐州刺史。自本帅将令传到之日始,青、兖、徐、司四州军、政分开;四州将军成立将军府,依新义军惯例负责本州武备军事,四州刺史成立刺史府,依军帅府旧制负责民事政务。夏收之后,肥子军帅府解散,没有职司官吏尽皆赶赴邺城,朝廷另有任命。另外,本帅有一道密令传给刘征、刘启大人;请两位大人居中调度,将王羲之、荀蕤、郗愔等南方士人尽皆调到邺城任用,不要让他们再呆在青兖。”

  何三娃点头应承。石青瞟了眼营房外黑蒙蒙的夜色,声音忽地一低,肃然说道:“三娃子,此番回转青兖,你顺便给我办一件事。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小心在意,万不可有失。”

  何三娃一凛,亢声道:“石帅放心,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三娃子也不敢误事。”

  “哼!此事若有失误,害得不是你的性命,而是数百无辜人的性命,还要给本帅加上千秋骂名。”

  石青警告地盯了三娃子一眼,沉声叮嘱道:“你带四百信得过的亲卫去皇宫,将董皇后、冉智兄弟还有董大将军一家带上,连夜出东门,将他们秘密护送到广固,请刘征大人妥善照料。告诉刘大人和护送的兄弟,不可走漏了太子、皇后的行踪,否则后患无穷。”

  历史证明,改朝换代之际,失败者从来没有好的下场。石青有心保全冉氏兄弟,但他对自己的岳丈一点都不放心。

  麻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怎会容许前朝旧主这种潜在威胁继续存在;不定哪一天石青不在,他就会将冉智、太后等斩杀殆尽。这就是石青不让董闰带冉智兄弟离开邺城的真正缘由,他们若脱出石青庇护,不会有几天的活路。要杀他们的不仅是麻秋,王猛、司扬、周成等若是知道,也会瞒着石青将这个后患毫不犹豫地拨出。

  石青考虑很久,最终决定将冉智兄弟秘密托付给刘征这个善良的老人代为照料,而且广固偏僻,不易引人注意。

  这里面的关窍何三娃不懂,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为以往石青从来没有这般慎重一再叮咛某件差事。他不敢大意,从石青那接过令符,点了四百亲卫,趁夜色掩护悄悄出了西苑。

  何三娃走后,石青歪靠在墙角闭眼假寐,脑子里翻来覆去,尽是如何劝谏麻秋降晋的说辞。“嗯,多哄一哄,给个希望,也许应该能成…”想着想着,石青眼皮一沉,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亲卫进来把石青叫醒了:“禀石帅。探马来报,麻帅前部人马抵达清漳水南岸,麻帅所在中军距离邺城不到二十里。”

  石青揉揉眼,迈步出了营房,抬头看看东边斜斜的日头,估摸眼下大约是辰末时分。

  “嗬——麻姑,你父亲心可真够热乎,一大早就赶了三十来里路,急着到邺城来称王呢。”石青来到麻姑居住的营房,一边从侍女手中接过湿巾擦脸,一边唧唧咕咕地打趣麻姑。

  麻姑白了他一眼,嗔道:“我爹爹就是一实在人,平日再怎么装扮,心里终究藏不住事。哪像你,年龄不大,城府恁深,真是个又奸又滑的小鬼头。”

  石青面上一热,强辩道:“有吗?我是那样吗?麻姑,论眼光你可不及你父亲。在他老人家看来,我这个未过门的傻女婿稀缺得天上地下都难找,试问,天下还有另一个肯以一国为聘礼的傻瓜?”

  麻姑嘻嘻一笑,眉飞色舞道:“你精明着呢,知道麻姑值得一国,这聘礼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害臊——”

  石青笑一笑,瞅着侍女不注意,倏地伸出手指,飞快在麻姑鼻梁上刮了一下,瞧见麻姑有反扑的意思,他连忙退后两步出了营房,在门口轻笑道:“给你一刻钟时间收拾打扮,然后一道去接你父亲。过时不候哦——”

第六集 第三十四章 书圣是这样来的

  还未入夏,天气便一日热上一日;到了中午,日头越发毒辣,晒得人昏昏欲睡。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另有心事;新义军军帅府功曹掾王羲之感觉没有一点食欲,搁下划拉了两口的粟米饭,喝了几口凉水,便怔怔忡忡地迈步出了居所,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向军帅府行去。

  军帅府内冷冷清清,刘启、刘征等一干负责民事政务的尽皆出了肥子,蹲到各聚集点地头上去了。这两年天照应,一直没招什么灾;一群难民在青兖大地上来回扒拉,竟然渐渐有了温饱的兆头,这一季收成若能如人意,再过三四个月待秋粮下来,青兖就彻底翻过身,能储备些节余了。有了这个盼头,军帅府上下但凡与民事沾点边的,都下到地方去了。

  王羲之没有去,一来他的职责与民事不沾边,另外,他还有更紧要的事——郗超请他同返扬州,向殷浩传达邺城愿举中原以降的诚意。

  中原残破,礼仪跟着从简,很多时候行事不讲规矩;石青也有这种作风。他相信郗超的能力,任命郗超为联络大晋的密使后,再不管其他,一切由郗超自己斟酌着办。

  郗超对南方世故知之甚深,他知道凭自己的年龄辈分,见殷浩一面都千难万难,更别说进行对等的商谈。离开新义军集结地清渊之后,他先来肥子向自己的姑父王羲之求援,请王羲之与他一道回扬州见殷浩,商谈中原降晋事宜。郗超的父亲郗愔在肥子任军帅府仓曹掾,郗超没找父亲帮忙而是找上王羲之,乃是想借琅琊王氏的声名完成石青的交代。

  王羲之乍闻石青愿意督促邺城朝廷降晋,惊喜了一瞬,旋即犹豫下来,因为他摸不透石青的意图。

  来青兖半年时间,王羲之历经了几番心路转折。初来伊始,他和郗愔、谢石等人一般,没把石青当回事。一个军主头子,除了擅长厮杀能有多大出息?在军帅府担任功曹没多久,王羲之观感有了些转变,认识到石青并非一般的军帅头子。

  让王羲之感受到特异的地方有两点,一个是青兖的制度太过完备,除了没有帝、王专有的礼仪、规制,其他诸如民生、军事、律令、治学、选才等等无所不包;正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话。这是一个普通军帅头子做得吗?

  另一个特异之处是青兖的制度,青兖的制度大半与大晋相仿佛,只有一小部分有些差异;这部分差异近乎于离经叛道!特别是在治学和选拨人才两个方面,离经叛道的意味特别浓厚,名门世族天赋的权利被大大消弱,看起来同平民庶族没多少区别。

  青兖有高低贵贱诸般等级存在,与大晋有些不同的是,青兖人向上攀爬的机会相对来说比较公平,凭借的是功劳或者出众的才能,不是查察门第、依靠祖荫。治学同样如此,庄户人家的孩子和官宦人家的子弟同堂进学,没有任何区别;青兖人习惯了,没感觉到异常,王羲之这等从南方过来的士人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自小养成的优越感和对自己家门的骄傲深植于每一个世家子弟的骨髓之中;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地怜悯平民百姓,尽力地体现自己的仁慈,并因此留下数不清的历史佳话,却绝不愿平民庶族与自己并肩而立。

  王羲之是个有心人,反感的同时,他潜心思索,发现青兖规制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巧妙,对于风俗惯例有一点突破的苗头却未彻底地颠覆,依旧保留着旧有的框架,这样即使有让人反感之处却不至于让人轻易地进行反抗。

  当王羲之打听出这些规制最终经石青修缮才得以出台的时候,他对石青的观感彻底改变。石青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帅头子,从这些涉及广泛而又圆润的规制里,他隐隐看到了野心勃勃和枭雄手段。自此以后,王羲之对北上计划感到悲观绝望,这样的枭雄人物岂会在意民望人心?殷浩夺取民心以挟持青兖南归的意图太过一厢情愿了。

  事实证明,石青果然不是普通的军帅头子;前段时间,从襄国归来的新义军步卒将冉闵遗诏之事散播得沸沸扬扬。青兖士人得知石青可能接掌冉闵之位,无不欢欣鼓舞;唯有王羲之黯然伤神,为殷浩计策彻底失败而痛心。

  世事总是这么奇妙。

  就在王羲之心灰意懒,准备南返之际,郗超来了,并且告诉他一个惊天消息:石青欲促使邺城人士举中原以降晋,并令郗超为密使先行同大晋接触商谈。

  青兖和大晋保持了年余时间的暖味,石青还是第一次主动向大晋抛出媚眼,而且是在有望称孤道寡之时。这里面透出的诡异让王羲之不敢相信这个喜讯是真的,困惑之际,他向郗超仔细打听邺城情形;得知襄国大军正在攻打邺城,魏军领兵督帅不是石青,而是悍民军原有将领这些消息之后,王羲之敏锐地意识到,石青降晋有诈,他这是在内外交困,无计可施时的缓兵之计。

  王羲之随后告诫郗超,不要南下当什么密使,那是给家门招祸。石青可以出尔反尔,说降就降,说叛就叛,一旦如此,大晋朝廷奈何不得他,定会拿从中说项的郗超问罪出气。

  王羲之一片好心,谁知郗超不仅不领情,反而翻脸责问道:天下崩散数十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一统之机,姑丈你以己度人,肆意猜恻,更徇私妄为,欲将良机白白断送,贻误国事,实是大罪。

  郗超一番话说得王羲之惶恐不已,幡然悔悟。中原一统这是何等大事,岂能凭他私下臆测为准进行决断?万一有所失误,他王羲之罪可大了,必将遗臭万年。

  尽管有所凛然,王羲之依旧对石青降晋的诚心充满怀疑。苦思之后,他想了一个即能保全郗超,又不会贻误天下一统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王羲之让郗超在肥子呆几天,等赵、魏战事结果出来后再决定行至。若赵军胜,邺城危急,石青降晋之心必定更坚,那时他和郗超可以南下扬州,督请殷浩以救援石青的名义引兵北上,不管赵、魏结局如何,先将河南几州收复。若魏军胜,邺城撑过危机,石青降晋到底是真心或是假意定会有迹象显露,到时再见机行事。

  郗超痛快地应承下来,他跟在石青身边日子很久,对赵、魏双方形势了如指掌,对石青降晋的用意明明白白,因此十分笃定。

  与郗超恰恰相反,王羲之对石青的心思、用意,赵、魏内外情形、中原局势一无所知。等待的过程中免不得惶惶不安,既怕误了天下一统的良机,又怕听到石青变卦的噩耗;这种情况下,他惯常的午休也没法坚持了,早早就跑到军帅府来等候消息。

  看了眼没有任何异动的军帅府,王羲之暗自失望,来到功曹值事间坐下来,待军帅府值守亲卫送上茶水之时,他还是不甘心地又问了句:“午间可有邺城信使过来?”

  “禀大人。没见有信使进府。”亲卫倒上茶水,恭恭敬敬地回答。

  王羲之挥手打发走亲卫,感觉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于是铺开一张宣纸,端过砚台放稳,小心地向里面倒了点清水,随即左手轻摁砚台,右手拈了一支烟墨,置于砚台中心开始研磨,烟墨在砚台里划出一道道圆环,圆环之后带起一丝丝墨迹,墨迹在清水中扩散,渐渐与清水交融……

  手腕轻动,墨香四溢,沁人心脾。王羲之目光专注地盯着砚台,渐渐沉浸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一刻,什么石青,什么天下一统,什么朝廷国事尽皆消散到九霄云外,甚至连军帅府内的喧闹都没有听见。

  “姑丈大人。你好沉得住,当真有泰山临于顶而色不变之气度。”嬉笑声中,郗超轻快地迈进功曹值事间,冲王羲之挤挤眼,道:“姑丈每日望信使如望秋水,邺城当真有消息来了,姑丈反而端起了架子。嘻嘻——实是可笑。”

  邺城有消息来了!

  王羲之一激灵,右手一抖,烟墨弹起,将一滴墨汁洒到宣纸上,浸润出一点墨迹。只是他却顾不得这些,胡乱抓着烟墨急促地问道:“邺城有消息来了?信使在哪?怎么说?”

  “是好消息。姑丈休要着忙,听郗超慢慢说。”郗超轻松地踱过来,端起王羲之的茶水咕咚灌了一口,随后搁下茶盏,从容说道:“石帅近身亲卫何三娃回肥子了,他此行不是通报战况,而是向军帅府传达石帅将令的。不过…嘻嘻,姑丈若是听到石帅将令,前段时间的战况就没有必要问了。石帅命令,撤销肥子军帅府,另在冀州城组建征北大将军府,征北大将军下辖四个督帅,一个是后军督帅,驻扎襄国;一个是西路军督帅,驻军中山国;一个是中路军督帅,驻军冀州城;一个是东路军督帅,驻军南皮……”

  王羲之听到这里,直感觉口干舌燥,身子忍不住颤栗起来。这命令说明什么?说明石赵已亡,辖地尽归大魏占领。

  “等等…”声音出口,王羲之才发觉嗓子嘶哑,声音着实难听,他使力咽了口吐沫,便急忙问道:“石帅于冀州组建征北大将军府,这就是说,他不打算称王。难道,他是诚心归晋,不敢轻易僭越?”

  王羲之说罢,双眼一眨不眨紧张地注视着郗超,只盼着对方能点点头或者说声“是”。

  郗超促狭地一笑,回道:“石帅虽然不会称王,却另外有人称王。姑丈知道麻秋吗,他将成为邺城新主人,并请求大晋赐赏封号。”

  “麻秋?!”这个弯拐的太急,王羲之愣怔了好一会也没能回过意。

  “听说,石帅希望天下能够一统,因此以王位相让的条件,换得麻秋同意归晋的承诺。”郗超解释了一句,随即调笑道:“姑丈如今对石帅可有改观?”

  王羲之没有回答,他抓着烟墨呆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大晋几十年来的对手石赵亡了,石青放弃称王,麻秋成为邺城新的主人,中原归晋;四个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一个比一个离奇;王羲之恍然如梦,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这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呆滞了许久,王羲之身子忽然一动,极快地来到书案前,搁下烟墨,抓起一支狼毫,在砚台里稍稍一蘸,随即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永和七年春三月二十,惊闻石赵覆亡,石青弃尊位如旧履,以使麻秋归晋,此等异举,千古未闻。羲之虽不敢信,然亦不敢疑,以至亵渎,唯书此帖以记之。

  写到最后一笔,王羲之自觉胸中最后一丝郁闷之气亦随之泄出,浑身上下酣畅淋漓之极,他一甩狼毫,大呼道:“痛快!痛快——”

  “好!好字——”瞧见书案的帖子,郗超双眼一亮,连声呼好。

  王羲之这一帖用得是行书,因为胸中郁闷之气积压已久,书写之时不由自主地喷薄而出,让这帖行书肆意纵横,很有些草书的狂放韵味;然则因为对书写内容的震惊以及不可理解,肆意的情绪不由得有所收敛,有所克制;这些情绪一一反应在宣纸上,让这数十个行书看起来酣畅中带着圆润,狂放中带着收敛,看似矛盾,其中所含的意境却极为深远。

  历史上,行书乃是由钟繇的行押体转化而来,免不了带着签名画押时的随意;直到永和九年,王羲之与友郊游,半醉之时写下《兰亭序》,无意间去除了行押体的随意,创出圆润收敛的笔法,将行书艺术提升到另一个高度。

  因为石青的出现,王羲之北上中原,本来可能没机会再写出《兰亭序》,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机缘巧合之下,此时他比《兰亭序》更早两年创出了新的行书笔法。

  这一帖还有一点奇处,适才曾有一滴墨汁滴到宣纸上,王羲之直接将那滴墨迹当作第一个字‘永’的一点,竟然是丝丝合缝,浑然天成一般。

  听到郗超赞好,王羲之收拢心思,细细打量,不由得自满地颌首道:“适才没有细想,只随心运笔,没想到这一帖真有不少独到之处。嗯,若是让吾重新来过,只怕很难再写出这幅字了。”

  “嘻嘻——姑丈大人,这副帖子就赏给侄儿吧……”郗超说着弯下腰,撅起嘴对着帖子吹了起来,大有吹干后卷起带走的意思。

  王羲之有点不舍,正准备拒绝,外面军帅府院子里忽然响起大声的喧哗:“快——快通知各位大人,燕国辅国将军慕容恪亲率三万骑兵,昨晚突袭马颊河防线,眼下已强渡马颊河,向乐陵方向去了。历城戍卫将军司扬令,青兖进入戒备状态,各地义务兵即刻集结,赶往历城会合,准备过河救援乐陵。”

  郗超再顾不得吹起,倏地直立而起,眼中光芒闪烁个不停。

第六集 第三十五章 假传军令

  随着传令声响起,院落越来越是闹腾,这时候王羲之突然抚掌大赞,连叫庆幸:“燕国大兵压境,麻秋、石青即便有心反悔此时也不敢。景兴,我等速速南下去找殷渊源,在双方胜负未分之前,商议好对策然后以朝廷之名,出面督促双方议和;朝廷居中斡旋,从此以后用燕治魏,复以魏治燕,何愁天下不平?”

  燕国尊奉大晋为天下之主,大魏若按照石青的意思贯彻,也将尊奉大晋为天下之主。这样的话魏、燕便成了一家,有什么纠纷,大晋朝廷这个家主自然可以出面斡旋,甚至可以做出单方面的决断;若敢不从,便扶持另一方以制衡牵制。如此以来,大晋朝廷的权威将会得到加固,甚或恢复到鼎盛时期也未可知。

  王羲之盘算的非常好,郗超似乎并不买账,眼中精光一闪,他盯着王羲之嘿嘿冷笑:“姑丈也太看得起朝廷那帮名士了。石帅说过,能驯养豺狼野狗的,可能是虎也可能是龙,但绝不会是绵羊。大燕国今非昔比,姑丈以为慕容氏还是当年那个野人部落么?”

  王羲之诧异地瞟了眼郗超,感觉对方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随即有些不悦地说道:“景兴似乎知道些什么,那你就详细说说,燕国情形究竟如何。”

  “燕国么…”

  郗超双眼一咪,南皮之北、襄国之东汹涌奔腾的大燕铁骑印象一一从脑海掠过。瞿而,他发出一声与年龄大大不符的深长叹息:“史记之雄师劲旅,想来亦不过如此。惜乎,我大晋王师竟无一能与之比肩者。”

  王羲之眉头一皱,有些不信,还未等他说什么,郗超忽地蹦了起来,失声叫道:“糟糕!燕军兵锋之盛,石帅都不敢轻易正面对敌,司扬将军带兵援助乐陵,岂非送死!”

  意识到这一点,郗超顿时汗如雨下,为应对冀州战事,为应对轵关以北的氐人蒲健部,为应对豫州冉遇,石青早将青兖人马抽调一空,不仅志愿兵尽皆派驻各地防御阵线,义务兵也去了大半;司扬颁布的召集令至多能在泰山一带召集万余青壮。用万余青壮和燕国铁骑野战,结局如何几乎不用郗超细想。

  “不行!必须阻止戍卫将军。”郗超握拳屈臂,在空中狠狠一挥。随即一边在功曹间快速踱步,一边急咻咻连声自问:“该怎么阻止戍卫将军?有什么办法……”

  戍卫将军司扬是石青最亲近也是最信赖之人,石青不在之时,他就是稳定青兖的磐石,直接掌控着一支数量众多,战力不俗的强大力量——新义军义务兵;这是青兖真正的实力人物,跺跺脚,泰山都要抖三抖。

  换作他人做到司扬这一步,大多应该会满足。偏偏司扬不,这人性喜上阵拼杀,近两年却未有一次冲锋陷阵之机,终日枯守历城,眼巴巴地看着新义军四处征战并传回一个又一个捷报,眼睁睁地看着童图、祖凤、权翼、雷诺声名鹊起;他早就一肚子郁闷,并私下向石青牢骚多次。

  作为石青身边亲信之人,郗超对司扬的心态有所了解。此番慕容恪大兵压境,虽然凶险,却也是俊杰之士力挽狂澜,大显身手的好时机。郗超明白,自己若贸然劝谏,司扬多半不肯放弃。其他事情,司扬是否听从无关紧要,这次却不行,一旦青兖鲁莽进兵,损折人马是小,若被慕容恪瞅准机会强渡黄河,攻入青兖腹地,事情可就了不得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郗超双眉耸起,右手握拳不住下地重重击打左掌掌心,脚下不停,急速地来回踱步。

  陷入沉思中的郗超一改少年人的轻佻洒脱,如出鞘利剑一般,峥嵘渐现,锋芒毕露。一旁的王羲之看得惊讶不已。

  “何三娃!”似乎想到什么,郗超身子一顿,稍稍迟疑片刻,旋即沉声自语道:“对!此事只能着落在何三娃身上……”话音未毕,脚下倏地一动,招呼都没顾及和王羲之打一个,郗超闪身冲出功曹值事间。

  因为有安置冉智兄弟和董闰一家的秘密任务,何三娃一行没有进入肥子城,而是驻扎在城北十里外的一道林子边缘,一边等候刘征前来会合,一边四下里传达石青的将令。

  郗超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他只大略知道何三娃驻扎在北城外某处。疾步奔出军帅府,三下五去二地从拴马石上解下缰绳,郗超跃上战马,扬声吆喝,打马向北冲去。

  左敬亭、雷诺离开后,石青的亲卫队长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任。何三娃忠实勤勉,统带部属是个好手,奈何识字不多,一遇到来往的文牍就会露拙;石青无奈,只好让他负责靡勒亲卫,把郗超留在身边帮着处理公案文牍。郗超聪颖伶俐,实是可造之才,只是年龄太小,世事经太少,石青希望历练一段时间,再让他接任亲卫队长一职。

  这样以来,石青事实上有了两个亲卫‘队长’,一个是负责外事的何三娃,一个是负责内事的郗超。两个‘队长’职位一般,互不同属,没有谁大谁小之分。不过,由于郗超出身高门,在平民出身的何三娃面前,无意间会流露出些微傲气,看起来显得强势一些。

  郗超飞马出了肥子北门,一路搜寻,不久就找到何三娃所在。甫一见面,他跃下战马开门见山道:“何大哥!小弟要借传令竹符一用,请行个方便。”

  军中竹符有几种,权限最高的就是督帅令符,持有者可以之节制军队;戏文中的虎符就是依此演变过来的。郗超讨要的传令竹符比虎符要低一等,只是用来证明传令人身份和将令的权威。不能用来统兵。尽管如此,传令竹符依旧作为军中最高机密受到严格的监控,否则,一旦被敌方窃取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郗超讨要传令竹符的要求很过分,已经触犯了军律。何三娃性子实在,也很倔强,听了郗超的要求,他木讷一笑,摇头道:“景兴兄弟,你想干什么?这可使不得啊。”

  郗超倏地一窜,欺上去带着些恳求说道:“何大哥!你听到历城的飞马急报没?慕容恪率三万燕国铁骑奇袭马颊河,正在向乐陵城突进。戍卫将军要在泰山一带调集人马,过河救援。此着大大失策,稍一不慎,不仅救不了乐陵相反会将泰山置于危险境地,郗超估计难以说服戍卫将军,是以,必须假借石帅之令予以阻止!”

  “什么!景兴你竟敢假传军令,不要命了。”

  开始说的时候,何三娃还在用心听,待郗超说到借用传令竹符,假传石青命令之时,何三娃骇得一跳,迅速地向后蹿出两步,伸手紧紧捂住胸前,生怕郗超上来抢夺竹符。郗超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那不是他何三娃应该操心的。他的本份是传达石青将令、秘密安置冉智兄弟,不是插手戍卫将军指挥的战事。

  自古以来,治军之道首重军纪严明。为了做到令行禁止,但凡带兵大家都将这个‘严’字的功用发挥的淋漓尽致,不惜被指为僵化呆板,也不愿出现一丝松动。

  打个比喻:没有接到便宜行事命令的将领,若在执行命令中途发现良机,临时变动所接受的任务,并因此取得了更好更大的战果。然而,等待他的依然是违抗军令的罪责,并将受到严厉惩处。

  这种处理手段似乎不合理,不尽人情,却是领兵大家必须为之的。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一支强军很可能就此垮掉。

  人类大多有自信或者自以为是的心理,如果不能严惩擅自行事者,此例一开,以后便会有人认为自己的主意更好更全面,比督帅的命令更合适和无数希图侥幸想争功出风头之辈,都会膻改军令,自行其事。如此军不像军,令不成令,仗就没法打了。

  后世的名言“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便是这个意思。命令一下,无论对错,必须服从,其间不能有任何个人意志。

  石青深得其中三味,两年来,明军纪,严刑罚,依靠的是一个个悬门示众的人头,将一帮乌合之众组成的新义军整治得仿若一支铁军。何三娃相信,哪怕石青平日再怎么和善,一旦自己触犯了七斩十三杀条令,石青仍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脑袋。假传军令正是七斩十三杀条令之一。

  “怕死?怕承担罪责石帅不依?”

  何三娃的退缩似乎早在郗超意料之中,他呲牙咧嘴,无声地一笑,只是他双眼冰冷,看不出半点笑意。“何大哥。郗超出生金乡望族,世代高门,他日一入仕,便是许多人一生也难攀上的高位;我郗超尚且不惜一死,汝有何可怕!”

  何三娃人实在,哪里受得住郗超激将,当即沉下脸愤然道:“景兴兄弟,我三娃子是不是怕死之人军中兄弟谁不清楚,若上了战场,不敢说强过你多少,却绝不会比你弱上半分。我不给你传令竹符不是因为怕军律责杀,而是怕你胡言乱语误了戍卫将军战事。战事结果未定,谁敢肯定对错!”

  “何大哥。郗超一时情急,言语鲁莽了。何大哥勿怪…”见何三娃口角出现松动,郗超借坡下驴,一边作揖一边道歉。

  何三娃脸色好转,郗超旋即凑上前恳声道:“何大哥,郗超此举可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实在在是青兖很可能因此陷入绝境。关键时刻,不说为青兖数十万生民着想,单单为了石帅平日的信赖,我们也该想办法帮助化解。来,你听我细细说……”

  郗超将何三娃拉到僻静处,将司扬的求战之心、泰山能够动用的人手、慕容恪和鲜卑铁骑的犀利一一分析解说。最后道:“若是时间充裕,戍卫将军率一支援兵进入乐陵城,依城固守尚有作为。如今怎么来得及进城?慕容恪快则今晚,慢则明早就会赶到乐陵城下,历城集结的都是步卒,任他再怎么急,也只能在明晚赶到乐陵。如此不是送死么。戍卫将军送死是小事,他将泰山附近兵丁青壮抽调一空,若慕容恪继续南下,到时依靠谁来防守黄河?何大哥,戍卫将军是有名的疯虎,自视甚高,他没有和燕军交过手,不知道慕容恪的厉害;小弟若是好言相劝,不仅很难凑效,说不定反会激得他专寻慕容恪去较量呢。那时,一切可就晚了……”

  何三娃一边听,一边苦着脸皱着眉使劲地思索,待郗超说罢,他挠挠头,捉摸不定地说道:“景兴兄弟说得好像是那么回事,这个…青兖是咱们新义军的命根子,实在大意不得。不过,传令竹符我却不能交给兄弟……”

  郗超闻言大急,正要蹦起来说什么,何三娃砸砸嘴巴道:“…要不,咱们一起去一趟历城,传令竹符还是我自己拿着稳妥。”

  郗超松了口气,原来何三娃是不放心自己,担心自己用司扬之事为借口,诈取传令竹符另作它用。这憨人心眼挺瓷实呢。郗超瞟了眼何三娃木讷的脸,嘻嘻一笑。无论如何,这一关总算过了,而且有何三娃一众亲卫随行,成事更容易了,由不得司扬不信。

第六集 第三十六章 那就战吧

  郗超为传令竹符心急火燎之时,石青正在华林苑与麻秋等人话别。

  永和七年三月十八黄昏,刚刚答应归降邺城的中山国太守侯龛接到十万燕军大举来犯的探报,他随即派遣快马疾奔襄国求援。两夜一天后,这份求援急报于三月二十凌晨到了身在邺城的石青手中。

  尽管燕国的反应迅速得出乎意料,尽管十万大军的数目不容小觑,石青仍然等到午后才离开邺城,带兵北上。无论心里是否着急,该做的准备必须要做。接到急报后,石青一边命令王宁整顿行装,一边急令冀州李崇部、襄国权翼部、童图部接令后即刻北上与祖凤部会合,由权翼任骑兵督帅,先行援救侯龛。百忙之中,这天上午石青还抽出余暇将石宁斩了。

  此次来邺,麻秋走得比较匆忙,只带了王擢、石宁、条子三员大将和两万屠军。石宁是羯胡石氏族中之人,羯胡石氏与邺城仇隙深重,并因此几乎灭绝。石青担心石宁怀恨,于是督请麻秋斩草除根。石宁跟随麻秋有五、六年了,但在麻秋心中的分量完全无法与石青相比。别说石青顾虑的有道理,便没有这个理由,石青要杀石宁,麻秋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刀。

  杀了石宁,最后的一点顾虑消除后,石青这才从容离开邺城;麻秋、申钟、王擢、张温、蒋干、郎闿等邺城大大小小的人物一起出城相送,送行队伍人数几乎快撵上北上队伍人数了。

  此番北上,石青和来时一样,只带了王宁统带的一万降兵。从冀州调防的新义军志愿兵抵达襄国后,襄国已聚集了五万步卒,算上两万骑兵和中山国侯龛的人马,总数将有八九万之众,石青认为这个数目的人马完全可以和燕军一较高低,况且己方还占着主场优势。

  北上大军有条不紊地在浊漳水浮桥上通行。石青拦住送行的队伍,笑着劝道:“诸位殷殷之情,石青心领了,这就请回吧,再送下去,可就要送到邯郸了。”

  向送行队伍团团拱手示意一番后,石青来到麻秋面前行了一礼,淳淳说道:“岳丈大人,治国之道与严苛僵化之治军之道不同,应刚柔并济,威德同施;亲君子,远小人,广开言路,褒扬忠良……”

  麻秋一挥手,阻止了石青:“此事我自知之,云重勿须赘言,只安心对敌燕国就是。燕国原本不弱,如今休养安息已久,更不可小觑,此番北上作战,汝务必小心在意,宁可无功而返,亦不得轻敌冒进。”

  密云之败显然在麻秋记忆里留下了极为浓厚的阴影,提起燕军的口吻极为慎重。石青凛然称是。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麻秋哈哈一笑,口音一转道:“云重年龄不小了,婚事再也不能耽搁。待此番战事了结,大晋朝廷的封号想来也该到了,那时就是双喜临门,汝新婚之典与老夫称王之仪同时举行,哈哈哈,咱爷俩好生闹腾闹腾……”

  为了让麻秋降晋,石青费了大半天口舌,另外加上一个许诺,许诺快则三年,最多五年,待中原形势稳定下来,便拥立麻秋称帝。

  “一切听凭岳丈大人作主就是。”石青回答的很温顺,顿了顿,他又叮嘱道:“小婿走后,张温将军需要尽快率军进军黎阳,豫州冉遇和并州的张举、蒲健如背之芒刺,每每想起,小婿都难以心安。”

  包括两万屠军在内,邺城兵马已有五万五千之众,四周威胁尽除的情况下,这么多人马窝在邺城有些浪费,与之相反,由于新义军主力开赴前线,青兖防卫十分空虚。对泰山腹地石青还不很担心,对与冉遇接壤的陈留和与张平、蒲健接壤的河内却提心吊胆。

  因为这个缘故,石青将原董闰部一万五千宿卫军拨到张温麾下,命令张温率两万人马进驻黎阳,与枋头左敬亭部,守卫官渡浮桥的工匠营、衡水营互为依靠,以防万一。这个举动另外还有一层作用,那就是削弱了麻秋直辖人马,石青担心他不愿意进而找借口阻挠,是以再次加以提醒。

  “嗯。老夫知道其中利害,后天便督促张温南下。”麻秋爽快地应承下来。

  石青再次一揖,告别麻秋,又与申钟、蒋干、王擢等人一一打了个招呼,随后翻身上马,再不回头,径直向北而去。

  北上队伍中有几百辆大车,装载的尽是金鼓帐篷,箭矢和替换兵刃,却没一粒粮食。连续不停的征战不仅把襄国仓消耗一空,同时也将邺城仓消耗一空。一万人马除了士卒随身所带的七日干粮,再无一点多余储备;不唯王宁部如此,襄国五万步卒大多是这种情况。万幸的是,夏收到了,河北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动镰,大军可以随时随地征集粮食以为补充。

  这是一场意外发生,仓促应付的战事。

  石青是这样以为的,但并不为此担心;他相信,不仅邺城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燕军同样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襄国灭亡满打满算才十三天,除去消息在路上传播的时间,燕军从决议到出兵才用了几天,怎么可能做好进攻的准备呢?从求援急报上得知领兵的是燕国御难将军悦绾,石青更加笃定对方没有做好进攻准备的想法。否则,领兵的督帅应该是慕容恪或者慕容霸才对。

  石青估计,对方的十万大军也许是由清梁、河间、章武等临近之地凭凑出来的,并非隶属慕容俊兄弟的鲜卑精锐。历史上,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侯龛曾抵挡住慕容恪亲自指挥的攻击,那么,有了权翼两万骑兵的呼应,这一次侯龛应该能够轻易挡住悦绾才对。

  鉴于此,石青虽然迅速做出反应,却不是很担心,因而没调动邺城和冀州城一兵一卒,只以襄国本部人马迎战。对他而言,此行与其说是对战悦绾,不如说是个姿态,他要让新近归降的襄国北部三郡士人看到,他石青是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当然,此番北上若能捞些便宜,他会更加高兴。

  没有粮草的拖累,北上大军轻车简从,行进速度极快,在邯郸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出发,天黑之前便抵达了襄国。

  襄国城内,从冀州调防过来的一万新义军和孙威辖治的四万人马早已整肃停当,随时可以出发。

  三月二十二清晨。由一万新义军和两万大魏禁军组成的北上主力,在石青的率领下离开襄国北上。王宁的一万降兵做为后军,延迟一天出发,以便收集大军资用粮草。孙威领一万悍民军留守,镇制一万降兵和襄国城。

  虽然负重不多,三万人马的速度还是比一万人慢上许多。申末时分,北上主力只行了六十来里,石青正准备鼓动士卒加快行程,担当大军斥候的天骑营校尉孙霸领着两个骑士急匆匆赶来了。

  “石帅。权翼派人从中山传来急报。”孙霸指着两个骑士介绍。

  两个骑士翻身下马向石青行礼,然后其中一个禀道:“禀石帅。权翼将军发现敌军行事十分异常,担心其另有企图,特命小将南下急告,请石帅小心在意。”

  “另有企图?”

  石青心中咯楞一下,神经立马绷起。“到底是怎么回事?汝勿须慌忙,只详细道来就是。”在南皮、襄国同燕军两次间接交手,早有准备的新义军没有一次完成预定目标,这不说新义军无能,实在是因为慕容恪和燕军确实不凡。故此,一听说异常,石青立马紧张起来。

  “禀石帅,前天中午接到石帅将令之后,权将军不敢怠慢,即刻率军北上,连夜急赶,于昨日午后抵达中山并会合了祖将军部、李将军部、童将军部等三部人马……”

  信使大概是权翼身前信用之人,各种场面见识得多,在石青面前不慌不忙,娓娓叙道“来到卢奴城下,我军探知,燕军只比我军早到半个时辰,正在卢奴城北安营扎寨呢。按说燕军辖地与卢奴近在咫尺,十万大军行得再慢,也该在三月十九抵达,不应该延迟两日。权将军因此有些疑惑,于是组织我军向燕军发起试探性攻击。当时天近黄昏,我军两万骑分作八个支队,弓骑兵为主攻,枪骑兵佯攻,从四面八方向燕军发起攻击。燕军应对的很好,约一万五千骑出营迎战,步卒弓箭手在仓促立起的营栅后给骑兵提供箭矢支持。我军试探了两轮,没有占到便宜就退了下来。不过,权翼将军说,对方越是这样越是有诈,燕军骑步比例很高,十万大军中不可能只有一万五千骑兵,而且十万人马在我军两万骑攻击下,竟然没有反击的意图;这要么说明对方另有企图,有意隐瞒实力;要么说明,对方十万人马根本就是虚的。为了让石帅早一刻了解到前方的异常,权将军特意命小将连夜南下赶来回禀。”

  石青听罢,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地埋头思索。过了一阵,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随即传令全军就地驻扎安歇。历史证明,侯龛防守中山还是很有一套的;无论是慕容恪还是悦绾,想拿下卢奴都非易事。石青以前没为中山担心,此时也没为中山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南皮。

  如果燕国另有企图,这个企图只能是从东路进兵南皮。凑巧的是,原来防守南皮的两支主力俱都出现变故,新义军中垒营调往关中,逢约率麾下部众去了鲁口;眼下守卫南皮的是贾坚的豪杰营和刘准麾下的沧县子弟,满打满算不过四千人马。

  很早以前,石青就感觉到南皮防守的薄弱,却一直没有精力顾及。一想到这些,他越发地忧虑不安了。更让他忧虑的是,南皮方面至少有十余天没有消息传过来,那边情形到底如何他是两眼一抹黑,一点底都没有。换作平日,这也算正常;可在这个时候却让人越想越是心惊。

  “幸亏没有动用冀州人马,这时候该用的着雷诺了。”军士们忙着埋锅做饭,石青独自一人站在一道小溪前暗自庆幸,一边琢磨着是否该调五千冀州人马救援南皮。司扬那种调集所有步卒对阵敌骑的昏招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石青的选项内,他调集冀州兵马去南皮,为的是充实南皮防御,这样的话有五千步卒就能应付了。而且冀州距离南皮近三百里,大军行动迟缓,救援未必来得及,反不如一支轻旅管用。

  就在石青琢磨之时,冀州雷诺快马急报:南皮已被燕军重重包围住了。南皮被围的消息既不是雷诺探到的,也不是贾坚派人急报通传的,而是鲁口的逢约发出来的。

  逢约依照石青指令,率部去了鲁口,但一直和南皮保持着联系。三月十九,惯常的联系人没有回来,逢约随即遣人去南皮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派去的人第二天一早赶回来禀报逢约,南皮四面到处都是燕军,不下三五万之众,看旗号像是河间郡封奕、章武郡慕容评和柳县封放三人凑起的联军。

  逢约以联络人来回的时间推算,估计出燕军大约在三月十八午时左右包围的南皮,随后派出快骑向冀州报讯求援。雷诺接到消息后,即刻转到石青这里,并且进言道:欲解南皮之围,必得出动骑兵,否则徒增伤亡,无济于事。

  收到雷诺转来的消息,石青按下调集冀州步卒充实南皮防卫的心思,随即陷入两难境地。目前他麾下只有权翼统带的两万骑兵,而且正在中山国应对悦绾,无论悦绾大军是否有十万之众,观其能调动一万五千骑兵出营迎战,就知实力非同小可;这时候撇下中山国不顾,转而赶赴南皮救援,不说此举长途跋涉影响战力是否明智,单论给中山国侯龛和常山郡、赵郡等新降之士造成的恶劣影响都能让石青望而却步。

  也许,只能分兵了……

  月上中天,夜色已深,士卒们各种各样的鼾声此起彼伏;石青负手于后,在小溪边来回流连,一直拿不定注意。分兵看似是唯一的办法,然而,力分则弱,战事因此可能糜烂下去,继而出现新的变故和不测,这是领兵者的大忌。

  就在这时,静夜之中忽然响起清脆而又急骤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而近,从南方极快地赶过来。听到这个声音,石青瞿然一惊,预感到一定又有不好的消息到来。祸不单行,这话最是应验不过了。

  忐忑之中,石青听到马蹄声止住,听到值守将士的盘问声响起,随即脚步杂沓声响,月光之下,四名衣裳不整的士卒被一队亲卫带了过来。

  波光一闪,石青双眼盯在对方惊惶的神情之上,他心头一黯,旋即挺起胸趟,让矫健的身子显得更为剽悍一些,然后,稳稳地、静静地注目对方。

  “石帅!大事不……”来人中的头目仓惶出口,只是刚说出五个字便触及到石青沉稳的身姿,似乎受到了感染,他慌忙闭上嘴,和同伴一起向石青叩首行礼,然后重新禀报道:“禀报石帅。三月十九黄昏,燕国辅国将军慕容恪亲率三万铁骑突袭马颊河防线;马颊河防线由幽州刺史刘准守卫,刘刺史旬日前引兵北上协防南皮,马颊河因此十分空虚,被慕容恪轻易突破。二十日上午,慕容恪兵分三路,一路大张旗鼓,向东南杀奔乐陵城,一路向西南,游弋于滠头、平原郡一带,专事拦阻截杀我传讯信使;一路悄然南下,意欲偷袭历城黄河渡口浮桥。迫不得已之下戍卫将军烧毁浮桥,在泰山征募了八千余义务兵和地方青壮,巡守黄河一线,并请石帅尽速派兵回援。”

  “慕容恪!好——好一个慕容恪!”连串噩耗传来,石青不仅没有沮丧,反而感觉内心像有什么被燎着了,胸中烈火熊熊,浑身的血液几近沸腾,强烈到极处的斗志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了。

  那就战吧!慕容恪——石青来了!

第六集 第三十七章 各打各得

  比一道难题更让人头痛的是题意模糊不明的难题。

  伴随着一个个消息传来,慕容恪此番南下的布局慢慢从迷雾中显露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传来的消息都算得上是噩耗,石青的头反而不那么痛了。

  火光被夜风吹得飘忽来去,一队亲卫举着七八支火把围着石青、丁析、王龛三人团团环立,圈出一大片空间。石青蹲在小溪旁的沙地上,右手拿着一支木棍在沙土上划着奇形怪状的图形,左手不时伸出,丈量着图形中点与点、边与边之间的距离,间或摇摇头,将不满意的图形抹去。

  此时的石青就像面对大考的考生,聚精会神地思忖着、演算着。虽然破解的曙光还未有一线崭露,但在题意明了之后,毕竟有了摸索前进的方向。

  王龛、丁析眯着眼皱着眉,糊里糊涂地一旁观看。

  右手不停地划,左手时不时地抹,沙土地很快就成了一片狼藉,石青完全沉醉在解题的乐趣中,对此毫没在意,只兴致盎然地勾勾划划。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有了些突破,呼地吐了口气,他晃晃脑袋,小心地将沙土一一抹平。随即木棍重新动了起来,与适才的潦草不同,这一次他的动作慎重了许多。

  “中山国——”自言自语中,木棍在沙土上画了一个圆圈。

  “渤海郡——”‘中山国’右边,沙土上再次显出一个圆圈。

  “乐陵郡——”第三个圆圈出现了,位置在‘渤海郡’下首。

  木棍点在‘中山国’边缘,随即缓缓向右划动,到了‘渤海郡’之后,忽然一折,直直向下首移动,挨到‘乐陵郡’时停了下来。至此,三个圆圈被两条距离相差不多的直线连成了一个直角。

  木棍在半空停顿片刻,忽然落下,在‘中山国’和‘乐陵郡’之间斜斜一划。一个近似等边直角的三角形出现了。直角三角形的斜边就是‘中山国’和‘乐陵郡’的连线。

  “石帅。这个图形是什么意思?”王龛终于憋不住纳闷,开口问了出来。

  石青下意识地答道:“这就是慕容恪此番设定的战场,一个完整的战场。”

  “怎么是一个?不是三个吗?”丁析疑惑地插了一句。

  “哦?”

  石青似乎刚从沉思中回过神,眼光一扫,发现两位心腹将领疑惑中带着新奇,看起来兴致很高的样子,他有心借机指点,于是放缓语气详细解说道:“如果只把两军发生接触的地方称为战场,这种称呼涵盖的意义太窄,很不全面。若放宽了说,一支军队一鼓作气达到的最远攻击距离以及能为这支军队提供安全退路和基本辎用的区域,都应该称之为战场。这就是所谓的兵锋覆盖范围。”

  王龛手指在‘中山国’上一点,不解地说道:“如果按石帅所说,悦绾部燕军兵锋应该可以向南、向西覆盖很远,图中为何没有画出来呢?”

  石青叹了一声,解释道:“因为悦绾来中山国的根本目的是结寨坚守,兵锋收敛,没有任何进攻的意图,怎么可能有覆盖范围呢?”

  “悦绾跑到中山国为了结寨坚守?”丁析、王龛同声惊呼,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了,自古以来,有哪支大军大张旗鼓地跑到敌军城下,不为进攻而是去结寨坚守的?

  “这就是慕容恪的高明之处…”

  石青看起来很郁闷,指点着襄国说道:“襄国平了,北部三郡降了;五六万人马集结在这闲得没一点事干,悦绾恰恰送上门来,我等哪还有不去应战的?慕容恪把握住我等心理,随便施了个疑兵之计就让我们上了个大当。他却偷偷从东路南下,在我方最空虚之处另辟战场。呵呵,他这一手不仅将我军机动性最好的骑兵调到战场边缘的中山国面对悦绾的营垒,还直接把我方主力排除在战场之外。”

  石青苦笑着在直角三角形斜边左侧连点两下,接着在赵郡也点了一下。丁析、王龛知道,连点的两点代表的是襄国和己方主力眼下驻扎之地。有了图形直观的描述,丁析、王龛轻易看出,己方八万主力所在位置竟然是这么偏远,无论是到南皮还是乐陵,距离都在五百里以上。这么远的距离,等赶过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石帅有什么好主意?”丁析并不沮丧,他对石青有着强烈的信心。

  “没有好主意。”

  石青答的直截了当。在丁析诧异的注视下,他咂了咂嘴巴,闷闷地说道:“初步估计,燕国在中山国、南皮、乐陵三地至少投入十二万人马。襄国周边分散有我军十万五千大军,其中有三万降兵,无论是论数量还是论单兵能力,我军都处于劣势。劳师远走南皮或者乐陵,怎么抵得住以逸待劳的燕军?若是继续北上攻击悦绾,只怕也会在悦绾大军的营垒前碰的头破血流,死伤惨重。”

  “石帅,这么说…”犹犹豫豫好一阵,王龛还是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这一仗是要输了?”

  “输就输了呗,只要人马还在,就算丢了南皮和乐陵,早晚还能抢回来。”丁析大没心没肝地说了句,做出一副大咧咧地样子。

  丁析猎户出身,精明心细,很少有这副做派,石青惊奇地瞟了一眼,但见对方脸上堆笑眼神却极为抑郁。他旋即一悟,知道丁析如此是为了宽慰自己。

  “丁破符这是怎么啦?啥时候开始对本帅没有信心的?”石青佯怒着横了丁析一眼。

  丁析一听便知有下文,顿时眉开眼笑道:“冤枉啊,末将向来知道,只要有石帅在,咱们就算想输一场都难得很呢。呵呵…石帅,你别逗末将了,快告诉末将如何打赢这一仗吧。”

  “我军一开局便落了下风,想从慕容恪手中扳回战局只怕不可能。”

  石青收起玩笑语气,话音一变,狠狠说道:“既然打不赢你慕容恪,老子就彻底把仗打烂。老子倒要看看,谁能撑得更久。”

  王龛、丁析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问道:“石帅。怎么个打烂法?”

  “他慕容恪想得倒美,布好了局等咱们往进跳。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哼!拼了不要乐陵、南皮,本帅也要另开战场,他打他的,咱们打咱们的,最后看谁先吃不住痛!”

  石青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其间寒光闪闪,全是杀机。“仓促之间,燕国动用十几万人马南下,这根本不可能。本帅估计,为了保持攻击的突然性,中山国、南皮、乐陵三地燕军应该是从幽州南部一带紧急抽调的;也就是说,眼下幽州南部一线,燕军的防守非常空虚。这就是我军的机会,你慕容恪打我的乐陵、打我的南皮,我就打你的幽州,打你的蓟城。咱们和他比一比,看谁破的城多,看谁胜果更大。”

  “妙啊——”

  “太好啦!哈哈哈——”

  丁析、王龛脱口叫好,王龛更是乐的哈哈大笑。

  和慕容恪交手以来连连受挫,石青再不敢有一丝大意懈怠,两位爱将喜笑颜开,他却盯着地上的图形审慎分析着。

  “我方虽然落了下风,运气却非常好;一个是子弘大哥及时烧毁黄河浮桥,燕军无法继续南下扩大战果;一个是冀州……”

  说到这里,石青将木棍在直角三角形斜线正中重重一点,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这里是慕容恪预设的战场核心。由此往南皮、乐陵、中山国皆是两百六七十里的距离。慕容恪疑兵之计也许有大半目的,就是想把冀州兵马诱往中山国。好笑的是,本帅对中山国侯太守很有信心,没把悦绾真当回事,也就没有调动冀州步卒。呵呵…两万五千步卒搁在冀州,同时威胁三个方向,不用出战,就能让对方提心掉胆。慕容恪想扩大战果,可真是难啊难……”

  丁析、王龛两眼发光,紧紧盯着代表‘冀州’的圆圈,好像发现了宝贝似的。

  “有了两个限制,战果难以扩大。这样的话,我军若在幽州开辟新战场,慕容恪不会不理会,很可能会做出反应。只是,他会作何反应呢……”说着说着,石青再次蹙起了眉头。他不敢随意忖度慕容恪的反应,更不敢按照自己的忖度进行计划。他只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并对每一种可能提前做出应对计划。战争就是如此,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和百分之一同等,无论是一点意外,还是十点意外,付出的代价都是失败。

  确定了各打各的原则后,石青没有急于率部开拔,北上攻击幽州。而是留在原地,一边梳理思路,一边接收各地传来的战况。

  发觉燕军的异常后,中山国权翼、鲁口逢约、冀州雷诺都加紧开展军情探查。三月二十三的上午,各地具体探报纷纷到了石青手中。

  中山国权翼禀报:悦绾麾下实际人马大约四万左右,在卢奴城东北十里外驻扎下来,深沟高垒,摆出坚守模样。

  有必要紧张得如临大敌般?放心,石某不会进攻的……石青撇撇嘴,拿起冀州雷诺的通禀文书。

  雷诺禀报:除乐陵城未被攻破外,燕军已控制了乐陵郡绝大部分地方以及平原郡东部,并驱赶当地民众收割小麦以为军资。另据闻,有一支燕军在历城对面的黄河北岸修筑建垒、伐木制筏,似有长期驻留、强渡黄河的意图。

  你收我一担麦,我抢你十担粮。慕容恪,你等着……得知燕军抢收乐陵夏粮,石青心尖都是痛的;忍不住忿忿咒骂。不过,他的话并不夸张。乐陵、平原虽算两郡,可惜人丁是很不足,种植面积也不大,可能还不如幽州两个大县。石青有信心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

  最后一份是鲁口逢约传过来的,逢约告诉石青,燕国增兵了,从西北开过来一万人马,归入慕容评麾下,南皮外燕军因此达到五万人;从北边开过来两万燕军,路过南皮却没有停留,径直南下乐陵去了。

  燕国这是全国动员还是全幽州动员?算上留守清梁、河间一线的守军,差不多动用了十七八万人马了。我小看了慕容恪此番南下的决心……

  逢约的通传文书篡在手中,石青仿佛感觉有千斤之重!

第六集 第三十八章 另外一场对话

  水面上到处都是烧得乌黑的木板,失去了原本面目的舟船在波浪中载沉载浮,其中不少还有些未熄的余烬,凫凫烟雾随风飘荡,将大河水面装点得更加迷离朦胧。大河对面,影影绰绰,不少人奔来跑去,紧张地在河滩上构建营垒准备防御。

  慕容恪收回目光,平静地下令。“来人,命令各营各部动起来,让乐陵郡动起来……”

  传令快马四处奔走,整个乐陵郡因为慕容恪一句话而忙碌起来。

  三千燕军骑兵来到历城对面的黄河北岸,挖土为壕,筑垒结寨,砍伐林木,编制木筏。

  一千燕军骑兵分作五十个小队,在两百多里宽的河段上四处出没,探查水情,寻找合适的渡河之处,惊得对面的新义军斥候连连报急。

  五千燕军在乐陵城四周倘佯,没有发起进攻的意图,只将乐陵城看得紧紧的,让人不能随意出入。

  三千燕军骑兵分作三支,突进平原郡深处,试探着向冀州、广宗、邺城三个方向佯动。

  五千燕军下了战马,在乐陵城外的麦地里挥舞着环刀,成熟的麦穗被砍下,然后被运到乐陵仓。乐陵仓空空如也,贾坚去南皮之后,防卫乐陵的职责落到义务兵乐陵都尉李历身上。燕军突破马颊河防线的消息传来,李历果断地放弃乐陵仓,率部进了乐陵城。

  三千燕军骑兵在乐陵大地上分散开来,四处督促零零散散的当地生民下地收割,并将收成进献出来。

  三月二十三,慕容恪率一万燕军铁骑来到马颊河南。

  从滠头人迁移过来以后,两河平原便是乐陵郡仅次于乐陵城的人口密集地,也是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最大的地区。

  慕容恪命令骑士督促当地民众下地收割,他亲自在田间地头巡视,四处宣讲道:“乐陵父老乡亲见谅。大燕乃堂堂王师,南下是为伐纣讨逆,救黎民于水火,解中国之倒悬,本不该滋扰地方生民。然,汝等受邺城伪朝辖治,奉男丁以为兵卒,纳粮赋缴做军资,此举虽非出于本心,却大大助涨了邺城伪朝之嚣张气焰。为打击邺城逆伪,吾不得不行此釜底抽薪之计,无奈之处,请父老乡亲见谅……”

  宣讲效果很好很奏效,不论当地人是否感动,是否在意;燕军士卒却个个心悸神摇,热血沸腾,忍不住暗中叫好:辅国将军真仁义也,燕军真乃王师也。

  当天傍晚,昌黎(今河北秦皇岛一带)太守高开率两万燕军步卒渡过马颊河,进入两河平原。

  高开和封奕一般,都算是燕国资历够老的汉人了,在鲜卑慕容氏还是一个部落时,便依附其求生,一二十年来,他们不仅见证到慕容氏的崛起,并在其中发挥出极大助力,因此获得了慕容氏的信任,成为燕国内部核心人物。

  渡过马颊河之后,高开吩咐部众就地驻扎休息,他则马不停蹄赶去拜偈慕容恪,以请示日后行事机要。

  “高太守来了。不用拘礼……”

  见到高开,慕容恪非常高兴。

  和石青估计的一样,燕军此番南下极为匆忙,后续兵马还未曾动弹,先锋大军没有携带粮草,便孤军深入对手辖区,陷身于危险境地。这种行动极为冒险,慕容恪却不得不为之。因为他要保持攻击的突然性,他要抢占先手,提前布局。为此,慕容恪只能冒险使用次第增兵的策略。这种用兵策略十分精细,就像一根链条般,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同时,这种行动操作性极低,操作难度极大,一旦中间某个环节出现意外就是全盘崩溃的结果。

  这种行事风格其实早被慕容恪摈弃,自慕容氏崛起后,他考虑更多的是以势压人,稳中取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为,他明白,崛起之日往往意味着衰落之始。

  这一次一反常态,冒险而为,是因为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石青的威胁。如同当年棘城初战石虎,在巨大的威胁面前,只能冒险拼死一搏。幸运的是,上一次他博赢了,这一次仍然博赢了。粮草从敌军辖区的收成上得到了补充,悦绾成功地吸引了敌军主力的注意,后续援兵及时赶到了,接下来他可以从容应对任何挑战。

  因为,这是他精心布下的局。稳占先手的情况下,他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从他手中扳回局面。

  “高某依诏令吩咐,没带粮草,只带来两万步卒和一些攻城器械。请辅国将军示下。”高开知道慕容恪对下不拘礼仪,拱拱手,意思了一下。

  “高太守南下之主要职责是强性攻取乐陵城,然后以乐陵、马颊河为据点,细心耕耘,在乐陵扎下根。”

  说到这里,慕容恪蹙起眉头,无奈地说道:“乐陵城守将李历原是乐陵仓副督,出身邺城禁军,对于城池攻守之道颇为精通,而且听说此人极为油滑,很是难缠;另外,乐陵城虽然只有两千守军,却又四五千盐工可用。此番强攻只怕会付出不少伤亡。不过,无论付出多少伤亡,乐陵城必须于半月之内拿下来。南皮守将贾坚、刘准等人的妻儿子女、族人子弟大多居住在乐陵城,拿下乐陵,就等于拿下了南皮。高太守可曾听明白?”

  高开一凛,肃然回道:“属下明白。辅国将军胆管放心,十日之内,属下定在乐陵城内为辅国将军接风洗尘。”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谢谢高太守隆情,慕容恪心领了,只是慕容恪即将离开乐陵,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回来。”

  “离开乐陵?”高开忍不住诧异地问道:“辅国将军不是打算以乐陵为饵,以逸待劳,将敌援兵一一歼灭么?”

  “恪确实有此打算,但对手会轻易让我军如意?”慕容恪笑着摇摇头,自问自答道:“这显然不可能。是以,我军备战乐陵之时,还需早作其他准备,以应对诸般不同的局面出现。”

  高开思酌着追问:“那…辅国将军准备到哪?准备应对何种情况?”

  “高太守请近前来……”慕容恪拿了一张舆图徐徐在案上展开。

  高开靠近,但见舆图上圈圈点点,标着邺城、襄国、冀州等地名,另用寥寥几笔线条勾勒着山川河流,当下认出这是幽冀之堪舆地形图。

  “高太守当知…”

  慕容恪双手撑案,目注高开,沉声说道:“我军之所以匆忙南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趁对手立足未定,不给石青留下半点整合喘息时间,以泰山之势压来,促其内乱生变。这亦是我军实施突袭的首要目标,可惜,这个目标显然落空了。南皮、乐陵负隅顽抗,邺城、襄国风平浪静,石青从容整顿兵马北上救援……从这些反应上来看,无论是用武力镇制或是怀柔优渥,石青确实安定了后方。从这点来说,这人确实很了不起,,慕容恪至今猜不透,他到底是用何方法短短时间整合了魏、赵两国。”

  慕容恪似乎很有些感慨,凝神默然半响,才继续说道:“希翼敌军内部生变的希望落空,一切重新回归到战事本质层面,双方各凭本事,各展手段,单看谁更高明更厉害!”

  “当然是辅国将军更高明更厉害。哈哈哈……”高开锊须大笑,带着七分诚意,三分取巧大声赞许。

  昌黎扼守辽西进入中原最险要之途径,著名的卢龙塞就归属昌黎下辖。幽州未定之时,这里是燕军最重要最便捷的退路,若非高开这等深得慕容氏信赖之人不可能在此担任太守。因此故,高开此番还是首入中原,对石青名声事迹听说的少;自然认为对方不够资格和慕容恪相提并论。

  “石青非易于之辈!”

  慕容恪慎重地提醒高开,随即手指在舆图上快速指点,口中说道:“目前的状况是,对手主力主要聚集在襄城、冀州、中山三地。另有一股人马正从襄国北上,按时间算,该当到赵郡了。我方呢…主要分布于中山、南皮、乐陵三地。中山以南,敌军主力密集,攻击很难奏效,因此恪命令御难将军悦绾积极防御,吸引对方注意便是大功。我军主力则由东路南下,袭取南皮、乐陵。不瞒高太守说,夺取乐陵、南皮,在此立定根基是我军预定的第二目地,亦是第一目标落空后的首要目地。此目地一旦,我军南下可谓圆满了,至于歼敌数目,只能算顺带的利息。”

  “哦?”

  高开重新审视舆图,若有所悟道:“拿下南皮、乐陵,我军不仅能从北边向襄国、邺城发起攻击,而且能从东面进行呼应,几乎等于把邺城、襄国包围了一半。据有此形势,不战已胜了一半。”

  “高太守说得有理却不是最重要的,从东面给邺城以威胁的同时,也给我军带来了同等的压力。”

  慕容恪委婉地纠正了高开的想法,随即话音蓦地一重,强调道:“攻击南皮、乐陵最重要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的对手是石青。冉闵为对手时,偏居一角的乐陵对燕国可有可无。石青为对手时,乐陵的价值便不容忽视。青兖是石青老巢,乐陵是踏足青兖的必由之路,占据乐陵,等于在石青心腹之侧锲入一枚钢钉,让他坐卧不安。特别是冬天大河封冻之际,几百里宽的河面可任我随意进出青兖。让石青守不甚守,防不甚防。左支右绌之下,必定会露出许多破绽。”

  听到这儿,高开似乎越发困惑了,他忍不住惊问道:“辅国将军想得如此长远,难道以为此战难以大胜、不能彻底击溃石青么?”

  慕容恪瞥了高开一眼,带着些善意,笑着责备道:“看来高太守还是没把对手放在心上,汝以为石青何人也,是能轻易击溃的么?若是石琨、邓恒之辈,但若敢于慕容恪野战,勿须太守提醒,恪必定一战而定。只是这石青么?呵呵……不能急躁哦。”

  “石青贼厮竟这般了得?依辅国将军之见,如此恶劣局势下,他会如何应对?”高开吸溜一声倒吸口冷气,经慕容恪三番四次地提醒,心里终于有了石青一席之地。

  “石青如何应对慕容恪不知,不过,换作是慕容恪,可能会有三策应对。”

  慕容恪目光再次转到舆图上,手指在乐陵郡西部边缘划了道弧线。

  “下策最为简单直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乐陵危急便救援乐陵,为防对手以逸待劳,我会调集占据数量优势的人马,或分兵合围,分路进击;或虚实相合,中路挺进。兵对兵,将对将,大打一场。”

  “中策最为阴狠,非一般人能为。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你打我乐陵,我来不及救援或者没有把握救援,干脆不救了,将计就计,把主力人马集中到中山,想办法吃掉充当疑兵的悦绾部。以此报失去乐陵之仇恨。”

  “上策最为高明却最难操作,成功与否,不惟人力更靠运气。那就是放弃乐陵和中山,全部精力尽皆集中到南皮。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南皮燕军,切断乐陵燕军退路;由此,不仅能一举扳回局面,还能获得大胜。”

  最后一策说罢,高开惊得差点蹦了起来,骇然问道:“辅国将军,石青是否会行此上策?将军还请想法尽快应变才妥。”

  话音出口,高开忽然悟到,慕容恪既如此说,自然早有应对之策,自己这下可算彻底露怯了。想透这些,他不由的面色一赫,怏怏坐下。

  慕容恪没有注意到高开的窘态。指点着舆图解说道:“高太守过虑了。所谓的上策前景看起来最为美妙,然而也最难实现。石青一旦采用,便会在南皮与我军形成决战态势。南皮背靠河间、章武,虽是敌辖区,我军却极易得到补给,相反,南皮虽然是石青下辖,距离冀州却有近三百里,距离襄国五百多里,唯一相邻的乐陵郡又被我军占据,一旦双方形成对决,对手反倒成了远飙之孤军,先就输了一半。兼且南皮有我方五万大军,乐陵还有我方五万大军随时可以回援,谁想啃下来,只怕只能冀望我军将帅无能连连犯错。呵呵,他人也许有此妄想,石青断然不会。”

  高开讪讪问道:“那…辅国将军以为石青是会选下策还是中策?”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并无定规。石青的应对也会有千万种可能。不过,慕容恪给出的上中下三策,是概而论之的三个范围,无论对方应对细节如何不同,应该都在这三个范围之内。果真如此的话,慕容恪以为石青更可能选择中策。不过,高太守也知道,随意揣测对手心意进而以之为依据做出应对,历来是兵家大忌。是以,哪怕已有九成把握断定石青会采用中策,慕容恪依旧会针对对手所有可能的动作做出应对。”

  慕容恪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侃侃而谈。

  高开虽非领兵大家,毕竟多年军旅,还是懂得一些道理的,听到这里,点头附和道:“大善!辅国将军所言对之极矣。如此说来,辅国将军此去滠头,就是为应对各种可能而提前布局谋势了。”

  慕容恪笑着点点头,肯定地答道:“不错。不知道高太守注意到没有,此次行动中,有一个地方极为重要,敌我两军虽然没有在此发生接触,然,此地确是整个战局之中枢。”

  “哦?是哪里?”高开低头看向舆图。

  慕容恪右手食指伸出,在冀州二字上重重一点,道:“就是这里。冀州城距离中山、南皮、乐陵都不到三百里,无论石青采用上中下哪一策,都将用到冀州;无论我军如何应对,也都避不开冀州。说严重一点,冀州城内兵马的动向,很可能决定战事最后的胜负。可惜的是,悦绾能将襄国人马诱往中山,却没将冀州兵马诱过去……”

  慕容恪长叹一声,双眼盯住冀州发呆。高开眼睛一晃,瞥见冀州城东南四十里外的滠头,顿时醒悟过来,惊叹道:“冀州兵马既然关系到决战之胜负,辅国将军只需盯紧冀州,一俟其出动之际,便寻机吃掉,如此,大事可定矣。”

  “这只是一种用意而已。事实上,伏兵滠头与据有冀州有异曲同工之妙,后着无穷。譬如,石青若行救援乐陵之下策,无论其援兵是由邺城还是由广宗、冀州方向进入乐陵,恪都可引兵从后杀出,断其归路,与高太守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焉有不胜之理?”

  慕容恪说到这里,高开豁然开朗,越是琢磨越是感觉伏兵滠头妙不可言,当下忍不住锊须赞道:“辅国将军真乃天人也。有将军在此坐镇筹划,石青小儿何足为虑。”

  慕容恪谦逊一笑道:“兵者,诡道耳,先算无胜,方可算有胜。慕容恪不敢冀望石青轻易入殼大破之。只求高太守尽快攻下乐陵,助我军拿下南皮,让大燕在此立定根基。如此便心满意足矣。”

  高开身子半抬,微微一躬道:“辅国将军放心,高某誓死也要拿下乐陵。”

  慕容恪颌首道:“明日一早,慕容恪便率两万铁骑潜往滠头,留一万铁骑继续在乐陵制造声势,以掩盖大军去向。高太守攻城之际若需骑兵配合,尽管调度;慕容恪会通知留守骑兵统带,暂命其受太守辖治。”

第六集 第三十九章 北上卢奴

  三月二十三中午。经过半天一夜的推算,石青拿定了行动方案。传令亲卫随即四处飞奔,将将令传至四面八方。

  石青先给冀州下达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雷诺挑选两千名胆大滑溜的老兵,将其分做十队,多带旌旗号鼓,装扮成疑兵到广宗、清渊一线活动。二是命令雷诺在冀州左近寻几百名被悦绾裹挟到清梁的冀州兵家眷,将这些人送往清梁城待命听用。悦绾月余前裹挟的两万冀州兵建制完备,搜寻他们的家眷十分容易。

  随后,石青给襄国下达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孙威调集一万人马归入后军建制。二是命令后军两万将士只带七日干粮,由王宁督帅以最短的路程、最快的速度赶赴清梁待命。

  午饭后,延迟了半日的魏军步卒主力拔寨启程。

  石青任命丁析担任行军统带,率全军转道东北方向,从赵郡、冀州之间穿过,借道博陵郡,直插清梁县城。

  石青和主力步卒分道而行,自率六百亲卫骑按照原来的行程继续北上。

  和步卒主力分手后,没有了拖累,一行骑士催马扬鞭,速度极快。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过了常山郡的无极县,距离中山国治所卢奴城只有六十余里。即便晚上不敢放开马速,这点路程也用不了两个时辰。石青却没打算连夜赶路。这两天一直没有休息好,消耗的精力太多,他感觉有些疲累,担心连夜赶到卢奴后没精神应酬素未谋面的侯龛。经过一处林子之时,石青命令亲卫骑停止前进,就地驻扎野宿。

  好生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清早,石青自觉精神恢复了大半,遂率六百亲卫骑重新上路。行了小半个时辰,距离卢奴四五十里之际,视野里出现一支两三千人马的队伍。

  这支队伍行装简朴至极,既没有多少面招摇的旌旗,士卒的着装也不统一,既有布铠、皮铠还有几具金光闪闪的铁铠。配置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人持得是前端削尖的木质梭镖。稍微显目一点的是队伍中间的两面旗子,一面是军旗,上书“常山”二字,一面是认旗,上书一个“李”字。

  看到这两面旗子,石青心中一动,打马赶了过去。

  前方的队伍也发现了从后面追赶上来的骑兵,在将官的指挥下,两三千人闪到路左,像是让路,并没有做戒备的姿态。

  见此情景,石青心中越发笃定,催马向对方认旗冲去。

  战马唏溜嘶鸣,认旗下冲出一员威风凛凛的粗壮战将,他一边打马迎向石青一边大声喝道:“常山李犊在此,来者何人?可是和咱一样去救援中山的?”

  果然是他。

  闪念之间,黑雪已奔至李犊十几步外,石青勒住战马,扬声答道:“原来是李太守,幸会幸会,某乃新义军军帅、大魏太常卿石青。”向大晋请赐的封号还未明确,征北大将军府也未正式开府,此时,石青和邺城朝廷沿用的还是大魏的旧称。

  “啊也——原来你就是石青啊!”两句话没说完,李犊已经露出粗鄙不文的底子,不过,虽然他言语无礼,行动确极为迅疾,一听石青之名,即刻翻身下了战马,迈开大步奔过来。

  石青早就跃下战马,迎上两步,在李犊欲拜之际抢上去扶住,口中说道:“军旅倥偬,李太守勿须多礼。”

  李犊倒也干脆,一把抓住石青手臂喜不自胜地嚷道:“石帅!咱可见到你啦…嘿嘿!”只说了两句,似乎拙于词穷嘴笨,李犊有些难以为继,嘿嘿干笑两声之后,他放开石青,忽然转过身,冲麾下步卒振臂高呼道:“兄弟们。天下第一大英雄——石帅来了!咱们终于见到石帅啦!”

  “嗬——大英雄——石帅!嗬——石帅——大英雄——”两三千士卒齐声高呼,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石青有些愕然,他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下第一大英雄,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斯,见到自己的兴奋热烈的程度甚至大大超过青兖本土人士。尽管如此,听到四周一阵阵欢呼,他依就忍不住心神激荡,满腹感怀。

  欢呼声中,李犊喜滋滋地说道:“石帅。你不知道,前年年末,魏皇发杀胡令,倡言恢复中原汉室天下,常山、中山的汉家儿郎好不振奋,推举咱和侯大哥为尊,杀了两地太守响应魏皇。可惜的是,他奶奶的石祗在襄国称帝,先挡住咱们南下会合之路。然后又是许诺又是威吓,逼咱和侯大哥就范;为了兄弟们家小着想,咱们只得暂且挂上赵国太守的职位。石帅纵横中原,驱赶蒲洪、斩杀段龛、收复姚弋仲;干出偌大事业,咱们眼巴巴看着,好不愁煞,只恨不能追随左右。今儿终于熬出头了,石帅破了襄国,咱们以后就可以跟着石帅打天下了……”

  听着李犊朴实的絮絮叨叨,倏忽之间,石青忆起当年汶水之畔,蔡谟关于英雄枭雄的剖析,与此刻此景相比,蔡谟的剖析显得是那么地苍白无力。世间的英雄枭雄真有什么清晰的界定吗?事实上是没有的。同样一个人,在有些人眼中从一开始就是英雄,并且永远是英雄;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则是枭雄,无论如何都是枭雄。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屁股决定脑袋罢了。既不关乎正义,也毫无公正可言。

  “李太守。交代兄弟们随后跟上,太守和石某先行赶往卢奴吧。”唏嘘一阵,石青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干脆邀上李犊一道北上。

  “好咧——”

  李犊爽快地应承下来,继而说道:“石帅。叫咱犊子吧,太守太守的恁也生分。”

  石青打量了一眼这个三十好几的粗豪大汉,痛快的点点头道:“犊子哥哥,新义军有个好汉名叫万牛子,石某称他‘牛子哥哥’,牛子哥哥和犊子哥哥年龄相仿,一般的豪爽率直。日后有时间,你们好生在一起聚聚,必定十分投缘。”

  李犊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这倒是好,犊子最喜结交英雄好汉了……”

  停顿了一阵,队伍再次启程,两千五百名常山军在后缓行,李犊随石青亲卫骑先行北上。行出五六里地后,他们正式跨进卢奴地界。

  麦穗飘香,田野金黄,正值收获季节;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李犊瞪大眼睛在四周转来转去,过了好一阵,他诧异地问道:“石帅!咋回事?不像是在打仗啊?”

  石青估摸着这是悦绾兵马被权翼部骑兵彻底压制了的缘故。他正要解释,两名亲卫领着一队权翼部骑兵斥候赶过来,于是干脆闭上嘴,待斥候近前了,他才扬鞭环指四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民众收割之时不怕敌军骚扰吗?”

  斥候打量了一眼四周,回道:“石帅放心。为了保证夏粮顺利收割,权将军命令我部骑兵尽出,已将燕军营寨围困了两日一夜,不防其一兵一卒出营。”

  “太好了。石帅遣来的人马已经把敌军完全压制住了。哈哈,卢奴没事了。”李犊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石青眼光一闪,继续问道:“这两日敌军可有异动?”

  斥候详细禀道:“回石帅。今日凌晨,有八千敌军步卒押送近千车辎重从正北方向开过来,在对手接应下进了敌营。权将军说,此前对手没带辎重匆忙而来,打得是抢收卢奴夏粮的主意。因为我军来得及时,对手抢收夏粮的主意落空,是以重新筹集了一批辎重送到前线。由此可以证明,对手做好了长期坚守的打算。”

  石青无言地点点头,沉思半响,忽然转向李犊道:“犊子哥哥。以石某之见,常山军勿须着急赶往卢奴,不如留在这一带,帮助民众抢收夏粮,收下来之后尽快储存到坞堡山寨中。”

  “不是压制住对手了吗?干嘛急着抢收?”李犊纳闷地问了一句,旋即干脆地应道:“犊子知道了,咱听石帅的,这就留下来帮忙。”

  “犊子哥哥,战事即将进入新的阶段,卢奴战局因此会发生变化,继而进入僵持阶段。为了防止意外,还是小心一点,抢先将夏粮收入库中为好。”

  石青笑着给了一个简略的解释,随即一拱手道:“犊子哥哥,军情紧急,石青先行一步,日后有暇,我们兄弟再聚。”

  “好!好——石帅先行,咱在此等候兄弟们。”李犊虽然还是迷糊,只是见石青行色匆忙,却不敢多言耽搁,拱手向他辞别。

  告别李犊,石青催马扬鞭,径向卢奴方向飞奔。不一刻,前方现出一座城池的影子。

  城池跨度范围不大,城墙也不太高,不能让人产生雄伟壮观之感;然而,这确确实实是一座城池,青黑的城墙砖,吊脚飞檐的古朴城楼,错落有致的垛口女墙,无不说明,这是一座正规的城池,而不是那种蒿草丛生,土坯糊就的‘土垒新城’。在战火一遍又一遍肆掠之后,这样故老、规整得城池在中原亦不多见,十分稀有。当然,历史上,几十年后,这个古城依然未能逃脱焚毁的命运,最终还是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未等石青临近,卢奴城南门大开,吊桥放下,一群人或骑马或步行蜂涌而出,向南迎接过来。

  石青眼尖,眯眼一看,已在人群中发现消瘦挺直如标枪一般的祖凤和落寞阴鸷郁郁不合群的童图的身影,和两人并排而行的是一个骨架宽大,脸色澄黄的四十许汉子。石青不认识此人,只是一看到对方的步态和眼神,他立即确定,这人定然是侯龛。此人一看就是位草莽英豪,与李犊不同的是,稍微内敛深沉了一些。

  思忖之间,双方已然会合,石青跃下战马,眼光和祖凤、童图一碰,稍稍示意,然后便落到脸色澄黄的汉子身上。对方非常沉稳地走上来,拱手施礼,谨然说道:“侯龛见过石帅。石帅英雄之名传于天下,中山好汉渴盼已久,今日总算如愿以偿。”

  侯龛言辞不像李犊那般直白可喜,殷殷之意却不差半点。听闻之下,未见面前的患得患失之心不翼而飞,石青彻底放下心来。“侯大哥!勿须多礼。”

  石青抢上去扶了一下侯龛,把臂说道:“军情紧急,客套话留待他日再叙。走,侯大哥,陪石某一道去敌营瞧瞧。”

  石青仿如遇到多年老友,说话直截了当,侯龛不以为忤,双眉一扬,整个人反而轻松了许多,欣然说道:“谨遵石帅将令,只可惜了刚温好的酒,只怕要凉了。”

  石青哈哈大笑道:“主人诚心尽意,便是凉酒,亦甘之若醇。”

  说笑之中,一行人也不入城,径直沿城墙向东而去,

  燕军大营扎在卢奴东北方十里外,横亘在卢奴与清梁之间的驰道上。拐过城墙拐角,众人径向东北行,走出五六里,便见魏军骑兵东一支,西一股,串在一起构成一道环形阵势将一座大寨围住。环形阵势大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靠前,距离敌军大营约莫两里,这一部骑兵个个整束停当,全神戒备;一部分在后,距离敌营约莫五里;这一部的骑士或躺或卧,或喂食战马,看模样正在休憩。

  石青一行抵近环形阵外,权翼飞马从前阵赶过来,向石青见礼,随即禀报道:“李崇负责监视敌营东部、北部,因来回距离太远,不敢轻易离开。因此没来拜见,请石帅见谅。”

  “此是小事,勿须多言。”石青向毫无动静的敌营眺望了一阵,又瞟了眼近处休整的骑士。随即皱眉说道:“子良。这等围困之法,不合用兵之道,甚不可取。传令,全军收兵,回城休息。”

  石青这么一说,不仅权翼、祖凤、童图呆住了,侯龛也是一愣。不过,权翼依然没有迟疑,当即命令亲卫四下传令,各部收兵回城。

  “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只能是力量,但力量运用的好坏带来的结果却截然不同。兵者诡道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领兵之人研究的兵法战技,就是力量的运用之道……”

  有实例在前,石青自然不会放过点拨诸位将领的机会。

  “……眼前敌我双方,实力相差不大,尽皆是自保有余,进攻之力不足。双方保持均势之时,最后决定胜负的,就是谁能节省体力,谁能耗得更久。汝等是怎么做得?将全部力量袒露在敌人面前,时刻戒备,不敢稍有懈怠。这等作为,白白消耗己方战士体力,对敌军却没有任何威胁,实为不智。与此相反,敌军躲在暗处,养精蓄锐,静候时机,一俟我军出现疲累松懈,双方力量此消彼长,他们便可随时随地展开攻击。如此,大事去矣。”

  石青话未说完,权翼、童图、祖凤已是大汗淋漓,惶恐不已。事实上,连续两日一夜地围困,魏军骑士已开始出现疲态,几位骑兵统带对此有些警觉,只是为了中山民众安心收割夏粮,这才咬着牙苦撑。

  侯龛又是佩服又是惊疑,忍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石帅。这个…不能围困的话,燕军就会出营骚扰地方,这可如何是好?”

  “侯大哥无忧,石青担保不会让燕军滋扰地方生民。”

  石青宽慰了侯龛一句,然后点拨诸将:“用兵之道讲究虚实相合,虚虚实实妙用无穷。兵锋比如钢刀,当钢刀展露刺向对手心脏,此时为实,虽然犀利,然对手只需倾力防卫心脏即刻。钢刀藏在背后,没有展露,此为虚,虽然没有直接威胁,但对手全身无不在可能的攻击范围内,对手不知守卫何处,必定凛凛然全身戒备,如此就可达到让其耗心伤神之目的……”

  石青引用的比喻浅显易懂,诸将听得频频点头,连侯龛也不觉得忘掉忧虑,凝神细听起来。

  “譬如眼下情势,既要保证己方战士体力充沛,又要保证让对手不敢出营滋扰地方。如何应对才为妥当呢?以石某之见,初始我军就该以夏粮为饵,引诱对方出营,抢收中途,我军集结优势兵力给予痛击。如此只需一两次或两三次,便是无一人监看,对手也不敢再出营行动。因为我军这时候就是藏在身后的钢刀,对手不知道钢刀下一刻击在哪里,怎敢轻易妄动?这等方式远比亮明章程在敌营外围困有效的多。”

  话音嘎然而止,诸将豁然醒悟,一个个兴奋不已。

  石青告诫地盯了权翼一眼,转而对童图说道:“童图,汝回城将四千八百名弓骑兵集结一处,密切观察敌营动向,一旦发现敌军出营,即刻率弓骑兵予以截杀。敌军需要守卫大营,虽有意抢收夏粮,却不可能倾巢而出;想来即便有万余人马,弓骑兵也能应付得了。至于其余骑兵,让他们安心休整就是。”

  童图应诺一声,转身而去。

  两万魏军骑兵纷纷转回卢奴,这动静引起了燕军注意,燕军大营内人来人去,出现了一些骚动,石青抬目打量了一眼,沉思片刻,忽儿说道:“诸位!走!陪石某一道去会一会悦绾。”说罢,他一嗑马腹,骑乘着黑雪缓缓向燕军大营驰去。

  诸将自然没有异议,一声不吭地跟上,祖凤撵近一些,撅着小嘴咕咕哝哝道:“打仗就是打仗,闹那么多虚文干吗?有与悦绾相会的功夫,还不如回城休息说话呢。”敢情两人多日不见,她有些想念,希望和石青在一起多呆一会,因此不满对方在悦绾身上浪费时间。

  目光落到祖凤日显憔悴的俏脸之上,石青心中痛惜,当下放缓了声音,柔声解释道:“凤儿有所不知,我北上的目的,其中有一半是为了让悦绾知道——我石青到卢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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