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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精校】伐 第七集 第三十章 感觉敏锐的人

时间:2023-11-10作者:言无咎类型:其它小说

  高崧的护卫初始并未让石青感觉到不妥,缘于对自己身份的自信和当时等级制度的森严,他知道,即便自己杀死武潘安,吓死刘惔,受到保护的依然是自己。

  “高司马,石某杀阵出身,这点事算不得什么,不用劳烦禁卫兄弟了。”

  石青打算逊谢高崧的‘善意’保护,没想到高崧异常热情,不由分说地簇拥了石青、郗愔一行向东去,并道:“征北将军英雄了得,不在意些许小事。只高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还请征北将军见谅。”

  石青不为已甚,遂欣然接受了高崧的护卫。只是未等进入乌衣巷郗愔府邸,会稽王司马昱派人传来令谕,命高崧率部充作石青护卫,以免宵小之徒伤害社稷功臣。这个时候石青才感觉到不妥。此时并非战时,身处建康天子脚下,自己还有五十名护卫,安全自然无虞。何须一千禁军保护?

  难道石某自己才是这一千禁军真正的目标?

  想到这里石青心中一凛,小心地向传令小校谢过司马昱的关照之情,随后在郗超的引领下不露声色地进了郗氏府邸。南下之初,石青向郗愔明言自己要住在郗氏府邸,并明发将令命郗超赶回建康听用,是以,郗氏府上早早腾出三个挨在一起的小跨院供石青一行歇宿。郗超更是早早等候在府门外。

  高崧交待部属轮流在郗氏府邸内外值守,自己则一步不落地紧跟在石青身边。石青在郗超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厅堂坐定,吩咐何三娃道:“三娃子,高司马心思慎密,才略不是你能比拟的,由他负责护卫,本将军很是放心,汝将麾下兄弟交由高司马统一编制以安排值守,你自己跟在本将军身边听候差遣就是。”

  何三娃习惯性地应了声是,然后请高崧一道出去接管石青的亲卫骑。高崧大喜,向石青、郗超一揖便即兴冲冲地告辞而去。

  “景兴什么时候到的建康,可打听到朝廷对石某的真实想法为何?”堂上只剩下两人,为防窗外有耳,石青一边踱到堂里角,一边放低了声音。

  “禀石帅,郗超昨日到得建康。朝廷对石帅有和意图郗超暂且没打听到,不过,郗超听说……。”郗超神色很少有的凝重,一字一顿道:“在此之前,皇上并未下诏督请石帅南下建康陛见。”

  “什么!”石青霍然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郗超求证道:“皇上没有下诏?那就是褚国丈矫诏了。”

  “不仅是褚国丈,还有殷刺史。”

  郗超重重点头,给予了肯定答复。然后眼光深邃地说道:“褚国丈、殷刺史矫诏原因不详,很可能是临时见机起义。只是,有什么理由使得他们不惜矫诏也要诓骗大将军南下呢?朝廷似乎不准备追究矫诏之罪,这是否说明朝廷赞同两人诓骗大将军南下之举?”

  “怎么会是这样……”石青一抚额头,缓缓跌坐上席塌。他以前想过大晋朝廷可能有一整套应对中原的策略,逼迫自己南下可能是其中的一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只是意外,是褚衰、殷浩的矫诏之举。

  褚衰、殷浩此举到底为何呢?仓促之间,他感觉头脑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一点头绪。只能不住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此事关系重大,寻常人知道详情,郗超明日再出去打听一下。大将军无忧,观今日会稽王之作为,似乎有意安抚怀柔,断不至于突然危及大将军安危。”郗超从旁安慰了一句。

  “看高崧这副做派,会稽王软禁石某的可能更大啊。这样也好,暂时不用石某拼命就是了。”石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问道:“景兴。天骑营怎么安排的?”

  郗超答道:“天骑营的兄弟昨日全部抵达西水关外,考虑到人数太多,全部进城比较扎眼,郗超和丕之兄商量,准备在长干里租借几套民居安置五六百人,在黎半山掌柜的货栈安置两百人。安离正从豫章赶往建康,他若是到了,可以庚氏卫队的名义在庚家产业安置两三百人;丕之兄暗中租借了五六艘船,打算安置三四百兄弟潜伏其中,日夜在秦淮河上巡弋,随时从水路接应大将军,以防意外……。”

  郗超扳着指头,一五一十地叙说着天骑营士卒的安置潜伏事宜。

  石青缓缓点头。尽管他不希望出现杀出建康的场面,却不得不做好最坏的准备,建康四面是水,若是没有船只接应,任谁再是勇猛也不可能杀到长江北岸。可若有了船只接应,只需杀到秦淮河上,随意跳上船一躲,很可能就躲过了追兵。天骑营攻坚战力未必很好,却是水陆骑步样样皆精的特种营,自然是接应他的最佳部众。

  “只是…”郗超话音一转,为难地说道:“郗超和丕之兄算了又算,为防止泄密,健康城内最多只能安排一千五百名士卒,另外一千五百名士卒只能在江上躲避潜伏。事起时再依令杀入城内。”

  “一千五百人足矣!”

  石青灿然一笑,对郗超吩咐道:“城内就依景兴所说的安排。景兴负责居中调度,赵谏负责统带长干里潜伏士卒,黎半山负责调度货栈和秦淮河上潜伏的士卒;传令孙霸,不要闷在舱里睡大觉,带着江上潜伏的兄弟到建康四周水路上转一转,熟悉本地交通,尽早制定进退预案。”

  石青、郗超议论防卫部署之时,郗府斜对面的谢府中门大开,谢安的座驾直接驶了进去。牛车初一停下,谢安一边下车一边连珠价吩咐:“来人,持吾名贴,请王彬之先生过来一会。再去个人到王府,看看敬文贤弟在不在,若在,一道请过来。嗯,对了,大老爷回来没?”

  “怎么啦安石,找为兄有事?”蹄声踢踏,陈郡谢氏目前的当家人、大晋安西将军谢尚骑跨骏马进了府邸。

  “从兄!弟弟想入仕。”谢安上前勒住战马辔头,一本正经地对谢尚说。

  谢尚大奇,讶然连声道:“安石,这可稀奇了?你竟知道为陈郡谢氏出力了?”

  “从兄见责,弟弟汗颜。”谢安一扫平日嬉笑模样,对谢尚揖手说道:“弟弟以前拒绝出仕,并非不肯为谢氏出力,实则是因为有从兄和大兄(谢安大哥谢奕)、万石(谢安四弟谢万)、石奴(谢安五弟谢石)在朝中经营足矣,弟弟出仕反不如隐居在野为谢氏收名养望,另外还可在士林呼应朝中诸兄弟。”

  “哦?安石倒是煞费苦心了。”谢尚恍然大悟,继而问道:“既然如此,安石如今为何又动了入仕之心?”

  谢安幽幽说道:“因为弟弟感觉到危险,江东有危险,如我谢氏这等依附江东的人家也有危险。逢此危急时刻,弟弟哪还有心收名养望,但求能与江东士人同心戮力,共赴艰险。”

  谢尚双目一瞪,诧异道:“安石这话太过骇然听闻,万万不可在外乱说。当前天下归心,建康渐露中兴气象,哪里有什么危险?”

  谢安问道:“从兄适才在朱雀航可曾见到石青诛杀武潘安,吓死刘真长那一幕?”

  谢尚点点头。

  “可曾看清石青是如何杀死武潘安的?”

  “没有。为兄当时觉得耳边嗡地一响,便吃了一惊,带回过神来武潘安已经死了。莫非安石看清了?”

  “呵呵,惭愧,弟弟和从兄一样,当时也受到惊吓未能看清呢。”

  谢安苦笑了两声,转而思虑着说道:“上次逸君以邺城使者身份回建康,和弟弟聊了不少北方见闻。逸君对弟弟说,石青雄才大略极为不凡,体恤士民,在中原兴建义仓,赈济灾民,普及官学,推广圣贤之道,志存高远,强行对胡人施以王化,革除千年隐患。总之对石青极为推崇。弟弟心想有这等人才为朝廷所用,既是大晋之福,我等也可安享盛世繁华,是以只有庆幸而未做提防,后来逸君说及中原流传不少有关石青的谶言,为这件事,冉闵和石青还闹过心病。弟弟以为是愚夫愚妇之言,也是一笑置之,并未当真。只是——今日在朱雀航见石青忽发神勇,一枪击杀享誉江东已久的武潘安,弟弟突然想起逸君说的谶言,恍然感觉此事也许是真也不一定。”

  “谶言?”谢尚脸色一整,一边向偏僻之地踱去,一边凝重地问道:“当真有此事?”

  “当真。”谢安缓步跟上,给予了肯定地答复后,话音一转直接点破了谢尚的心思。“从兄,你不要想打交结石青的主意,陈郡谢氏以及江东士人只能紧随大晋朝廷,和石青走不到一道去。”

  “为何?”

  “因为石青出身贫贱,此时虽在高堂,心里挂念的依旧是贫贱之民。逸君也许没有觉察到这点,他谈及中原举措之时,弟弟却感觉到了,石青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贫贱之民,不仅给他们以赈济,还教他们读书识字,重用、提高他们的身份地位。石青若为政一方,与我江东无干,弟弟不愿意招惹是非,自然由他去吧。然而,弟弟今日突然感觉到,中原也许容不下石青的雄心,江东也许早就是他的目标。若果真如此,为谢氏和江东士人长远计,弟弟绝不容他得逞。”

  谢安握拳一挥,决绝说道。

  “感觉?安石……”谢尚疑惑地盯着谢安。他深知这个从弟的才能,并将陈郡谢氏崛起为能与王、庚、桓等并肩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从弟身上。然而,凭感觉进行推论断定毕竟难以让人自信。

  谢安解释道:“弟弟以前不怎么关注朝中事务,也没真正留意石青,对他归顺朝廷的用意一直未做深究。如今既然发觉此事蹊跷,自然要先探究一番再做定论。刚才弟弟已经差人请王彬之和敬文去了,这两人一个在殷浩幕内,一个身居中枢,应该能给弟弟提供不少内情。究竟其中有何蹊跷,弟弟和他们详谈后应该就会明了。”

  谢尚点点头,问道:“若是入仕,安石打算去哪任职?正好殷渊源在建康,为兄和他关系交情不错,明日就拜托他代为向朝廷举荐。”

  “从兄,找殷渊源举荐有些不妥,弟弟以为,从兄该和殷渊源保持距离。”谢安先婉拒谢尚的建议,然后冲惊疑不定的谢尚笑了笑,解说道:“从兄,这段时间殷渊源名声大噪,如日中天,他若聪明的话,便该急流勇退,若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很可能会闹得灰头土脸。这时候谢氏还是远离是非为好。”

  “咦——为兄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谢尚一点就透,立刻醒悟过来,随即对这个从弟更是佩服,遂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以安石之见,殷浩之后,谁会领北方诸事,为兄又该找何人举荐安石?”

  谢安笑道:“从兄勿须为弟弟操劳,弟弟决意明日去寻褚国丈处毛遂自荐。永和五年,褚国丈领兵北伐功败垂成,引咎辞去征北大将军之职。此事对褚太后打击极大,放手不理朝政,朝中一切取决于会稽王一人,此诚为失衡之道。以弟弟之见,过段时日褚国丈也许会重新担任征北大将军之职,殷渊源也许会继续担任扬州刺史之职,只都督北方事物会交由征北大将军府。”

  “好好——好!”谢尚眼前一亮,连声叫好。

  就在这时,仆役来报,吏部侍郎中王荟王敬文应邀过府来了。邀请的另一位客人殷浩幕僚王彬之不在建康,听说大祭一结束,他就乘快船赶往广陵去了。

  “这般时候,有什么事能让王彬之匆忙赶往广陵?”谢安目光一闪,旋即大声吩咐:“快请敬文贤弟过来叙话。”

第七集 第三十一章 荒唐的政治

  大晋朝廷的祭祀进行了七天,祭告天地,厚赐功臣,拔擢人才,皇家赐宴,各种活动不一而足。作为有功之臣,在最后一天的朝会上,石青也得到了封赏获得了一个极其显赫的职位:东平国公领左将军职。

  东平国公这个爵位可不低,和征西大将军桓温的临贺郡公一般上下,在大晋朝廷司马氏之外,也就只比民王麻秋、燕王慕容俊两人稍低而已。石青的“征北大将军”属于民王赐封,并非大晋正式职位,是以褚太后又给他加了一个正式的左将军职务。

  “…东平国公难得来一次江东,恰逢江东春暖花开,国公就多呆一阵领略了江东美景再走吧。朝廷还有许多大事需要咨询国公呢…”

  褚太后口吻不疾不徐,清脆甜冽的声音自珠帘后徐徐传入耳际,石青明知这是将自己滞留在江东的借口,依然生不出恶感,俯首应道:“是,微臣谨遵太后钧命。”

  郗超连日来奔走四方,终于打探出“大晋朝廷打算把石青软禁在建康逼迫其传令中原彻底归附江东的意图”,只是没打听出褚衰、殷浩矫诏诓骗石青南下的缘由。

  “…朝廷从不吝于赏赐有功之臣,东平国公于中原归服之中建有卓越功勋,会稽王在瓦官阁腾了一栋府邸,装点之后将会送与东平国公作为国公府,东平国公寄宿郗氏并非长久之计…”

  瓦官阁位于长干里西三里处,外郭和秦淮河三面包围,只留下长干里方向一个出口,此地还是石头城、长江白鹭洲、秣陵城三座堡垒相夹的中心地带,一旦有事,三地兵马都可及时做出反应。正是软禁要犯的绝佳位置。将东平国公府建在瓦官阁,用心不言自明。

  “瓦官阁国公府就是羁押自己的囚牢了。”石青暗自一笑,再度恭谨地躬腰行礼道:“微臣谢皇上、太后赏赐。”

  “…听说东平国公已经成亲,两位夫人一民王郡主,一祖士稚之后,系出名门,可谓大家,只是两位夫人皆远在中原,国公在江东身边却没一个温柔贤良之人陪侍,着实不妥…。”

  褚太后话音一转,突然说起私事,石青一听便有些明白,只是除了在心里连珠价叫苦,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是以,本太后有意说一门亲事,在江东择一名媛嫁于国公。大丈夫三妻四妾分属寻常,国公再娶一位侧室也不为过,国公可要早做准备,备妥聘礼,不得委屈了人家哦…”

  “这个…”石青有点迟疑。对建康的羁押之计他并不是很在乎,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走。有郗超、黎半山和天骑营接应,他一个人来去利落,根本不用为安全脱身担忧。可若多一门亲事,难免就要让人头痛了。有事之事,弃之不顾可谓不义,可若顾及太多,难免会影响自己的脱身之策。

  “恭喜东平国公。”

  “东平国公大喜啊——”

  “呵呵,太后难得钦点一次鸳鸯,东平国公有福啊。”

  就在迟疑的当口,以褚衰、蔡谟为首的一帮朝臣纷纷开口道贺,更有许多不明底细的中等将官目光灼灼地盯着石青,暗地思量着怎么能把自家族中的女儿许配给对方。年龄如此之少的国公当真少见,不定石氏就是继王、庚、桓之后快速崛起的又一大家,若能与之联姻,当是家族之幸事。

  “哦——同喜,同喜。”石青冲围过来的朝臣拱手道谢,继而向珠帘鞠躬道:“微臣却之不恭,只得有劳太后操心了。”

  朝堂之上喜气洋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上至会稽王司马昱下至九卿下辖之微末郎中,或明或暗地向石青道贺示意,其中唯有一人例外。这人乃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扬州刺史殷浩。

  殷浩眼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他一手策划了开局,却没能把握到结局。事情若照此发展下去,石青这个北方流寇在大晋的地位反倒要凌驾于他之上了,殷氏的崛起之途眼看又多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令殷浩更为恼火的是,此次朝廷封赏甚多,对王羲之、荀羡等北上王化人士的家族无一遗漏地给予了很多好处,但却把他这个居中调度的首功之臣偏偏给遗忘了。

  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殷浩疑惑不解之际,吏部侍郎中王荟越众而出,向珠帘揖拜道:“太后。扬州刺史殷渊源于中原归附之中居功甚伟,朝廷宜厚加封赏才是……”

  殷浩闻言一喜,当即竖起耳朵凝神静听。朝堂上也是一静,上百道目光霍然集中到王荟身上。王荟品秩不高,只是琅琊王氏的身份却不容任何人怠慢。

  “…另,自永和三年始,林南(今日之越南)本地土民不服王化,时有寇首聚众啸傲山野,杀官作乱。五年来,交州(辖地为今日广东、广西、云南一带)刺史部屡屡出兵却成效甚微,此乃交州刺史之责也。朝廷当重新选拨才智之士前往交州,以平林南之乱。殷渊源声名传于天下,既德且能,殊为国之栋梁,微臣一力担保,殷渊源可担纲林南平乱重任。”

  王荟话音未落,殷浩脑中嗡地一响,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栽倒在地。王氏这一招好狠,一个既德且能,一个担当重任,就能将他这个居功甚伟的功臣发配到交州去。这是真正的捧杀,明目张胆的捧杀!

  懵懵懂懂之间,殷浩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后台——会稽王司马昱看过去,但见司马昱双目微咪,面孔严整,仿佛没有感应到自己求援的目光。

  “唔——侍郎中言之有理,林南之乱也许只有殷刺史这等大才方能彻底平复,只是,北方诸事也很紧要,须臾离不得殷刺史。这可如何是好?”

  殷浩听出,褚太后似乎赞同王荟的举荐,只是还有些犹豫。他心中越发忧急,脑中念头电闪思谋着对策。

  王荟道:“褚国丈谦恭守礼,贤名传于四方,此等良人当为国所用,实不该远离朝堂。且褚国丈于广陵经营经年,对北方事物甚为熟稔,可为朝廷经略北方。”

  蔡谟附和道:“不错。征北大将军虚位数年,褚国丈可以回任矣。”

  听到这里,殷浩福至心灵,脑中电光一闪,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疾步而出,冲珠帘一揖道:“王敬文所谋甚善,褚国丈该当回任征北大将军。只是,数年来殷浩为中原归附计,刳肝沥胆,身子虚乏的厉害,如今只想强自支撑着交接了北方事物,便退隐养身,只怕无法前往交州,完成平复林南之事。”

  说到这里,殷浩连着呛咳了几声,似乎身子真的极度虚弱。

  “这样啊……”褚太后喃喃自语一句,却不继续说话。

  “殷渊源为国操劳至此,朝廷该当体恤一二,暂不宜遣其前往交州平乱,可让其在扬州刺史任上荣养,待身子大好时再说。”司马昱终于开了口,殷浩是他为制衡以王氏为首的南下世家而拔擢起来的人,无论如何该保一保。而且褚衰复任征北大将军让他很不安,为了平衡外戚的势力,他需要有人在广陵予以牵制。

  “也好,殷渊源可继续留任扬州刺史,于任上荣养身体,林南叛乱之事么…他日再从长计议吧。”褚太后从了司马昱之请。

  石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喜剧’。鲜卑慕容氏隐忍待机,邺城为恢复元气虚与委蛇,并州张平做着独霸一方的美梦,对大晋忠心的张重华不久就要死去、对大晋毫无感情的新一代即将主导西凉远离司马氏…所谓的天下一统、大晋中兴不过是场幻梦。这场幻梦刚刚开始,建康诸公就毫无顾忌地群相追逐幻梦的绚丽,完全忘却了幻梦仅仅是场幻梦这个事实或者当真把幻梦视为真实了。

  天无绝人之路,唯人自绝耳。这样的王朝若不灭亡,上天才是真正的瞎了眼!望着眼前上演的一幕,渐渐地,石青感觉不再是好笑,而是愤怒和伤心。这个朝廷与他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是他的同族先辈缔造的历史存在啊。

  散朝之后,怀着郁郁的心情石青出了宫城,“亲卫大队长”高崧和亲卫小队长何三娃迎上来,何三娃告诉石青,阳翟有信使过来,言道朝廷粮船已于元月二十五抵达阳翟,孙威、王龛率领在豫州整编的新军正把粮粟运往各地,以时间推算,可以保证在青黄不接时赈济灾民。信使还捎来一个消息,说是王猛已经过了黄河,正日夜兼程赶赴冀州。

  听到这两个消息,石青精神振作了一些。只要挨到夏粮下来,邺城从饥荒中喘过气,到时是走是留可就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了。“来的人是谁?走,回去见一见,聊一聊。”

  朝会时和石青同样阴郁的殷浩却没石青的好运气,此时还没有从郁闷中舒解过来。经过适才的朝堂会议,即便是先前不知内情之人也看清了殷浩的处境,纷纷与他拉开距离。殷浩孤零零地走在御道上,意兴索然,只想就此退隐山野,再不过问政事。只是下了几番决心,他终究舍不得抛下权位,去博取那些空泛泛的虚名。

  出朱雀门的时候,人影一闪,王彬之靠近过来,揖手向殷浩招呼道:“大人。彬之从广陵回来了。”王彬之没注意到殷浩的萧索,指着秦淮河上的一艘渡船,道:“彬之从广陵带来的人都在船上,如何安排请大人吩咐。”

  “唔?”殷浩瞿然一惊,恍然醒悟到自己先前思谋刺杀石青、搅乱中原、兵临邺城是何等的可笑,所作所为不过是给他人作嫁衣裳罢了。自怨自艾了一番,一股强烈的忿恨不甘突然在殷浩心底蒸腾而起:殷某为何要做他人的嫁衣裳?殷某难道就此罢手听之任之吗?不行,绝不能任王氏这般欺凌,绝不能让褚衰安安稳稳地收取殷某付出的辛劳。

  目中厉光一闪,殷浩低声对王彬之道:“道生不知道吧,褚国丈回任征北大将军了,以后北方事物尽皆有褚国丈担纲了。”

  “哦。是这样啊。”王彬之并不是很吃惊。

  殷浩没有在意王彬之的反应,恶狠狠地说道:“殷某呕心沥血,欲为朝廷平复天下,谁知此举遭到妒恨,为打压殷某,朝廷诸公罔顾大义,置收复中原大业于不顾,意欲怀柔石青,缓缓图之。诚实为误国祸民。殷某不甘中兴大业毁于无知竖子之手,有意行险一搏,道生可愿助我?”

  王彬之沉默片刻,随即点头应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彬之必定尽力而为。”

  殷浩赞许地点点头,向四周环视一眼之后,又复向王彬之凑过去一些,压低声音道:“殷某打算让道生走一趟蓟城,将石青被羁押在建康的消息禀告给燕王慕容俊知道,就说殷某有意率扬州军北上彻底收复中原,请燕王率兵南下以为呼应。”

  “啊?”王彬之大惊失色,忍不住质疑道:“大人,褚国丈不是已经回任征北大将军了吗?大人又如何能领兵北上中原?”

  “殷某想要的只是燕军南下。燕国和邺城彼此视作大敌,相互提防之心极深。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慕容俊绝不会放过打击邺城的良机,定会率燕军南下。哼哼——”

  殷浩冷笑两声,厉声说道:“中原战火再起,四方必将糜乱,到时殷某倒要好生瞧瞧褚衰如何失措,倒要好生瞧瞧朝廷诸公是否有脸面督请殷某重新接掌北方事物。”

  王彬之踌躇片刻,当他意识到自己和殷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时,便重重点头应承道:“大人放心,彬之这就乔装前往蓟城,定要说得燕王出兵才是。”

第七集 第三十二章 上党风云(上)

  “伯父大人。汝意欲借刀杀人害死我父么!”蒲坚初生牛犊,怒视蒲健,大声疾喝。

  蒲健拍案而起,厉声斥责:“忤逆子,好生可恶,目无尊长,以为国法家规虚设乎!来人——拖出去重责三十鞭!”

  “好威风,好厉害,伯父大人也就只能欺负我等孤苦之人了。”嘿嘿冷笑数声,蒲法突然双臂一抬,掀翻面前案几,一拔环刀,挺身而起,怒喝道:“谁敢动手!”

  永和八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蒲健召集部落众人会议,商量布置春耕事宜,会议之上,蒲法、蒲坚兄弟突然发难,揭出蒲健斩杀邺城使者之辛秘,直言蒲健之举是借刀杀人、谋害蒲雄之计。蒲健矢口否认,反过来指责两兄弟狂妄忤逆。双方相互谩骂,各不相让,直搅得会议中断,与会之人大多神色暧昧地躲在一边看热闹。

  蒲健妻舅强平加入战团,联手蒲健指责蒲法、蒲坚兄弟心怀不轨,意欲谋反;蒲健之子蒲苌指挥一彪亲卫上前意欲捉拿蒲法、蒲坚兄弟。两兄弟早有准备,吆喝一声,小耗子率一支卫队杀进来,趁蒲健没有防备之机,保护两兄弟退回本部营地。

  至此,双方彻底撕破脸,兵戎相见。

  二月初三,蒲健发酋长令,在左近各部征集了两千五百名青壮围攻蒲法、蒲坚营地,蒲法兄弟力单势孤,麾下只有几百人丁,岌岌可危之际,蒲氏第代代人物、蒲健叔父蒲安突然率本部人马赶来救援,接着洛阳人士梁安、京兆人士王鱼也倒向蒲法、蒲坚阵营,各带几百子弟仆佣前来救援。

  二月初六,双方在泫氏县(今山西高平市)西北的丹朱岭大战一场,却是各有损伤,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二月初七,闻报岭南发生战事,丹朱岭北边的冯家堡少堡主冯鸯率两千五百堡丁赶来查探究竟,得知是枋头氐人内部失和,便自荐为中人,为蒲氏子弟从中说合。

  蒲安、蒲法一方欣然同意,蒲健虽有不甘,然眼见部落即将四分五裂,最后也只好同意议和。二月初八,蒲健命令长子蒲苌留守营地,自己则在强平的陪同下前往冯鸯的营地,打算和蒲安、蒲法议和,谁知一入军营,冯鸯即刻翻脸,勒令部众擒拿蒲健。蒲健、强平率部强行突围,乱战之中,各自殒命。

  冯鸯一不做二不休,斩杀蒲健之后,即刻联手蒲安、蒲法,向蒲苌营地发起突袭。蒲健一死,原本看好他这一方的辛牢、鱼遵相继哗变,蒲苌控制不住麾下人马,大败而逃,冯鸯、蒲安、蒲法率部追击,两日夜间蒲健嫡系尽皆溃散,屯耕在泫氏县一带的两三万枋头旧人归顺蒲安、蒲法一方。

  二月十二,枋头各部人马齐集丹朱岭南,重新会盟,推举蒲安为枋头部氐人酋长。

  “……蒲健,心狠手辣,为一己之私,无尊长血亲之念,施借刀杀人之计,桀纣之辈焉能为我等之酋,是可忍孰不可忍……”

  蒲安苍老的声音在阳坡上回荡,枋头旧部头面人物无一遗漏地到场,各怀心事地聆听;对他们来说,蒲健、蒲安哪一个担任酋长并无很大区别,他们感兴趣的是,兵变一事其中蕴含的意义:原来邺城来使招降了……原来蒲雄活着,还在邺城担任着职务……原来冯家堡和蒲安、蒲法两部早有默契……

  与会议诸人关心的不同,阳坡东侧一座不显眼的小帐里,四五个人正围着一张舆图紧张地谋划着。舆图是简易的上党地形图,平摊在案几上,皇甫真、伍慈、蒲法、冯鸯各据一方,四个脑袋凑到了一块;窝盔紧蹙双眉站在一旁,不时探头向案几上的舆图瞄上一眼。

  窝盔没有去轵关送信,为麻秋招降张遇的豫州军残部。皇甫真告诉他,与其单纯依靠韩氏的关系招降,不如先把张遇逼入绝境然后再拿出韩氏的书信予以招降,如此软硬兼施,效果应该更好。

  窝盔认为皇甫真说得有道理,就留了下来和皇甫真、伍慈一起谋划,商议出一个彻底颠覆上党郡的计划。

  计划第一步是以蒲雄的名义招降蒲法、蒲坚兄弟,以推举其为酋长的代价,暗中结纳蒲安;同时联络冯鸯,暗中招降了冯家堡。

  第二步由蒲坚兄弟向蒲健发难开始,挑起枋头旧部内讧,然后冯鸯以中人之姿介入其中,设计击杀蒲健,帮助蒲安、蒲法夺取枋头旧部控制权。

  第三步是以蒲安、蒲健和冯家堡的名义分别派人前往壶关求援,或说冯家堡试图兼并枋头而策动内乱,或说蒲氏子弟为争夺酋长之位反生叛乱,将泫氏形势说得混乱不堪异常恶劣,引诱张沈前来调停;然后擒贼先擒王,几方合力一举击溃或诛杀张沈,夺取长子、壶关两地控制权,断绝轵关、太原之间的联系,然后逼迫陷入绝境的豫州军归降。

  计划的前两步进展的很顺利,击斩蒲健、夺取枋头控制权、重立酋长整合旧部这些预定目标皆已达到,第三步也已经展开,代表‘蒲健’、蒲安、冯家堡的信使先后赶到壶关,向张沈求援,督请他出面解决公道。张沈不负所望,闻报后即刻率领一千五百并州军离开壶关,往泫氏县而来。然而就在这时,连番出了两个意外。

  一个意外是,不知道是出于谨慎还是其他原因,即将进入泫氏的张沈突然转向,先到长子去了一趟,又在长子调集了一千五百人马,这才南下泫氏。

  张沈虽然增加了一千五随护兵马,然而单是这个意外并不会令人担心,猝不及防之下,三千并州军铁定不是枋头和冯家堡联军的对手。让帐内诸人不安的是另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突然冒出来的搅局者库褥官伟。

  泫氏东部边缘、太行山西麓、壶关以南、轵关以北这一片广大的丘陵地带,聚集了许多天不管地不收的汉人山民和各种杂胡,鲜卑人库褥官伟就是这一带的霸主,是这伙人的首领,也是和冯家堡齐肩的上党郡两大地方势力之一。

  枋头氐人部落人心散乱之时,有人暗中投靠了库褥官伟,蒲健、蒲安刚一发生火并,消息很快就传到库褥官伟耳中;得报之后,对枋头人丁早就垂涎三尺的库褥官伟二话不说,急忙聚拢了四千余人马赶赴丹朱岭,试图趁机在枋头部落培植出一方附属自己的势力。

  若是单单对付库褥官伟,冯家堡和枋头联军并不在意,好巧不巧的是,探马回报,库褥官伟翻过铁佛岭,距离丹朱岭还有四十余里时,张沈也会合了长子守军,逶迤南下,眼看着双方就要同时到达丹朱岭。双方人马加起来计有七千余,这可不是冯家堡和伤痕累累的枋头人马能够一口吞下来的;若不能一鼓作气地击溃张沈,一旦缠战下去,冯家堡和枋头联军有败无胜;不说张遇的豫州军两三日间就能赶到,单单上党郡几十个小坞就也能凑出好几千大军增援张沈。毕竟,张平、张沈父子在上党郡经营十数年,地方上的关系人脉十分深厚。

  “诸位。事急从权,先前的方略需要做出改变了。”皇甫真抬头向另外三人望去。

  “怎么做?楚季先生尽管吩咐。”蒲法慨然应答,得知父亲在邺城,他和蒲坚对皇甫真的驱使最为死心踏地。

  冯鸯默默地向皇甫真点了点头,冯家堡深陷其中,已不容许抽身后退了。

  皇甫真指节一下一下敲击着舆图上的壶关,思酌着说道:“我等若想在上党郡稳住脚跟,壶关最为重要。只要夺下壶关,就可得到邺城的支持,进可攻略长子,断绝轵关、太原之间的联系,逼迫张遇归降;退可依关而守,自保有余,且随时可保持窥视西进的态势。如此,即便一时失利,也有再度取胜的可能。是以,我等当趁张沈前来丹朱岭,壶关空虚之机,派遣一支精锐人马,走金泉岭,或诈取或突袭,争取一战夺下壶关。”

  “好主意!”伍慈大声附和。

  蒲法踌躇片刻,猛一点头,决绝道:“好!蒲法听先生的。”

  蒲法的这个决定下得极为艰难,眼看张沈、库褥官伟两路大军开到,枋头和冯家堡联军能够抵挡依然不易,如何还能抽调出一支精锐人马奇袭壶关?抽调人马意味着不再谋求丹朱岭方面战事的胜利,这也意味着枋头部落旧部可能会因失败而彻底崩溃。

  冯鸯沉吟片刻,娓娓说道:“张平北上太原之时,给张沈留下五千人马,其中两千驻守长子,三千驻守壶关。此番来丹朱岭调停,张沈带有三千人马,另外两千其中有一千五驻守壶关,有五百驻守长子。壶关险隘,若是能够诈取自然最好,若诈取不成,就算从背后奇袭,有一千五守军在,等闲三五千人根本不可能攻下来。楚季先生,壶关虽然重要无比,我等却不可孤注一掷,将生死安危全部系于此啊……”

  皇甫真缓缓点头,他理解冯鸯的想法,他和伍慈此来上党郡,抱定的宗旨是能策反就策反,不能策反就把上党郡搅乱,只要让上党郡不能成为邺城的威胁就行,哪管枋头氐人旧部和冯家堡结局如何。冯鸯却不得不慎重,胜了固然一切好说,若是败了,冯家堡一门老少未必能逃脱一个,冯鸯怎敢有丝毫大意呢?

  “以少堡主之见如何才算妥当?”皇甫真小心地探问,关键时刻,他不愿让对方心里留有丝毫裂隙阴影。

  “要玩就玩一场大的!”冯鸯眼中凶光一闪,在另外三人脸上一转,狠狠说道:“冯鸯有意兵分四路,虚虚实实,有攻有守,把上党郡彻底搅个底朝天。”

  听到把上党郡彻底搅个底朝天的话,伍慈顿时来了精神,抓耳挠腮地问道:“如何兵分四路,请冯堡主快快赐教,急死个人了。”

  冯鸯冷声说道:“冯鸯这样打算的。长子乃郡治所在,向为上党郡中心要枢;若是攻取,虽然不能和邺城建立联系,却足够震骇人心,先声夺人,气势上我方已经胜了一筹;而且长子只有五百守军,戒备松懈,无论是诈取还是奇袭,皆易如反掌,嘴边之肉,我等为何要轻易放过?此地可为首选目标,应派遣一千五百人先行取之。这一路可谓之实。”

  “壶关沟通太行,位置至关重要,若能诈取,诚为最佳;只是此关太过险要,戒备森严,若是诈取不能成功,实没必要在此徒增伤亡,因此,可遣两千人马前去试探,若能诈取,两千人马足以夺城守关;若是不能,便不要纠缠,迅速撤回长子。这一路可谓之虚实相间。”

  “库褥官伟乱世一方豪雄耳,所来不过是为了兼并人丁,这等人可敌可友,未必一定要以力挡之。此人只知枋头部落有变,并不明了其中详情,趁这个间隙,我等不妨遣一得力之士,多带礼物前去犒劳拦截,多许言诺,只让他不要搅入是非之中即可。此一路可谓之虚。”

  “第四路应对的是张沈兵马,要夺上党郡,必得擒杀张沈,这一路必须为实。壶关、长子两路去了三千五百人马,丹朱岭眼下还能凑出五千余青壮,突袭之下,击败三千并州军应该绰绰有余。”

  冯鸯一口子说完自己的打算,然后目视皇甫真道:“楚季先生以为如何?”

  皇甫真缓缓点头。冯鸯的主意同样能达到搅乱上党郡的目的,但是少了强攻壶关,这让他颇些遗憾。他非常希望在搅乱上党的同时夺下壶关,为日后民军进攻并州预备一条进出门户。

  窝盔不知道皇甫真、伍慈的真正心思,他在一旁听出来蹊跷,当下开口问道:“既然有人前去拦截犒劳库褥官伟,何不按照原定计划,不急着分兵攻取壶关、长子,而是重兵设伏于丹朱岭,擒杀了张沈,再行攻略壶关、长子?”

  “因为无法预测库褥官伟的心思,不知道他是否会置身事外。”冯鸯阴沉地说道:“这四路人马其实是四条活路,冯某不敢希望全部见功,但若有一两路成功,就能保冯家堡暂时安然无恙。”

  蒲法心有所感地点头附和道:“上党郡只怕要乱上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枋头人最后是个什么了局。”

  “兄弟!不要担心,只要拿下长子,冯家堡和长子城足够安置枋头旧部人丁,你我双方联手,有八九千人马,有城堡相互依托,张沈若不凑出三两万人马,能耐我何!哼哼——”

  说到这里,冯鸯冷笑两声,截然道:“诸位可能低估了邺城的影响力,试想如冯某这等人私下里都有了攀附之心,上党郡如冯某这等念头的还不知有多少,只要亮明邺城民王旗号,上党本地豪雄不定是帮张沈还是帮我联军呢!”

  帐内众人听到这话,心里一亮,精神俱是大振。

第七集 第三十三章 上党风云(下)

  “兄弟!想立功当将军吗?”

  “嗯。”

  “蒲安看来是没本事赚开关门了,你随哥哥一道上关,杀他个冷不防。”

  “好!蚝子听哥哥的。”

  两个少年——小耗子和另一个叫做弓蚝的蚝子简单交谈两句,便向峡谷一边挪过去。壶关西关城墙上下,扮作被内乱所害的蒲安正在向城头守将告饶,请求开关放他进去躲避,二三十名身着血淋淋甲衣的敢死之士仰面朝天,跟着蒲安一起向关头叫嚷祈求。在他们身后三里左右的峡谷拐角处,另有两千名偷袭主力隐身待命,只待关门打开便即冲杀过来。

  蒲安虽然是枋头部落的头面人物,却没被并州军士卒放在眼里,无论蒲安如何恳求,说得如何凄惨,关上守将就是不愿开关放他们入城,只道张太守已经前往泫氏调停,让他们回转泫氏听候太守吩咐。

  太行八径是太行山东西开裂的八道险峻峡谷,闻名天下的太行八关就横亘在八道峡谷之中。太行八关之所以成为难以攻打的险要关隘,主要是在于大峡谷两侧峭壁高耸陡直、关前地势狭窄,攻城兵力和攻城器械无法铺展,并非关隘本身修建的是如何高大险固。壶关、轵关就是这样,关前四周既没有壕沟护城河,高墙也只有两丈多高。

  两个少年轻易抵近紧靠峡谷的关墙边缘,小耗子一边取斜挎肩头的飞勾索盘,一边以少有的慎重交待道:“兄弟。咱哥俩今儿要拼一把了,夺下壶关等于为邺城打开了上党门户,就算其他几路败的一谈糊涂,我军也算是大胜了,当真是非同小可。”

  “嗯,蚝子知道了。”弓蚝也将肩上挎得飞钩取下来。

  永和八年二月的上党郡注定要经受一番腥风血雨的洗涤。

  十二日午后,冯家堡、枋头联军兵分四路,一路由皇甫真、窝盔、王鱼率领一千五百士卒,奔袭长子;一路由梁安、蒲法率领,十数名仆夫赶了几十头羊去东边拦截库褥官伟的人马;一路是伍慈、冯鸯统带的五千人马,留在丹朱岭突击张沈;最后一路就是蒲安、小耗子统带的诈取壶关的两千人马。

  这一路行程最远,小耗子估计,当他们来到壶关城下的时候,另外三路的成败已经见了分晓。他得皇甫真、伍慈暗地交代,知道邺城对其他三路的成败并不很在意,邺城需要在意的只有壶关的归属。因此,眼见蒲安赚关无望,便动了心思,意图倚仗自己和弓蚝的武勇行险一搏。

  “叮、叮。”两声清脆的鸣响传出,飞钩抓住了垛口砖缝。

  “上!”小耗子低呼一声,双手胡扯,脚蹬关墙,飞快地向关头攀爬上去。弓蚝更不犹豫,双手用力一扯,身子冉冉升起,竟是后来居上,转眼超过小耗子,攀上丈余高。

  关墙边沿的动静引起了守军注意。“哎,那俩小子咋回事?”城头里四五个守军吆喝着,跑出来赶了过去。

  小耗子向上扫了一眼,见距离垛口还有三四尺,便冲赶过来探查究竟的几位守军嘻嘻笑道:“几位大哥,咱不想回泫氏了,哪儿天天打来打去的,不知哪天就死了。咱要到关里来当兵吃粮……”

  一边说着,小耗子一边飞快地向上攀爬。

  几个守军闻言顿时笑骂开了,有两个调转长枪用枪杆抽打正在攀爬的两人,笑骂道:“毛都没干的小子也想当兵吃粮,找死啊。快滚下去——”

  “大哥——”小耗子一边躲闪枪杆,一边往上爬,眼见垛口就在眼前,他凝声屏息,正准备一跃而上,袭击对手;突听耳边一声狂吼,眼睛余光里黑影一闪,却是弓蚝手撑垛口一跃进关墙。

  “杀——”

  弓蚝身在半空,环刀已从背后抽出,寒光闪烁之中,两名守军顿时了账。小耗子见状一下子急了。“兄弟!给哥哥留两个——”喊声中,他一手撑住垛口,双脚在关墙上猛力一蹬,整个人如大鹏一般飞掠过垛口。

  壶关有一千五百名守军,但是防御的对象是从东边过来的民军,西边是己方辖地和退路,不需要防范,所以西边关墙上值守的士卒并不多。就算是这点不多的守军,也没讲两个攀爬关墙的少年当回事。等到两个少年上了关墙,立刻守军尝到了轻视的苦果。

  “杀——”

  小耗子又抢了一把环刀,弓蚝弃了环刀,抢了两杆长枪,双刀、双枪泼风般从关墙上掠过,值守士卒挨着死碰着亡,被撵得鸡飞狗跳,四散奔逃。

  “快!吹号!吹号——”

  关下的蒲安见状大喜,一边吹号召唤大队人马,一边指挥敢死之士借助两个少年留下的飞钩登关。

  壶关西面关墙宽不及二十丈,对关内来说,同样是利于防守,不利于兵力展开。关内守军最后反应过来,组织人马妄图夺回关头,奈何关头被两员少年猛将和二三十敢死之士拼命守住,守军连着反动三次冲击都未能冲上关头,三次之后,守军再没有了机会,枋头大队人马赶至,借助云梯陆续攀上关头,继而转过来向关内发起冲击。

  经过半日鏖战,黄昏未到,壶关守军损折三成有余,剩下的眼看没有出路,随即缴械投降,壶关至此落入枋头人掌控。

  壶关被攻陷的同时,长子也落入到皇甫真、窝盔的掌控之中。

  十三日上午,王鱼、窝盔会同四五十敢死之士推了十来辆冯家堡粮车进入长子城,随后在南门内突然发难,砍杀值守门丁,夺取南门,用粮车布阵阻击城内反击的守军,接应后续人马。午时正,埋伏在长子城五里岗的大队人马在皇甫真率领下进入长子南城,长子的归属自此变得毫无异议了。

  与壶关、长子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相比,另外两路的进展非常不顺,不仅没能擒斩张沈,自身反而陷入到凶险之中。

  二月十二日黄昏,张沈率部抵达丹朱岭,一边命部众安营扎寨,一边传令蒲健、蒲安、冯鸯等纠纷当事人前去见他。

  此时蒲健已死,蒲安去了壶关,冯鸯如何敢孤身前去张沈大营应付?和伍慈一商量,冯鸯决定改变原定的夜袭之计,趁并州军营盘未立之际发动突袭。

  冯鸯选择的攻击位置非常巧妙,突袭是从并州军营盘东北方向发起的,这样的话,并州军若想回转长子、壶关,必须击败冯家堡、枋头联军,若是向后退却,与这两城只会越来越远。

  猝不及防之下,并州军果然抵挡不住联军的突袭,但是,未经整训的联军同时也缺乏彻底击溃并州军的实力。双方在黄昏时分的的丹朱岭下展开激战,倚仗平日训练有素,张沈指挥并州军以少敌众,边战边向南方退却。冯鸯有心一战擒杀张沈,率领联军苦苦纠缠,连夜鏖战,第二天一早,厮杀的战场从丹朱岭挪移到泫氏县土城。

  泫氏县土城是枋头氐人部落迁移到泫氏后蒲健的驻地,因为时日短促,土城尚未完工,只有一圈垒到中途,半人多高的土墙。土城目前属于冯家堡、枋头联军下辖,蒲安本部和归降的蒲健残部驻扎于此。

  前有追兵,后有土城阻挡,鏖战一夜损伤严重的并州军眼看就要陷入绝境,这时候库褥官伟突然从土城东北方杀出,救出张沈残部。面对库褥官伟这支生力军,苦战一夜的联军无力抵挡,冯鸯无奈率部退入土城。双方一在城外一在城内形成对峙。

  库褥官伟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呢?究其原因,还要从梁安、蒲法这一路说起。

  十二日午后,梁安、蒲法携带了不少金银财货以及羊只东去拦截库褥官伟,两人吧将库褥官伟截在泫氏土城西北十余里处许诺道,只要他库褥官伟不干涉枋头内部酋长之争,事后枋头人将赠送他一百头耕牛、三百匹战马,两千只羊,且愿与他库褥官伟结盟,日后相扶相助,患难与共。

  在厚礼和谦卑的言辞面前,库褥官伟心有所动,遂勒令大军停止西进就地驻扎,准备在接收了枋头人的赠礼后回转太行山西麓;哪知道半夜里事情有变,斥候禀报说丹朱岭发生战事,张沈被冯家堡和枋头人夹攻,正在向南败退。

  库褥官伟闻言大怒,一边勒令部众连夜拔营,前去救援张沈,一边去寻梁安、蒲法的晦气,要砍了这两个欺哄瞒骗自己的小人。在杀气腾腾的库褥官伟面前,梁安、蒲法毫无惧色,蒲法慨然言道枋头人和冯家堡已暗中投了邺城,上党郡马上就是民王麻秋下辖,并反过来劝库褥官伟顺应时务,归降民王,斩杀张沈以为晋身之阶。梁安不像蒲法那样激烈,而是好言好语地相劝,言道上党郡将会发生大变,局势变换莫测,让库褥官伟做事不要过于决绝,为自己为部众留下一条退路。

  两人一硬一软,没能说服库褥官伟斩杀张沈归顺邺城,但却成功地让对方手下留情放过了自己。事实上,库褥官伟对张沈并无忠诚之心,救援张沈的目的只是为了通过张沈塔上鲜卑慕容氏。库褥官伟是鲜卑人,虽然不从属于慕容鲜卑部落,却依然对同族人建立的燕国心生好感。张沈曾经和他说过,燕国与并州已化干戈为玉帛,联手为盟,那时他就动了通过张氏归顺慕容鲜卑的心思。是以,他可以任由上党郡天翻地覆,可以放走梁安、蒲法,却一定要救张沈。

  库褥官伟的意外出现让土城内的联军陷入困境,战,未必能赢,走,无法干脆利落地脱身。冯鸯心内忐忑,只好倚仗土城和敌军对峙,一边等待长子、壶关两路人马的消息,一边让蒲法、梁安、辛夷等人指挥散居在泫氏县的枋头人丁向长子城和长子城南的冯家堡转移,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最恶劣局势。

  张沈和冯鸯一样忐忑不安,安全虽然暂时无虞,但他脑袋里却是一片懵懂,不知上党郡发生了什么事。在库褥官伟的护持下,张沈一边在土城外休整并州军残部,一边派出侦骑,前往上党各地打探风声。

  双方以同样茫然的心情等待了一天,二月十四,各种消息纷纷汇集到土城内外。冯家堡、枋头联军攻占长子、壶关并且亮出了民王麻秋的旗号。

  张沈得报,大惊失色,他不惧冯家堡、枋头联手叛乱,对方无根无基,无论闹得再凶,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失败,对此他很有信心;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邺城势力的渗透,相比并州来说,邺城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有着无穷的人力物力,只要稍一发力,对上党郡就意味着灾难。更可怕的是,壶关竟然落入对方掌控之中。

  张沈几乎要发疯了,得报之后,他立即向上党郡各地颁发征召令;督请上党各坞堡壁垒倾其所有兵丁人马,帮助南和张氏夺回壶关、长子,剿平冯家堡和枋头人的叛乱。

  冯鸯、伍慈听到攻取壶关的消息却差点乐疯了。壶关在手,事有不协,立时就能得到邺城的援救,上党郡算是拿下了一半。

  “行云先生,你看可否将长子、壶关兵马调到泫氏,与库褥官伟决一死战?”冯鸯意气风发,提都没有提一下张沈的名字,并州军退出上党郡已成定局,张沈变得不再重要,对冯家堡来说,重挫上党另一大本土势力库褥官伟显然更重要、更迫切。

  “先等一等,看一看张沈的反应。”伍慈难得地稳重了一次,末了追加一句。“少堡主,交代兄弟们看紧城外的张沈、库褥官伟,别让他们偷偷溜走了。”

  冯鸯恭谨地答道:“行云先生放心,冯鸯省得。”

  然而,时间只过了一天,形势便急转而下。豫州军骑兵突然出现在长子城南,并向空虚的冯家堡发起突袭。张沈、库褥官伟不仅没有偷偷溜走,反而合兵一处,围住泫氏土城,与此同时,三千豫州军步卒正日夜兼程赶来增援。

  在丹朱岭遭受袭击的那一刻,张沈就遣人快马赶赴轵关求援。轵关距离泫氏土城仅一百余里,赶快点只需要一日夜的急行军。接到张沈求援信息之后,张遇命王泰先率三千豫州军骑兵连夜北上,留张焕把守轵关,自己则率三千步卒随后赶来。

  王泰乃是经久沙场的骁将,行军作战自有成法。十四日晚出发,十五日凌晨在泫氏土城南二十里外驻马休整的当口,斥候已将冯鸯、枋头联军在泫氏土城和张沈、库褥官伟对峙,邺城势力渗透上党郡,夺取长子、壶关等诸般情况一一探明,王泰闻报,派人向后面的张遇回禀上党局势,并言道冯家堡乃当地势力翘楚,若不予以严厉打击,其他坞堡难免生出二心,他决定率骑兵突袭冯家堡,杀一儆百。稳定上党人心。

  消息传出后,王泰也不等张遇允准,当即率骑兵绕过泫氏土城,径直北上长子,突袭冯家堡。

  听到冯家堡遭袭和豫州军北上泫氏土城的消息,冯鸯愉悦的心情顿时跌落下来。确实,有壶关在手,这一次行事无论如何邺城都算占尽上风,可是那与他冯鸯和冯家堡有什么关系?冯家堡若是破了,泫氏土城若是破了,即便邺城赢了,冯家堡和他冯鸯却已是输的一干二净。

  冯鸯的沮丧伍慈一一看在眼里,眼珠一转,遂开口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少堡主切勿忧虑。伍慈已遣人前往壶关,通知小耗子回邺城搬去救兵。楚季兄胸有丘壑,定然不会坐视冯家堡遭受攻击,必有办法化解险情的。”

  “但愿如此。”冯鸯叹了一口气,声音一抬,勉力说道:“行云先生放心,冯鸯已无退路,无论是为了自家性命还是为了其他什么,都会死守泫氏土城。只是不知邺城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够到来?”

  冯鸯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邺城援军若是来得晚了,上党局势就有重新颠覆的可能。毕竟冯家堡、枋头联军满打满算只有万余人马,却被分隔在五个地方,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第七集 第三十四章 邺城的阴影

  二月春来,太行山草长莺飞,翠绿新嫩。

  小耗子和弓蚝身着新甲,骑跨骏马,神采奕奕地从滏口径一冲而出。

  “石帅!小耗子回来了——”前面的小耗子冲着漳水蜿蜒流淌的河北平原扬声大喊,长枪凌空挥舞,少年意气风发。

  “吼——咱来了!”弓蚝嘴笨,不知说什么好,有样学样地虚刺一槊,跟着吼了一声。

  时近二月下旬,上党郡的战事开始糜烂,形势对冯家堡、枋头联军越来越不利。已经有不少坞堡响应张沈的征召令,陆续派出人马赶往泫氏土城,归入张沈麾下。与此同时,张遇的豫州军步卒也已抵达,与并州军残部会合一处。

  二月十七,张沈集结出一万兵马向泫氏土城发起猛攻,冯鸯、伍慈一边率部拼命抵抗,一边督促士卒不停地加固加高土墙堡垒;费尽千辛万苦这才勉强挡住对方的进攻;只是土城内储备不多,只够几千人马食用两旬,若无援兵救援,泫氏土城难逃覆灭之局。在王泰三千骑兵的攻击覆盖下,壶关、长子、冯家堡的守军别说救援,就算是斥候出城探查军情都变得十分危险。

  稍微令人安慰的是,由于冯鸯的谨慎,枋头人丁得以及时逃进了长子城和冯家堡,反过来因为枋头人的到来,空虚的冯家堡得以充实,最终成功地把突袭的王泰部骑兵挡在堡外。

  长子、壶关、冯家堡、泫氏土城暂时都没有危险,但是却被豫州军骑兵分割孤立开,彼此失去了联系。联军对这种窘迫的境况无论为力,只能指望邺城出兵救援。小耗子和弓蚝此行担负的就是搬去救兵的重任。

  春风拂面,马蹄轻快,两人拂晓出发,天擦黑时便到了邺城北门。这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小耗子兴冲冲地对弓蚝吩咐道:“兄弟,上去喊关,就说石帅前亲卫队长小耗子回来了,呵呵,你这一说,关上立马就会放下吊桥。”

  弓蚝嗯了一声,催马来到护城河边缘,冲城楼上扬声喊道:“嘿!上面的守军听真,石帅前亲卫队长小耗子哥哥回来了。汝等快快开城。”

  喊声立马有了反应,两盏灯笼从城楼里挑出,四五个守军趴在垛口向下辨认了好一阵,末了其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恼怒地吼道:“哪个小耗子,哪个啥子石帅,没听说过,想进城就拿凭证来验,没有凭证——哪来回哪去!”

  这守军说得是大实话,邺城人知道石青的征北大将军、知道节义将军、知道太常卿等等身份,偏偏知道石帅的少。而且当时的帅不知正式官职,一般是对私军头目的称呼,听到一个什么“帅”的前亲卫队长在城下耀武扬威,城上守军别提多恼火了。

  弓蚝闻言一僵,无措地回头向小耗子张望。

  小耗子猛然一醒,恍然悟到这是邺城,可不是青兖,这的人可真没几个知道他小耗子的。

  “没事兄弟,有哥哥我在呢……”讪讪安慰了一下弓蚝,小耗子催马赶上去,冲城楼上笑道:“城上几位哥哥,小耗子乃征北大将军帐下前任亲卫队长,现有紧急军情需要进城禀报朝廷;几位哥哥若是索要凭证验看,呵呵,小耗子还真没这东西。这样吧,征北大将军二夫人、刘征老大人、孟还真大人尽皆知道小耗子的名号,几位哥哥若是不信,可否麻烦跑一趟查证一下。”

  小耗子虽然与伍慈不睦,可是两人相遇后,他还是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忍不住找着聊了许多,对邺城的情形,特别是有关青兖故旧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于是留在邺城的祖凤、刘征、孟还真等尽皆被他搬出来了。

  听到这些名字,城上守军果然吓得不轻,有人说了声“稍等”,然后脚步蹬蹬作响,想来是跑去回禀主事之人了。

  小耗子得意地瞟了眼弓蚝,懒懒地说道:“兄弟,哥哥提得这几个人物都是跺跺脚,中原震三震的,呵呵,他们以前跟哥哥熟的可就是一家的样。”

  “哦。”弓蚝应了一声。

  两人正说着,城楼上突然光明大放,一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的中年将领被一众亲卫拥簇着在垛口显出身形,小耗子瞧了一眼发现自己不认识。

  “某乃邺城卫戍将军蒋干,汝是何人。从何而来,有何紧急军情禀报?”中年将军开了口,原来是蒋干。蒋干以前的左将军乃冉魏朝廷封赐,不合现时民王府编制规矩,是以改称为卫戍将军。

  看对方来头不小,小耗子不敢再玩笑,招呼弓蚝下了战马,冲城楼上躬身行礼道:“卫戍将军容禀,小耗子先前是征北大将军跟前的人,二夫人、刘老大人、孟大人这些青兖老人都识得的,将军不信可以过去查验。至于小耗子从何而来,又何事禀报,却不方便公开说及。请将军见谅。”

  在上党郡遇上窝盔,了解到他的使命后,皇甫真、伍慈两人对麻秋、韩氏暗中联络张遇的用意颇为怀疑,严令小耗子回邺城定要先向祖凤详细禀明上党郡局势,由祖凤斟酌措辞向民王请援。

  被小耗子拒绝,蒋干并未在意,低声吩咐了一句,几支火把从城楼上被使力抛出,散落到小耗子背后极远处。借着明灭不定的火焰,蒋干凝神向城下端详了一阵,发现没有埋伏,便命士卒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小耗子和弓蚝牵着战马进了北门,蒋干迎上去说道:“汝口中所谓的紧急军情需要向何人禀明?本将军陪汝走一遭,且当查验凭证。”

  “嘻嘻,太好了!”

  小耗子正在为不识邺城道路发愁,听蒋干如此说高兴得原形毕露,嬉笑道:“小耗子打算先见二夫人,听说二夫人有孕住在娘家休养,咱们就先到祖大人府上去吧。呵呵,组大人识得小耗子的。”

  “嗯,走吧——”蒋干点点头,对小耗子又多信了几分。

  杀胡令后,张举、赵庶一帮贵族勋爵逃亡襄城,为邺城空出了许多豪宅;这些豪宅自然被石青毫不客气地分给了麾下将官;祖胤也分得了一套四进九跨的大宅。

  蒋干轻车熟路领着小耗子来到祖府。

  来到祖家,祖凤还未躺下休息,一听说是小耗子请见,当下不顾怀了六个月的身子,连忙让仆妇请小耗子到暖阁相见。一旁随护羁押的蒋干见状彻底放松了警戒,他原本打算就此离开,突然想到近来的一些烦心事,便留了下来,和小耗子一道请见祖凤。祖凤常在军旅,和蒋干向来不讲究避嫌的。

  小耗子拉着弓蚝一起进了暖阁。祖凤肚子大了,跪坐有些不便,就稍微后仰着坐在一张胡椅上。妊娠期的她脸色有点发黄,多少有些孕妇斑,只是人还很精神。看见小耗子,她双目一亮,欣喜地叫道:“耗子。你可回来了,石青哥哥天天念叨你呢。哎哟,长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凤姐姐——”

  小耗子此番回来不仅欣喜,而且更为骄傲,无论是当初在枋头,还是后来在上党,自己都立下大功,没有辜负半点石青的教诲。可是一声“凤姐姐”喊出口,他心底蓦地一酸,两年多孤身一人呆在氐人部落里的辛苦、恐惧、孤独各种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双眼一热,泪水忍俊不住流了出来,却再也无法言语了。

  弓蚝愕然动容,没想到自己这个任事不在乎的兄长竟然有孩子气的一天。蒋干也是一笑,看出小耗子和石青、祖凤关系不一般。祖凤不知是要做母亲了还是怎地,心肠变得软了,看着小耗子抽抽搐搐极委屈的样子,她忍不住抹了把眼角,柔声安慰道:“耗子,回来就好了,以后啊,你还跟在石青哥哥身边,那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听到“受人欺负”这话,小耗子终于止住了抽搐,抹了把眼泪,一挺胸脯慨然说道:“凤姐姐放心!小耗子不仅是立了功回来,还带回来一身武艺准备替冲锋陷阵呢。以后只有小耗子欺负别人,再没有人能欺负小耗子了。”

  祖凤被他逗得噗哧一笑,笑问道:“上次在枋头你立的功劳不小,这次又立了什么功劳?”

  “这次啊……”小耗子一边拖着声音,一边斜睨了蒋干一眼。

  蒋干一见哪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身子一动,便想避嫌。祖凤笑着摆摆手道:“卫戍将军不是外人,小耗子有话但说无妨。”

  “是这样啊,是小耗子多心了,嘻嘻,对不住卫戍将军。”小耗子恢复常态,先向蒋干赔了个罪,然后把上党郡的局势一一详细道明,最后重点说了窝盔上党之行背负的使命。

  祖凤、蒋干听说皇甫真、伍慈在上党操纵了一系列策反行动,开始是惊讶,后来是振奋,当知道窝盔在替麻秋暗中联络张遇时,脸色随即阴沉了下来。

  “哼!大将军这才离开几天,就有人开始动心思了,只怕他们暗地里盼着大将军失陷江东,再不能回来呢!”蒋干被触及心事,一拍案几,愤愤不平地呵斥。

  小耗子耳朵尖,心思灵,从蒋干话里听出了一些蹊跷,当下惊问道:“卫戍大将军说得什么意思?石帅怎么可能失陷在江东?难道石帅有危险?”

  为了稳定中原人心,为了防备并州、燕国妄动;邺城对石青江东之行一直秘而不宣,对外严守秘密。即便是对小耗子,伍慈也只说石青有事到江东去了,其间隐秘却是一点没说,是以,以前小耗子一直没有意识到石青去江东的危险,此时才听出一点门道。

  “危险是有一些,只是还没迫在眉睫;大晋朝廷是想拿石青哥哥当人质控制中原。”祖凤忧虑地说,将石青为了得到粮食援助被迫南下的底细道了出来。

  得知根由,小耗子顿时坐不住了,连声嚷道:“凤姐姐。救援上党一事由你作主了,小耗子要去建康保护石帅。”

  祖凤想了想,颌首道:“有伍行云和皇甫楚季在上党郡,你不回去倒也无妨;正巧我需要一个得力之人跑一趟江东,把邺城这段时间的事务和窝盔这件事告诉石青哥哥,你愿意去倒省得我在找人。不过,你先别着急,坐下听我和卫戍将军叙话,对邺城的事多了解一些,石青哥哥若问起来,也好有个回答。”

  小耗子嗯了一声,再度坐下来。

  祖凤转对蒋干问道:“卫戍将军适才话中似有所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有所不知。大将军这才到江东一个月,民王暗地里就赏赐了末将八次,可谓上马金,下马银,三天一小赏,五天一大赐了呢。还有,这段时间,宿卫将军条子三天两头拿着民王手谕来找末将,说是民王顾念老兄弟的旧情,连着在卫戍军安插了十几位屠军出身的校尉、军司马。哼哼,其中用意为何,不言自明,还需末将解说吗?”

  蒋干越说越是愤恨,猛然间声音一抬,大声道:“夫人。大晋粮食已经到手,中原粮荒已解;大将军应该想办法回来了。要不然时间长了,这天只怕真要变了!”

  “石青哥哥说,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他担心今年会闹蝗灾,不等到夏粮收下来,心里有数,就不宜和大晋翻脸,所以他还想拖一拖,拖到夏守之后再想办法回来。另外,石青哥哥对江东一直不熟,他希望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下江东,多结交一些朋友,以备他日之用。”

  向蒋干解释了一下,祖凤端坐起身子,一锊额前发丝,截然说道:“卫戍将军放心。石青哥哥之所以有眼前的成就,之所以得到中原士民拥戴;靠得是身先士卒体恤兄弟手足;靠得是持身守正不欺压良善;靠得是节俭朴素不奢侈骄狂;靠得是仁义守信赏罚分明。乱世之中,只有石青哥哥这样的人才能让英雄豪杰钦服追随,也只有石青哥哥这样的人才能威加四海,天下归心。谁若是自身没有过人之处,妄想以奸猾手段阴谋诡计让天下英雄臣服,这等作为要么是自讨苦吃,要么就是自蹈绝路。”

第七集 第三十五章 恶客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同泰寺,王濛身子挺拔,跪坐高台;语音抑扬顿挫,正在宣讲《庄子》。

  《老》《庄》《易》是时下最主要的学问,合称为“三玄”;魏晋以来,天下名士无不赖此名扬天下,作为与殷浩同列为“江东四大名士”的王濛同样不能免俗,即便高居会稽王长史之位也不得不时常开坛清言,以维持自己对士林的影响力。

  王濛的影响力不言而喻,“三月初三同泰寺开坛”的消息甫一传出就被建康士子争相传诵,从二月二十六到三月初三,短短七天时间,建康左近士子无不知晓;三月初三一大早,建康北城大通门外僻静的同泰寺就已聚拢了数百年青才俊等候王濛开讲。

  王濛不负众望,先是极为精辟地诠释一段《道德经》,然后在啧啧顿悟赞赏声中,话音一转说到《南华真经》上来,只一段开场白就赢得了好一阵喝彩。

  先生倾囊而授宣讲愉悦,学生心领神会偶有所得;同泰寺清净散地融洽和睦,洋溢着浓烈而又高雅的学术氛围。就在这时,一个很不和谐的笑声从寺侧响起,大笑声中,石青一身戎装,在高崧一帮赳赳武夫的护卫下大步走过来。

  人未到,石青欢欣的声音先就传了过来:“好热闹啊,看来石某有耳福了。”

  听到声音,原本肃穆谛听的学子哗地一哄,个个兴致勃勃地瞅向石青,仿佛期盼好戏登场似的;唯有主讲人王濛脸色一黑,转眼多晴转为阴晦。他没有想到,自己躲到了偏僻的、与瓦官阁远隔一个建康城的同泰寺,石青这个恶客还是找上门来了。

  论坛恶客是近段时间建康士林私下赠予石青的绰号。大半个月以来,建康内外的坛会在被石青光顾了一遍,也被他以辩论为名闹场为实搅得乌烟瘴气难以继续。之所以说是乌烟瘴气,是因为石青的辩论不按常理出牌,抛开三玄三义之理,也不分“贵无”“贵有”之别,用愚夫愚妇都懂得的浅显道理说理寓事。可恨的是,那些浅显的道理到了他的口中似乎生动了起来,常常驳得开坛名士无以为对。

  另外,恪于国公的身份,也没人当真敢和石青认真较劲,竹林七贤那种真性情的旷达散漫在这个时代早就成了神话传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东平国公府附近的瓦官寺香火大减,文人名士不敢去那儿游玩说文,建康城内外开坛清言的名士越来越少,大家避瘟神一样躲着东平国公不敢露头。

  作为江东士林领袖人物之一,王濛不愿出面和石青针锋相对,但也不能任士林风气这样衰退下去,是以特地避开城南瓦官阁国公府,远远地跑到城北同泰寺开坛清言;哪知石青仍不肯放过,还是赶了过来搅场。

  时下流行的玄学作为后来的形而上唯心论学说的启蒙,探讨的是万物的起源,生命的终极意义,好如天上的行云一样飘逸高远;石青与人辩说的却是天理人情经事处身之凡俗道理;一个玄妙深奥,一个低俗繁琐;实在不可相提并论。王濛知道,若是和石青辩论,结果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不可能有个了局。为了不让石青扰了坛会,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辩论的机会,早早驱赶走了事。

  拿定主意,王濛从高台上站起身,望着渐行渐近的石青扬声说道:“同泰寺风雅云集,举目所见皆是高冠宽袍之士;东平国公一身戎装,铁甲杀气未免与景不和,大煞风景;若是有兴参与坛会,国公请换了袍服再来。”

  王濛毫不客气,竟以衣冠不整的名义进行驱赶。石青闻言先是呆了一呆,旋即自失一笑,和声问道:“请问王长史祖籍何方?”

  王濛应付道:“王濛祖籍太原。”

  “原来王长史是太原人啊。请问,王长史为何到了建康?”石青又追问了一句。

  王濛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永嘉靖难,中原沉沦;元帝于江东重塑晋室,中原士人纷纷依附响应,王濛亦是因此来的建康。东平国公难道连这些常识也不知道?”

  “常识石某倒是知道一些,石某想问的是,王长史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前来江东的真正因由?”石青风淡云清,笑呵呵地来到台下。

  王濛不悦地责备道:“王濛幼承家学,饱读诗书,知晓忠义之分;元帝重塑朝廷正溯,忠义之士纷纷响应,这便是王濛和天下士子南下因由,难不成东平国公不以为然?”王濛多才辩士,话题稍稍一带,就将石青挤兑到天下忠义士子的对立面上了。

  石青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连声叹息道:“知人易,知己南,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长史也未能免俗,时值今日,犹自不知自己南下缘由……”

  石青摇头晃脑痛心疾首的模样看得王濛心中大怒,他正欲开口驳斥,石青忽地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墩,冲在场士子扬声大呼道:“是什么让北方士人南下的?真正的缘由到底是什么!石某郑重告诉诸位,很多士人南下不是因为心怀忠义,不是为了响应朝廷;根本的缘由是贪生怕死!是怯懦胆小!刚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有很多人忘记了战乱艰险,忘记了刀枪的犀利,自以为抱着几本诗书就能治国平天下了。殊不知诗书只是装点盛世的鲜花美景,在焚毁一切的乱世争战中毫无任何抵抗之力,所以,在胡人的铁蹄践踏下,在刀枪锋刃逼迫下,他们除了逃亡南下再没有任何抵抗手段。可恨的是,世间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刚在蛮夷的刀枪下逃脱性命,立马重新拾起诗书装点身份,对自家战士的刀枪不屑一顾。不将这种人丢尽虎狼窝里走一遭,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被尊重的!”

  王濛眼前一黑,羞得差点栽倒台下。他没想到兜了一圈,最终还是遂了石青心愿,双方回到参杂不清、混沌难分的话题辩论中。他知道,这种辩论一旦开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石青赢了。因为石青的言语对年青无知的士子很有煽动性,或多或少,事后总会有一部分士子倾向石青。江东士林风气也将会因此出现裂痕。

  怕什么来什么,王濛脑筋急转,正在苦思避开和石青辩论之策的时候,台下一名士子扬声问道:“东平国公。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相辅相佐;天下事莫不如此,士农工商各有其职,各安本分,否则便失去平衡;岂能如你这般只重武事而罔顾其他?”

  士子的问话本来是诘难石青的意思,王濛听在耳中,却是暗暗顿足大叫不好。辩论之道向来没有绝对的是非定论,辩论者所要的不过是在辩论过程中宣扬自己的观点以吸引无知从众,石青的目的显然也是这样,这个士子好心办坏事,给了石青宣讲的机会。

  事情果然不出王濛所料,石青对于有人出头很是欣然。“汝能如此说,可见平日功课还算扎实。”

  石青对出头诘问的士子好生鼓励了一番,旋即话音一转又道:“学而不思则罔,死而不学则殆。汝的学问是好的,只是思考还不够全面。大道之行,如大河流水,或平坦无波,或暗流回旋,或惊涛骇浪,不一而足。人类置身其中,便如船夫行舟;行至平缓处自然可以稍有懈怠,从事其他营做;但若到了激流之中,攸关生死,船上所有人等都需齐心协力共赴危难,哪里还能再做其他营生?一张一弛说得就是这个道理,繁华富庶之时可以松驰,如中原沉沦、蛮夷祸乱之际,所有人等必须紧张起来,驱除鞑虏,恢复河山。这个时候若是还有人狂言松弛,不仅仅是愚蠢,还是罪恶,极大的罪恶!”

  石青长枪笃笃,手臂不时凌空挥动,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台下不少学子震惊变色,忍不住凝神静思其中的含意。当然还有一部分学子颇为自负,不会随意被三言两语左右。

  一位年青士子扬声问道:“东平国公说得有理,只是眼下天下一统,四海堰平,便如舟船行至平缓之处,这时候该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该当厘清官吏刷新政治,该当崇尚文化休养生民。东平国公在此慷慨激昂磨刀霍霍又为那般?”

  “天下一统?四海堰平?”石青微笑着反问,反问的语气和笑容相合一处,让人感觉他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石某不知道天下一统,四海堰平这句话是谁最先说出来的,石某想告诉汝等的是,说这话的人要么是嗑药多了梦呓,要么是从没去过北方无知的如井底之蛙。”

  石青看着发话的方向,淳淳说道:“慕容燕国原是塞外蛮夷,两年前趁石赵崩析之际假借朝廷名义占据幽州,到如今却没有丝毫将幽州归还朝廷下辖的意图,这也算天下一统?永嘉靖难,乃朝廷奇耻大辱,造成这一耻辱的匈奴,眼下还霸占着河东逍遥自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四海堰平?并州张平世代为石赵鹰犬,与朝廷恩怨牵连极深,岂会甘心朝廷?西凉张氏与江东关山万里,不受朝廷辖治数十年矣;张重华这一代心怀旧恩之士渐趋老迈,不知朝廷为何物之西凉新一代士人开始把持中枢,西凉与建康渐行渐远……北方形形色色诸般事宜,江东英杰可有几人看得透看得穿?诸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旧患未去,新忧频生之际,妄谈天下一统,四海堰平;实乃真正的的空谈误国。”

  石青在台下和士子一来一往,辩驳的热烈。王濛青灰着脸站在台上,走也不是,辨也不是。走——等于示弱。辨——石青看样子根本没准备再理会他。就在尴尬万分之时,一个披甲卫士匆匆赶来向石青回禀事务,算是为他解了围。

  听了卫士回禀,似乎有事等着处理,石青没有了辩论的时间,冲台下士子拱拱手,扬声道:“诸位,对不住!石某琐事缠身,今日无法尽兴了,我等留待他日再会吧。”说罢,他也不和王濛招呼,在士子哄闹声中扬长而去。

  前来回事的卫士是何三娃。转过同泰寺院墙拐角,石青一边走,一边招呼何三娃和高崧近前,开口向高崧问道:“茂琰。适才三娃子接到豫州急报,说是征西大将军桓温亲至新野,两万荆州军大张旗鼓地渡过汉水,在新野一带集结,似有北上之势。去年秋,桓温曾抗拒朝廷诏令,拒不交出民王麾下叛将上官恩、乐弘,为朝廷颜面计,石某未曾与其计较;今日他又有这般挑衅举动,这到底是何意思?难道荆州军不归朝廷辖治么?”

  高崧为难地笑了笑,回道:“东平国公,荆州远离江东,桓征西武人习气又重,平素我行我素惯了;很多时候朝廷当真拿他没办法……”

  “是么?”石青冷笑一声,截然道:“石某偏不信这个邪!朝廷拿他和荆州军没办法,不等于中原十数万儿郎没办法。走,石某要去见会稽王请战,朝廷若当真的辖治不了荆州军,民军就代为朝廷辖治。”

  高崧被石青杀气腾腾的言语吓得一窒,沉吟了片刻说道:“东平国公和陆家姑娘的大喜日子就要到了,还请暂且息怒,以完成婚嫁为要。至于桓征西和荆州军一事待朝廷去函询问出缘由再说。”

  “喜事?喜个屁!有些人直以为石某是好欺的,专门选在这个日子添堵;石某若是放任不理,只怕有人会得寸进尺了。汝休要啰嗦,陪石某见会稽王去。”石青凶恶异常,污言亵语一通乱喷,只是咒骂的对象却从“桓征西”变成了“有的人”。

  “那…好吧。属下陪东平国公一起去见会稽王。”高崧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第七集 第三十六章 缓兵之计

  石青在同泰寺士子面前还能保持着从容,一离开同泰寺,他急得差点跳起来,率领护卫火急火燎地从大通门进入建康,准备向会稽王探问个究竟。

  他来到建康已两月有余,虽然和中原没有中断联系,祖凤、杨群、王朗、周成、苏忘等人都不时有消息传过来,可是毕竟距离远了,让人有一种无法掌握的真切感,是以表面上他每日东游西诳,似乎沉醉在江东的风俗人情毫无归意,实际上一直惶恐不安,做好了随时潜逃的打算。当然,如果大晋朝廷不逼迫过甚,他准备再忍一段时间。

  秋冬的粮荒好不容易才得到解决,中原是否能喘过气最重要的就是看夏初的收成如何。如果可以,石青希望夏收的好消息传来后再想法离开江东。

  眼看春耕夏收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结果即将揭晓,哪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偏偏搅出桓温率荆州军北上这档子事。石青感觉自己绷了许久的心弦似乎再承受不住打击快要绷断了。

  将到会稽王府的时候,石青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不由自住地放慢了脚步。大晋朝廷以他为人质要挟邺城归入建康直辖的意图很明显,既然有这个企图,大晋朝廷绝不会没有后续动作,绝不会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拖”字诀轻易得逞,桓温此次的行动是否是大晋朝廷后续动作之意呢?大晋朝廷还会有哪些动作?梁州刺史司马勋兵进关中?征北大将军褚衰跃马淮河?司马昱逼迫自己向中原驻守民军下达接受晋军收编的命令……

  各种可能纷至沓来,一下充塞了石青的脑海,其他的可能都还好说,他自信有办法能再拖一段时间,唯有桓温配合建康展开行动的这种可能让他头痛万分。为了对付邺城,大晋若是不再猜忌桓温而是任他防守施为,以后荆州军对中原的威胁可就大了。

  “东平国公前来拜偈会稽王,请诸位兄弟帮忙禀报一声。”

  何三娃向会稽王府前护卫递送拜帖的声音打断了石青的沉思,原来会稽王府已经到了。石青吐了口气,松弛下情绪,把兴师问罪的念头彻底抛开,准备在司马昱面前淡化桓温北上之事,只要没真正撕破脸,荆州军此行应该是个姿态,不可能倾巢而出,威胁不会太大,回头命令王朗小心防御就是了。

  “嗵嗵嗵”一阵脚步响,入内禀报的护卫很快回来了。“会稽王说,今日事物繁多,无暇见客,东平国公先请回吧,若是有事便写成奏本上报朝廷,也可以过两天再来。”

  听王府护卫面如表情地说了一通,石青大愕。会稽王竟然不见他,这风向转变的也太明显了。哼!果然如此,建康和桓温配合无间,内外交攻,不就是想给石某施加压力吗?看来接下来石某在建康要受一段时间的冷遇。

  脑中电光一闪,石青霍然醒悟过来,只停顿了半刻,他便拿捏出了一副着急惶恐的模样,抢在何三娃前面对王府护卫说道:“会稽王不见本国公?怎么可能?烦劳兄弟再去禀报一声,就说本国公有要事求见,请会稽王务必抽些空暇。”

  护卫板着脸道:“不用再回禀了。东平国公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行,会稽王交待了,今天无暇接见东平国公。”这个护卫明显得到了交待,将后一个“东平国公”咬的特别重。

  石青似乎受到极大打击,踉跄退后两步,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念叨了一阵,他猛一跺足,气急败坏地嚷道:“三娃子,我们走,明天再过来——”

  石青带着护卫调头向南,准备回瓦官阁。刚走出十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东平国公请留步——”

  听到声音,他回头看去,但见会稽王府前并肩站了两个宽袍文士。这两人他都知道姓名来历,只是没打过交道。其中一个是琅琊往事子弟、吏部侍郎中王荟;一个是陈郡谢氏子弟,刚刚出仕就任征北大将军褚衰帐前中军司马的谢安。

  “原来是安石兄和敬文兄,幸会幸会——”石青冲两人一笑,先行开口招呼。

  石青这句“幸会”发自内心,倒不是寒暄,来江东没过多久,他就特地让何三娃递了两张拜帖,一张递给江东第一高门琅琊王氏,一张递给尚未崭露头角的陈郡谢氏。可惜的是,两张拜帖的结果均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王氏、谢氏均没有与他谋面一唔的兴趣,紧接着,石青得到褚衰回任征北大将军和谢安出仕任褚衰帐前中军司马的消息,他也就熄了再见谢安的心思。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失意”之时,竟然在会稽王府前遇上了王、谢两家的出色子弟,这确实算得上“幸会”了。

  “幸会幸会……”谢安、王荟两人一边寒暄一边从容过来,待到近前,王荟负手站定,不再言语。

  谢安则向石青一揖,道:“东平国公乃当世豪杰,谢安仰慕已久,早就想去府上拜见;无奈入仕身不自由,一直没有良机。适才在会稽王跟前叙话,石青听王府护卫说是东平国公来了,正自欣喜,以为终于能见到东平国公了,哪知事有不协,会稽王竟然以无暇为由拒见东平国公。呵呵,其实当时谢安在一旁看得清楚,会稽王可是有暇的很呢。”

  石青闻言心中一紧,不明白谢安为何揭穿这一点;脸上则做出一副懵懂模样,诧异地叫道:“啊呀。竟有此事!”

  谢安微微一笑,缓缓问道:“东平国公可知其中缘由?”

  石青伸手在前额挠了两下,试探着猜测道:“许是会稽王为朝政操劳的乏了?”

  “呵呵……东平国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朝廷是想尽早收回中原治权,尽早真正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啊,从督请东平国公南下那一刻起,朝廷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能让东平国公体察圣心,积极配合朝廷行事呢。”

  谢安扬声轻笑,稍倾,他收住笑声,肃然道:“东平国公非寻常人,身边奇人异士不少,怎会不明了朝廷苦心?以谢某观之,东平国公以前不过是假装糊涂罢了。只是,事到如今再含糊下去只怕不成了。东平国公必定知道时务懂得进退的。”

  石青猛然一凛,彻底明白谢安的来意了。

  自己不愿和大晋朝廷撕破脸,希望再蒙混一段时间,这种想法显然过于一厢情愿,对方先是让桓温出兵,再是由司马昱做出疏远冷淡的姿态,最后由谢安这种无足轻重之人从旁点拨揭破,半真半假地逼自己表态,无论如何是不容许自己拖下去了。自己若同意朝廷尽早直辖中原,接下来肯定要被催逼着签发命令中原各地归附的将令,若是不同意,就要可能承受冷淡甚或囚禁的待遇,荆州军或许还有扬州军有可能强行进入中原。

  石青正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算计之时,猛然间感觉有异,当下忍不住顺着感觉看去,但见谢安双目精光闪烁,如临大敌般紧张地盯视着自己,似乎想透过甲衣看穿自己一般。

  咦!在建康很多人眼中,我不过一笼中鸟而已,为何唯独这人对我如此戒备?

  诧异之下,石青心中更惊。眼前这个人可不容易对付,看眼神他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对手了,我当小心应付,一点都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石青无奈地长叹一声,蹙眉看向谢安,为难地说道:“安石兄说得不错。石某并非愚钝之人,朝廷的心意多少知道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一旁的王荟突然插话进来。

  石青苦笑。“众意难违,身不由己。”

  “何为众意难违?为何身不由己?”王荟咄咄逼人。

  石青再次叹了口气,道:“朝廷南渡数十年,其间中原先后历经匈奴刘氏、羯胡石氏统治,中原士人无奈之下大多为这两朝效过力,与朝廷为过敌;眼下邺城虽然归顺了朝廷,石某亦有心让朝廷尽早直辖中原,中原士人却为此惶恐不安,唯恐朝廷追究先前罪孽。为了安抚人心稳定局势,当初石某和朝廷商议归顺事宜时,力主缓图徐行,五年后回收中原治权。纯属无奈之举啊……”

  “哦?真的吗?”王荟颇为错愕,神色有所松动。

  王猛不以为然地哂笑道:“东平国公过滤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天子何等胸怀,怎会追究中原士人前罪。况且中原心怀忠义之士在所多有,若有机会归顺朝廷,无不欢呼雀跃欣然响应,岂会左顾右盼进退无措?呵呵……东平国公不是再找托辞吧。”

  “此非托辞。”石青正色说道:“人上一百,各形各色,世间有肝胆忠义之士,也有胆小谨慎之人,顾虑担忧,趋安避危,人之天性,岂是一个托辞就可了事的?”

  谢安眼中寒光一闪,半真半假地说道:“以东平国公如此说,因为有人担心顾虑,朝廷就不能收回中原治权了!”

  “非也。”石青摇头道:“若有五年时间缓和,中原士人必定能安下心来;朝廷若是认为五年时间太长,石某以为可由天子向中原诏谕,明诏布告天下,朝廷不会追究中原士人前番罪孽,并且多加抚慰,体恤沉沦期间中原生民遭受的苦难。如此也可让不少士民安心。”

  王荟点了点头,赞同道:“这倒不是难事。若能因此解决中原士人忧虑,最好不过。”

  “呵呵呵……”谢安缓缓摇头,开玩笑似的说道:“东平国公好厉害。短短时间便能谋得一个缓兵之计,天子遣使明诏邺城,一来一去,拖一拖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啊。”

  “两三个月的时间怎么啦?与五年相比,很长吗?”

  石青声音一变,冷冷地扫了谢安一眼。“至于谢司马口中的缓兵之计吗……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详加解说,本国公洗耳恭听。”

  石青改变了对谢安的称呼,以此将自己的强硬表露无遗,不管是不是缓兵之计,没有这道诏谕建康休想顺利接管中原,逼迫的再紧也没用,除非大晋朝廷做好了抛开石青,依靠武力强行进入中原的准备,也做好了中原脱离健康、再度大乱的准备。

  石青相信,大晋朝廷谋划的算计有很多,真正该动手做的准备却不定有多少,得失利弊上权衡之后,即使明知自己可能是在拖,他们也不敢单方面抛开自己,以本身的武力攻略中原,只可能会把自己看得更紧一些罢了。

  “安石大哥。你看我们是不是见见太后,回禀此事?”王荟对石青的说法有所意动,他认为只要石青不能逃出建康,两三个月后再逼石青向中原下令也是一样。

  谢安想了想似乎也没觉得不妥,当下点点头,冲石青一揖道:“听说东平国公和陆氏联姻。不知佳期定在几时?谢安到时必定要去祝贺的。”

  石青似乎仍在记恨谢安适才猜疑的态度,见问后,淡淡地揖手还礼道:“好说好说,本国公在江东故交不多,谢司马能来捧场不甚欢迎。至于日子吗,昨日才刚刚和陆家定下来,乃是下个月初八。”

  谢安一抱拳,笑道:“今日到此为至,他日再来打扰东平国公。谢安告辞——”

  王荟冲石青微一颌首算是告别,然后和谢安相携着离去。

  石青注意到两人竟不是回转会稽王府,而是往皇宫行去。原来他们是在扶持褚太后这一系外戚啊。

  若有所思间,石青忽然扬声喊道:“谢安石、王敬文。不可让桓温和荆州军坏了本国公的喜事,否则,本国公绝不甘休!”

  谢安的身子一顿,似乎想回头说些什么;王荟却在旁一拉,带着他走了。

  石青望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嘿嘿冷笑:荆州军、扬州军、禁卫台军、外戚、司马皇族、南下世家、东吴土豪、士林学子……这么多裂缝,差不多算是一盘散沙了,我就不行这样的江东能够上下齐心、雷厉风行地压迫邺城,咱们走着瞧,看谁拖得下去。

第七集 第三十七章 此地非良乡

  石青提请天子下抚慰诏,明告天下不再追究中原士人追随匈奴刘氏、羯胡石氏之罪。尽管大晋朝堂中枢对此看法不一,其中不乏认为石青此为拖延之策的人士,但是为稳妥计,大晋朝廷最终还是决定先下诏抚慰,然后再逼石青俯首听令。

  因为石青的顾虑合情合理,大晋朝廷决定由熟知邺城人士的郗愔担任宣诏使,希望通过郗愔之口,私下再次向邺城士人强调朝廷绝无追究往事的意思,以便抚慰效果更好。

  三月初九,北上宣诏的前一天,郗愔来瓦官阁东平国公府拜访石青。

  瓦官阁比寸土寸金的乌衣巷偏僻得多,住户比较少,因此东平国公府的规模足够宏大,占地两三百亩;而且修葺不久,有些地方的白灰还没干透,看起来簇新锃亮,很像个样子。唯一不足的是石青没有钱财装点,因此显得有些很简陋;另外,国公府没有女眷仆人,里面住的是高崧的一千禁卫台军和石青的五十名亲兵,从这一点来说,国公府更像是个兵营。

  郗愔见了石青,先聊了一会中原和江东的风土人情,然后话题一转,直接说道:“国公。郗愔此来有个不情之请。”

  “哦?是什么?郗大人尽管说。”

  “郗愔冒昧,想向国公讨一纸手谕,请邺城方面放谢攸大人回转江东?”

  “谢攸!?”石青脸色刷地白了,惊得差点蹦起来。

  谢攸是大晋朝廷前往并州的宣诏使,为了隔绝燕国和江东的联系,为防止并州、燕国、大晋三方合流。去年秋石青命天骑营把谢攸劫到邺城秘密看管起来,一同被劫持的还有时任慕容俊密使的皇甫真。这件事石青做得十分隐秘,只怕给人落下了把柄。作为天子宣诏使,谢攸可以说是天子的化身。劫持谢攸等同劫持天子,这不是一般的罪行,可谓之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在这种罪行面前,任你如何解释都没办法推脱。

  郗愔不看石青的表情,娓娓说道:“谢攸大人乃至诚君子,为人做事向来谨慎淳厚;从不招惹是非,去年北上幽、并宣诏也是奉天子之命,情非得已;哪知飞来横祸,竟被民军请到了邺城,正旦日都未能回江东和家人团聚,着实可怜啊,还望国公成全。”

  郗愔口气越是肯定,石青心中越是冰凉。只是无论郗愔如何说他都不会承认也不敢承认谢攸是被他劫持的。

  “郗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攸大人怎么会被民军请到邺城?哪支民军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人需知,本国公可不是任谁都能敲诈的!”石青沉下脸,怒声呵斥。

  “你——东平国公!”郗愔忽地站起,他是真的被石青矢口否认的语气逼急了,连“你”都称呼出来了。“东平国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天骑营在河间一带干得事情没人知晓么?”

  “嘿嘿嘿——”

  石青连声冷笑,心中惊骇得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对方能过说出天骑营,看来不像是随意猜测的了,但他绝不会轻易就范。“好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郗大人莫非以为凭一句诛心的话就能栽赃本国公么?好笑之极!”

  郗愔一拂袍袖,不耐地叱道:“时值今日东平国公怎么还不明白?还打算蒙混下去吗?若没有确凿证据,朝廷怎么会突然诏谕国公来建康!”

  江东士人谈论三玄学问那是头头是道,可说起经事时务又多半是一窍不通。郗愔也是如此,气恼之下不知不觉就道出了诏谕石青南下的真正缘由。石青是何等人,这两年成日里和各种人人勾心斗角盘算谋划,早就练成精了。郗愔话已出口,他立即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劫持谢攸之事早被对方抓住把柄,褚衰、殷浩正是为此才矫诏逼迫自己南下,也是因此事后两人才能得到朝廷谅解,不予追究矫诏之罪。

  明白这一点后,石青没有得意,全身反而是入坠冰窟般的寒冷,事情的缘由和他以前的测算大相径庭。

  以前他把自己当作奇货,即便南下也未必有致命的危险;南下谋划得好,不定还能在司马氏皇室和外戚、世家、荆州军等势力之间合纵连横,顾全自身之余,为邺城谋取更多的利益呢。

  然而,此时郗愔明白无误地道出,无论是褚衰、殷浩矫诏还是大晋朝廷事后的认可,大晋朝廷上下在石青南下之前,已经将其认定为大逆不道之士,眼下的软禁靡勒确实是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后意味的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端,大举问罪的开端。

  建康各方为了争夺权利,打着制衡的旗号确实发生了很多争斗,但是这种争斗毕竟属于“内部矛盾”;若是遇到自己这样的“外患”,各方肯定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即使不一定完全同心,也绝不会相互掣肘。

  念及此处,石青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先前一厢情愿的想法太危险了,若不是郗愔为救谢攸无意透露出真相,自己依照先前的策略行事,只怕没等在江东找到可靠的盟友,先就身死神灭了。

  暗道了一声侥幸,石青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地说道:“郗大人,其中只怕有些误会,许是民军天骑营瞒着石某擅自妄为。嗯,这样吧,石某写一张手谕,大人拿了去邺城找祖凤,让她好生查查,但若有此事,即刻恭送谢攸大人南归,并追究主事者擅自妄为之罪,向朝廷做个交代。”

  “如此有劳东平国公了。”郗愔就坡下驴,转颜相向;如何找替罪羊是石青的事,他郗愔只要能救出谢攸就成,其他的勿须操心。

  石青来到案前摊开宣纸,磨了一会烟墨,随即抓起狼毫,一张手谕一挥而就。吹了一吹后,他拿过来递给郗愔。

  郗愔接过,飞快地瞟了一眼,旋即眉开眼笑地施礼道:“郗愔多谢东平国公,也替谢攸大人一家老小谢过东平国公。”

  让郗愔眉开眼笑的是手谕上的五个缺笔字,郗愔在肥子曾听人说过,石帅手谕最难伪造的不是笔画和印章,而是缺笔字。石青所书手谕往往会毫无规律地出现个别或者几个缺笔字,缺笔字越多代表石青对执行手谕的要求越严厉。像郗愔这张有五个缺笔字的手谕,几乎算是最多的了,这代表石青要求接令之人必须全力一赴,不折不扣地完成将令。这怎能不让郗愔欣喜呢?

  其实缺笔字是石青习惯性写出的简体字,他也没有把手谕上的简体字数目规定为执行要求等级,一切都是下面人以讹化讹猜测出来的。不过,在听说之后,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可以辩解。有时候,带有神秘色彩的谣传对巩固首领的地位很有益处,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郗愔满意地告辞而去,石青则开始独自反省。

  奇货不再可居,彻底收复中原的诱饵未必有人肯信,分化瓦解建康各方势力的意图如今成了泡影。照此看来,多留无益,而且危及性命,该是考虑退路的时候。

  石青很快拿定了主意。只是什么时候走呢?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中原春耕夏收的顺利,郗愔此去邺城,来回只怕至少需要两个月,在他没有回来前,大晋朝廷应该不会逼迫过甚。这么看来还有两个月的缓冲,足够保证春耕夏收的顺利完成了……

  石青正在琢磨着,堂外忽地响起急骤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何三娃兴奋异常的叫嚷:“国公。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哦。是谁呀——”

  石青不由自主地踱到出去,站在堂口向外看去,但见何三娃满脸红光气喘吁吁地跑到石阶下,与石阶相连的硬土道尽头的跨院大门人影一闪,两个长身玉立的高大少年军士在高崧的陪同下并肩走了进来。两个少年一个甚是陌生,认不出是谁,另一人虽然也很有些陌生的感觉,但凭那滑溜灵动的眉眼,石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小耗子!”石青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

  来人正是小耗子和弓蚝。石青南下后,徐州将军周成在泗口安排了几艘船只,专门供信使在建康、邺城之间来往周转。小耗子两人先是骑马,到泗口后转乘船只,两人日夜兼程,行动快速,而且没有一点耽搁,只二十天便抵达建康。

  “石帅——”小耗子狂呼一声,猛然一冲,两三步间便迈过跨院通道来到石阶之下。就在脚步抬起欲待上跨之际,他突然想到初见祖凤时“丢脸”的情景,身子猛地一首,在石阶下止住,然后一整衣甲,单膝跪倒,上身挺直,拱手抱拳,朗声说道:“小耗子奉二夫人之名前来传递家书。见过国公!”

  “哈哈——”看到小耗子似模似样的神气,石青哈哈大笑,隐晦地赞许道:“一段时间不见,看来是长大了,起来说话吧。”

  “是!”小耗子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起身后踏上台阶,凑到石青跟前,笑眯眯地说道:“国公!小耗子与国公分别的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兄弟,这位兄弟乃是上党人氏,姓弓名蚝,年龄虽小,却是弓马稔熟,武艺好生了得,是以,特地带来给国公……”

  “弓蚝!”不等小耗子说完,石青惊叫一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弓蚝听见石青叫喊自己的名字,连忙抛下高崧,加快脚步来到石阶前行礼道:“弓蚝见过东平国公!”

  小耗子则是诧异地问道:“国公!怎么啦?你以前认识弓蚝兄弟?”

  “不认识,本国公只是觉得两个“耗子”结识为兄弟实在很有缘,所以有些惊奇。呵呵呵……”石青一边解释,一边笑呵呵地打量弓蚝。

  其他人包括弓蚝自己都不知道眼前的弓蚝曾在历史上有什么成就,石青却是知道的。冉闵之后三十年,数十种族、上十股势力,万千猛将在中原争战,其中公认的“万人敌”就只有邓羌、弓蚝两人。石青自认武艺不错,除了冉闵之外,至今尚未遇到对手,但他知道,只要给眼前少年几年战阵历练的时光,单打独斗自己必定不是对手。这人可是能够媲美蜀汉五虎上将的猛士啊。

  “好!好!好——好一个英武不凡的少年郎!”石青连声称赞,不由自主地下了石阶亲手搀起弓蚝,和声抚慰道:“弓蚝,汝不错!以后就跟在本国公身边吧。”

  “谢国公提携!”弓蚝欣喜地再次拜倒。虽说自己的兄长早就多次保证过自己的前途,可兄长再多的保证也顶不上东平国公的一句话实在呀。

  小耗子和弓蚝的来到让石青非常高兴,他抛下眼前的烦恼,亲自把盏为两人接风洗尘,不仅自己开环痛饮,还给了弓蚝一个下马威,当场将他灌得醉倒。

  何三娃把弓蚝扶下去休息之后,石青跟着向高崧叫嚷不甚酒力,小耗子心思灵动,兼且在船上已经听人介绍了石青在建康的处境,当下嘻嘻一笑,向高崧道了声失陪,便赶上来扶石青回屋休息。

  两人进了卧室,石青坐定下来又拍拍身边的席塌,示意小耗子近前说话。小耗子嘻嘻笑着,在席塌边缘盘腿坐下说道:“石帅。祖凤姐看样子快生了,嘻嘻,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呀?”

  “可不是快生了么。”

  石青默算了一下时间,自失一笑说道:“呵呵……我还没确定具体时间,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当爹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顿了一顿,他一收笑容,问道:“耗子,你祖凤姐还让你带什么话没有,再个,上党郡现在是何情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一并说来给我听听。”

  小耗子憋宝一样憋了好长时间,见石青终于问到了上党郡,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喜形于色地将上党郡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这个…也太…那个…”听小耗子说及皇甫真、伍慈设套诱使蒲健入殻予以诛杀,驱使蒲安、蒲法为己用等诸般变故,石青就像听传奇故事一般错愕的一愣一愣。直感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敢去做,就会发生奇迹。上党郡——这个邺城的心腹之患竟然就被这几个胆大包天之人阴差阳错地化解了。

  “干得好啊!夺下上党郡,邺城几乎再无软肋了,再若有事,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石青忍禁不住站起身,一边在席塌上来回踱步,一边双手互搓,连声庆幸。

  小耗子觑了一眼,见石青情绪正高,便小心地说道:“小耗子临走的时候,祖凤姐已经交待郎大人、蒋将军进宫见民王商讨救援一事,想来上党郡是无碍的了。不过,祖凤姐有点担心邺城,怕邺城出事……”

  “担心邺城?邺城能出什么事?”石青脚步一顿,转身直视小耗子。

  “伍行云入上党郡之前,邺城还有一拨人先他们而去……”小耗子先把窝盔携带韩氏密信前往上党劝降张遇一事道了出来,接着又把条子向卫戍军安插屠军亲信、麻秋隔三岔五赏赐蒋干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石青脑中随时紧张着、麻秋、韩氏、张遇这条线,一听之下马上明白祖凤担忧的是什么了,她担心麻秋趁自己不在,将邺城人马尽皆收入麾下。碍着麻姑的面子,祖凤不好说得太直白,只让小耗子据实禀告就是了。

  听罢这些,石青神色蓦地沉重下来,适才的兴奋不翼而飞。

  放在以前,麻秋即便想揽权也是有心无力,邺城上上下下文官武将,谁会因为麻秋这个人背叛石青?这样的行为太过愚蠢。眼下形势却有了一番变化,一是上党抚平,张遇若是听从韩氏之言归降,麻秋必定会让豫州军残部进入邺城,豫州军和条子的屠军合流将给邺城带来难以预料的风险。二是郗愔带着天子抚慰诏去了邺城,麻秋因此得以和大晋朝廷亲自接触,为了自己的权位,他会不会和大晋朝廷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交易呢?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不行!不能在建康不能久留了!”石青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目光幽幽闪烁了一阵,对小耗子吩咐道:“去,把何三娃给我找来。”

  小耗子出去了一会,接着与何三娃一起回来。

  石青吩咐何三娃道:“三娃子。立刻安排人手秘密联络郗超。命令他会同孙霸、安离、赵谏、黎半山,五天之内制订出一个从建康潜往淮北的路线图和行事方案,然后拿来给我过目。”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何三娃答应一声正要离开,石青再度开口道:“等等!一套方案不够,让他们另外制定两套备用方案以防万一。方案确定后,天骑营即刻行动沿路勘察。在此之前,先给我把江淮一带的舆图拿过来。”

第七集 第三十八章 各施手段

  永和八年三月初十,北上宣诏使郗愔的坐船离开建康,沿江而下;三月十四进入淮水,当天抵达广陵后驻泊休息。

  国丈褚衰在广陵举行盛大晚宴为郗愔北上饯行,与扬州刺史殷浩联名邀请郗愔登岸赴宴。盛情难却,郗愔欣然往之,当然他也知道,晚宴只是虚应故事,其中的重头戏其实是针对中原行事策略的会议。和郗愔一同登岸的还有借船随行的征北大将军府中军司马谢安。

  晚宴后,褚衰、殷浩、郗愔、谢安四人在征北大将军府一间偏厅按序落座。褚衰问道:“扬州军枕戈待旦,准备拿到石青手令后与荆州军联手进入中原;谁知事情再起变故,闹出郗大人北上宣抚慰诏一事。如此,扬州军该如何自处?”

  殷浩脸无表情沉默不语,只心中冷笑不已:无论朝廷打着如何仁义怀柔的旗号,实质所为与自己当初意图并无二致。之所以拖到这般时候,唯一的原因就是不让自己再建大功,让合适的人来摘取“中原归治”这个果实。

  郗愔茫然地看了看褚衰和殷浩,他对扬州军、荆州军的目的和举动并不很清楚,听褚衰这么一说,这才感觉到形势的紧张:原来朝廷早就做好了两路进兵的准备。

  谢安揖手答道:“回禀国丈。谢安以为郗大人北上并不等于战事停顿,确切地说,荆州军渡过汉水那一刻,中原归治的战事已经开始。郗大人北上,只是让具体战事从士卒对阵暂时转为朝堂谋算而已。该做的准备扬州军还得做,不能有半点懈怠大意,不定什么时候双方就会大战一场呢。”

  褚衰目光一凝,注视着谢安问道:“安石之意是说石青终究不肯受胁迫或者是中原守军会归于麻秋麾下罔顾石青将令?”

  “不。谢安不是这个意思。谢安的顾虑是……”谢安眉头紧蹙,斟酌着说道:“……石青并非莽撞之人,做事不会不留后手,谢安担心,他或许会逃出建康。”

  “逃出建康?在一千台军看守之下?”沉默许久的殷浩像听到笑话般,忍不住开口讥道:“他是嫌自己命长吗?”

  “这种可能倒是有的,石青不是怕死之人。”郗愔赞同谢安之见,从中插了一句,他在北方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对石青了解较深,说话无疑很有分量。

  褚衰看了眼郗愔,霍然响起当初第一次见到石青时的情景,那时的新义军衣甲不全,队形不整,可石青就敢凭借一点疑兵,带着这么千余人马拦截自己的四五万大军,胆量不可谓不宏。以此相比,一千台军算什么,弄不好他真敢行险一博,想法从建康潜逃。若是得逞,双方必将撕破脸,到时别说中原归治,就算维持眼下的局面都不再可能。

  “此事一时难有定论,待吾细思之,来日再从长计议吧。”

  褚衰应付一句,揭过这个话题。当晚的会议也由此进入尾声,最后没得出任何定论便即散了。

  殷浩、郗愔离开之后,褚衰将谢安招来,说道:“安石适才所言非常要紧,对石青这人万万不可轻忽。正月时分,殷刺史提议朝廷在石青抵达建康时即刻予以羁押,当时朝廷没有同意,如今看来殷刺史之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安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中原归附,传国玉玺回归,江东士林一片翕然赞颂之声。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贸然诛拿石青,只怕难掩天下人悠悠之口。朝廷当时没有采纳殷刺史的建议,可谓顺时应势,英明之极。然则眼下形势又是不同,江东士林苦盼中原真正归治,而不是名义上的归附;兼且石青这段时间声名甚恶,建康士人大多有处之而后快之心。朝廷羁押石青,已是顺天应民之举,何乐而不为呢?”

  “呵呵……安石见识不凡,入木三分呢。”

  褚衰手锊胡须,对谢安如此识趣非常的满意。笑了一阵,他面色一整,肃然道:“捕拿石青事关重大,万万不可有失。此子凶悍勇猛,而且可能有所准备,捕拿之时只怕甚是艰难,不知安石可有良计否?”

  谢安轻笑道:“国丈放心,不久就有一个捕拿石青之良机。国丈该当知道,四月初八,石青和陆氏联姻。任他再是戒备,这一天也会松懈许多,正是趁虚而入之时。唯一可虑者,就是东平国公府护卫高崧乃会稽王下辖,到时万一阻挠可就……”

  褚衰摇头说道:“无妨。吾会敦请太后颁一份命令高崧奉令行事的诏旨,高崧虽是会稽王下辖,也不敢违背太后诏旨。”顿了一顿,他又问道:“安石大才之人,若由汝坐镇建康居中调度此事,吾无忧矣。不知安石可敢应否?”

  谢安一掀眉,慨然说道:“但若国丈赐予便宜行事之权,谢安有何不敢!”

  “呵呵——好!吾这就赐汝大将军令符,汝明日便回建康便宜行事去吧。”褚衰欢畅大笑,稍倾又问道:“临行之前。安石可有何教我?”

  谢安沉思道:“兵书有云:未算胜,先算败。以己度之,捕拿石青自是手到擒拿万无一失,但是在不知对方有何手段,分晓未见之前,我等却不可大意,一切以万全计。是以,谢安建议国丈应沿长江北岸布一支人马,日夜警戒巡逻,务必不得让一人渡江潜逃北上。另外,为防止淮北民军突袭南下接应石青,扬州军水军主力应巡弋淮河一线,特别在羊市、泗口两地,更应严加戒备,察查每艘南下船只,务必不可让民军钻了空子。最后……”

  谢安脸色这时变得无比慎重,一字一顿道:“如果以上措施都未能阻止石青逃亡北上,中原形势堪忧。这时候扬州军必须先下手为强,联手荆州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中原。趁石青不在,夺下青兖徐豫司等黄河以南数州之地。”

  说到最后,谢安勉强一笑,道:“当然,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谢安之所以有如此建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虽然谢安一再说是为了以防万一,褚衰却不敢大意。上次北伐失败让他感觉丢尽了女儿的脸,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不能再丢女儿的脸了。

  谢安回转建康筹措捕拿石青事宜之后,三月十八,褚衰召集扬州军大小将帅在广陵会议,并重新布置了各地防务。

  褚衰命令督护糜嶷屯兵泗口,严防不明中原船只沿淮河南下江东。命令淮南太守陈逵率本部沿长江北岸一线布防,缉拿盗匪等一切可疑人员,务必不放一人渡江北上。命令冠军将军原后赵扬州刺史王浃率本部驻守羊市,严查从汝水南下畁水之货船。另外命令平义将军祖道重率一支人马驻守合肥接应四方;褚衰本人则率扬州军主力移镇盱眙,盱眙北有洪泽湖遮蔽,向西可由羊市进兵汝南,向东北可由淮阴进兵徐州,正是屯兵待机的好地方。

  扬州军与会众将大多是久经兵事的老手,军令颁下之后,褚衰虽然没有直接说明用意,众将联想到前几天的集结,都有了一种风雨欲来大战在即的感觉。只是,中原已经归附,战事来自哪里呢?为什么还要在长江北岸布下一支人马?会议散后,一大帮将帅有的懵懂迷惑,有的惶恐不安,心情不同地离开了征北大将军府。

  平义将军祖道重就属于懵懂迷惑的那一类。他从邺城回转江东时日不多,不仅对江东的底细欠缺了解,对扬州军的内情更是陌生。好在他多少经过点事,能沉得住气;不懂就是不懂,也不去打听什么,安心听令就是了。

  出了征北大将军府,与亲卫会合后,祖道重正准备回转军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祖将军。请留步。”

  祖道重回头看去,但见招呼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当下认出是冠军将军王浃。事实上,在今次会议之前他没有和王浃打过任何交道,也没有见过一次面,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王浃,是因为他听人说过,王浃归顺之前是石赵的扬州刺史。对于在石赵统治下生活了三十来年的祖道重来说,王浃这个降将给他的感觉比其他大晋将领更亲近,是以,会议之时他特别留心对方。

  认出是王浃,祖道重很是高兴,抱拳拱手道:“冠军将军,幸会幸会,不知何事见招?”

  王浃哈哈大笑,豪爽地说道:“大事要事倒没有,王某只是想叨扰平义将军一顿酒饭。不知将军可舍得?”

  祖道重知道,为了防止降将作乱,王浃和他的部属归顺后被朝廷安置在京口一带屯耕,可以说是解散了,若非需要根本不会启用。是以,来广陵会议,除非褚衰安排,王浃这个“外地人”是没安歇处的。当然,祖道重也明白,褚衰对王浃这样的外地将领肯定有安排,王浃撇开褚衰的安排来寻自己,说明王浃对自己同样有好感。

  想透这些,祖道重越发高兴,朗声说道:“叨扰二字从何说起,如冠军将军这等贵客,祖某平时想请都请不来,难得有机会效劳,自然不敢怠慢。冠军将军,请——”

  王浃闻言大喜,凑近祖道重,低声道:“如此王某就不客气了。实不相瞒平义将军,跟王某一起来广陵的人可不少呢,待会将军可不要后悔。”

  祖道重只以为王浃说得是随身卫士,便道:“来多少都无所谓,祖某必定管饱就是了。”

  王浃笑了一笑,也不解释,招呼了卫士和祖道重并肩而行。走了一程,渐渐远离了征北大将军府,这时一小队人马从巷子里走出来迎上两人,当先一位豪壮威武的青年甲士先向王浃一揖,招呼道:“小侄见过叔父大人。请问叔父,这位就是祖将军吗?”说着,目光炯炯地看向祖道重。

  这人气度不凡,虽然在王浃面前口称叔父大人,却并无特别恭敬拘谨的神气,看起来不像是王浃真正的子侄辈或者下属。祖道重发觉自己适才会错意了,王浃说跟着来的不少人并非是他的卫士。

  王浃点点头,微笑着回道:“嗯,不错,这就是士稚公之后平义将军祖道重。复生,你和平义将军颇有渊源,以后多亲热亲热。”

  “叔父说得是。”豪爽青年哈哈一笑,转对祖道重一揖道:“小弟见过平义将军。”

  这人说话甚是含糊,祖道重听了一阵也没听出对方来历,更不知王浃所谓的渊源指得是什么,一头雾水中,他见对方行礼,连忙上前还礼道:“道重不敢当。请问兄台是……”

  那人听见问话,向四下瞥了一眼,没见到闲杂人等,这才上前两步,凑近祖道重耳边,低声说道:“小弟苏忘,字复生。先父姓苏讳峻。呵呵,苏、祖两家可不是颇有渊源么?”

  “咦——”祖道重长吸口气,实没想到对方竟是苏峻之子。对方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苏、祖两家的渊源都难以掰开。

  惊异了半响,祖道重再度问道:“复生兄弟。你现在……”

  苏忘哈哈一笑,道:“道重兄。以前我们两家的渊源掰不开,眼下更难掰开了。哈哈哈,实不相瞒,小弟眼下……。”

  声音猛然一低,苏忘盯视着祖道重缓缓说道:“小弟眼下乃是中原民军衡水营校尉,在祖家女婿东平国公手下效力呢。”

第七集 第三十九章 危机重重

  三月二十,背肩负殷浩秘密使命的王彬之来到蓟城。

  邺城并未明言隔断江东和幽州之间的联系,可在谢攸、皇甫真失踪之事出来以后,江东、幽州心照不宣地把双方的联系恢复成石赵时期的举措,来往人员乔装改扮隐形匿迹再不敢大模大样地在中原通行了。

  鉴于此,一路之上王彬之躲躲闪闪,花费了近两个月才从泗口赶到蓟城。向守城将领说明身份,在王府亲卫的引领下进了燕王府,面前燕王慕容俊,按照殷浩的意思说石青已被软禁在建康并督请燕军南下与扬州军联手夹击邺城……。诸事完了,王彬之松了口气,只等慕容俊应允后便回程南下向殷浩交差。

  然而,出乎王彬之意外的是,得知石青去了建康、扬州军意欲北上中原,慕容俊似乎对出兵南下并不热衷,不置可否地说要从长计议,请王彬之暂且在蓟城住几天以等候结果。

  有些失望的王彬之懵懵懂懂,丝毫不知他侥幸过了一关。慕容俊起初同意接见,原打算是呵斥一通,然后将其赶回江东,以此向大晋朝廷表达怨艾的……。

  这个春天邺城不好受,燕国更难受;鲜卑人僻处塞外苦寒之地,十余年间不断征战,消耗颇重,仓禀一直没有积蓄。去年南下之战燕国不仅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和邺城一样损失惨重,将仅有的一点余粮折腾得一干二净。邺城倒好,用传国玉玺从江东换了不少粮粟,燕国却没这么好运,没有得到任何一方任何一点资助,这样的结果就是幽州、塞外同时苦受缺粮煎熬。在望眼欲穿盼着夏粮收割之际,眼见大晋粮食一车车一担担运往南皮、博陵,让昔日的对手喘过气来,燕国上下无可奈何之余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着对大晋朝廷也是满肚子怨气。

  慕容俊一直想找机会向大晋朝廷宣泄一下不满,王彬之的到来正是良机。然而就在他满腔怒火,意欲发作之机,王彬之道出了石青南下、扬州军意欲北上的消息。这两个消息实在太重要了,对南下冀州连连受挫的燕国来说,意味着千载难逢的良机。慕容俊因此压住怒气改颜相向,王彬之也因此幸运地免去一场蓄谋已久的屈辱。

  尽管慕容俊有不顾一切出兵南下的冲动,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之人,硬生生在王彬之面前隐瞒了自己的心思,打发对方离开之后才让人去请辅国将军慕容恪过来议事。

  能让慕容俊如此沉得住气不仅仅是因为缺粮的困厄,还因为前两天传来的一个消息——邺城民军全取上党郡。

  二月底,两万民军在邺城卫戍将军蒋干统带下挺进上党郡,上党郡以当地豪雄冯鸯为首的大小近百坞堡、张遇豫州军残部、枋头氐人残部等尽皆闻风归降,并州刺史张平之子张沈会同库褥官伟一部人马向北逃窜,上党郡彻底收归邺城治下。

  这个消息对燕国人心的打击甚至比今春的饥荒还要严重,上党郡在目前燕军的南下攻略中占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那是万万不可有失的。

  石青的征北大将军府成立以后,民军在冀州北部构建了一个以襄国城、冀州城为依托,以南皮、鲁口、蠡县、安平、无极、卢奴六城为前沿的厚实防御地带。这个防御地带宽不到五百里,纵深不及四百里,但却屯驻了近十三万兵马,驻防兵马密度甚至超过了驻防幽州南部的燕军。在这种厚实的防御面前,偷袭、奇袭、围点打援等巧妙手段非常难以凑效,而且打击力度有限,只能作为辅助手段,燕军若想由此南下,唯一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强攻硬取,从正面击败对手。

  但是这可能实现吗?十几万敌军依城而守,燕军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向南推进?伤亡的巨大不言而喻,具体数目能让燕国每一个有识之士不寒而栗。以至于没人敢妄言率兵南下从正面突破对手防御。这个时候,上党郡几乎成了燕军最佳的也是唯一的突破方向。

  燕军若是和并州军联手,从上党郡出轵关或太行径南下河内,攻略司州,可以隔断邺城和关中的联系,把民军势力一分为二;或者出壶关,走滏口径,直捣邺城心腹之地,断绝冀州北部民军退守黄河之路。可以说,上党郡在手,燕国进退自如,攻守随心;未战先就胜了七八成。

  然而,不幸的是,上党郡竟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民军手中。

  燕国上下包括慕容俊、慕容恪在内的所有人都为这个消息沮丧不已,没有上党郡,燕国等于失去了突破方向,没有突破方向,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中原恢复元气,看着日益壮大的民军挟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席卷幽州。当然,这种设想只是最恶劣的情况,现实是邺城并非完美无缺的毫无破绽。譬如在南边淮河一线或者荆豫交界地带,民军配置的兵力就非常薄弱,防御能力远远不足。

  然而,问题在于邺城南疆的破绽不是燕国可以随时能利用的,大晋若不给予配合,燕国就毫无办法。这个时候,殷浩督请燕军南下夹击邺城的机会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千载难逢的良机啊!此次若是成功,燕国就能彻底粉碎邺城的布局,从失去上党郡的困窘中走出来。

  “王兄!小弟来了。”

  浮想联翩的思绪被慕容恪见礼的声音打断,慕容俊豁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慕容恪亢声说道:“三弟!一举破敌的机会来了!燕国南下的时候到了!”

  慕容恪神色略显疲惫地站在门口,情绪似乎还未从上党郡易帜的失意、皇甫真被民军劫持的无奈之中走出,慕容俊的亢奋只让他目光动了动便没有了其他反应。

  慕容俊疾步走过去,压抑着兴奋说道:“三弟。你知道吗,扬州殷刺史差遣王彬之先生来蓟城,说是扬州军意欲北上中原,邀请燕军南下与其联手夹攻邺城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石青不在中原,他被大晋朝廷诳到建康软禁起来了!”

  “哦!竟有此事!”慕容恪一振,双目精光爆射,面容大变。

  “嗯!王彬之先生正在驿舍休息,此事应该不假。”慕容俊肯定地点头,慨然说道:“三弟。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我意趁此良机征召二十万大军南下冀州,不破邺城,誓不北归!”

  振奋只是一瞬,慕容恪旋即恢复了平静,沉吟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王兄。我大燕军近年来费师糜饷,消耗无数,南下一事却一直没有取得进展,此时再禁受不住折腾了,当慎之再慎。”

  慕容俊哂笑道:“三弟。你太谨慎了,如此情势之下,我大燕军若再破不了民军,可谓无能之极!”

  慕容恪慎重说道:“未虑胜,先虑败。若果真如王彬之所言,自然一切好说,未经证实之前,我军却不可单凭一面之辞做出决断。”

  “三弟的意思是……王彬之所言未必是真?殷浩有何必要欺逛燕国?”慕容俊微一诧异。

  慕容恪思虑着说道:“这事不好说。小弟只是奇怪,中原道路不靖,王彬之先生来蓟城路上只怕花费了不少时间。扬州军若有心出兵,这么长时间应该有动静了,可是我军探子为何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呢?另外,石青如果真被大晋朝廷软禁,中原必定会发生变乱,日后我军南下时机在所多有,勿须急于一时。”

  “三弟这话有理!”

  慕容俊猛然一悟,恍然道:“石青若是不能回转邺城,中原日后必乱,我大燕南下机会多的是,为兄确实心急了些。三弟,你看为兄是否应该先派人南下,查探扬州军是否有出兵中原之意?”

  慕容恪附和道:“王兄暂且不忙遣人南下,容小弟先去一趟驿舍,王彬之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小弟一问便知。”

  “三弟不用去驿舍,待为兄以宴请之名将其招来询问,为兄可没耐心等待结果了。”慕容俊笑着阻止慕容恪,命王府亲卫前去相请王彬之。

  王彬之是个纯粹的文人,吟诗讲经自是游刃有余,对军略布置、奸诈欺骗却是一窍不通;宴席之间,慕容恪、慕容俊两兄弟一唱一和,借叙旧之名和他攀谈南方人事,只大半个时辰就在他话中找到无数漏洞。慕容俊随即翻脸诘难,指责王彬之为民军奸细,假借殷刺史之名北上引诱燕军南下,实是民军早已布下陷阱正等着燕军中计。

  王彬之酒一下醒了,他很明白,奸细之名一旦背上,此生很可能再也回不了江东了。可是面对责难,他却无法辨解,扬州军北上本来就是殷浩的谎言,在慕容兄弟面前,他哪有那份将谎言编的天衣无缝的本事?情急之下,王彬之只得据实相告;把石青被诓骗南下建康、殷浩缉拿囚禁石青联手燕国夹击邺城的主张未获朝廷支持、殷浩失去掌管北方事务权柄后意图搅乱局势给褚衰制造麻烦等等一一道了出来。

  得知真相,慕容俊、慕容恪又惊又喜,惊的是短短数月之间,南方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喜得是石青这个敌手终于去除,日后中原必将成为燕国的天下。

  “石青虽然不在,他在冀州北部布下的防御却依然存在,如何突破冀州北部防御是为此番南下成败之关键。是以,开战之初,我大燕就需倾尽全力,否则定然无功。”

  慕容恪神采飞扬,适才的阴郁疲惫不翼而飞,只是他的口吻依旧十分审慎,斟酌着对慕容俊说道:“夏粮快要收割了,王兄可一边征召士卒,一边筹措粮辎,石青不在中原,攻守由我大燕掌控,尽可从容图之。”

  慕容俊颌首道:“此番南下以正行之,二十万大军要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下,以此震摄邺城人心,促其分崩离析……”

  朗声说了一阵,慕容俊脸色忽地一暗,蹙眉说道:“冀州北部的民军防御实在是个难题,想起来就让人头痛。三弟对此可有好的主意?”

  慕容恪缓缓摇头,沉重地说道:“冀州北部必得经过一两场攻坚才能突破,士卒伤亡不可避免,小弟只冀望经过两场攻坚,能够摧毁冀州守军斗志,为后续战事的顺利奠定根基。”

  慕容俊无奈地点点头。

  正在这时,被两兄弟忽视了许久的王彬之突然开口说道:“燕王、辅国将军,王彬之不才,于燕军南下也无太大助益,所能者,唯有献上一座蠡县城而已。”

  “什么!”慕容俊、慕容恪齐声惊呼。

  民军在冀州中路的防御是围绕滹沱河两岸展开的,其中北岸有两座城池用来遮蔽滹沱河浮桥。一个是安平城,一个就是蠡县城。若是能够悄悄收复蠡县,燕军就有机会夺取滹沱河浮桥,博陵防线很可能因此而洞穿。王彬之不知道蠡县归属对于燕军南下的意义,慕容兄弟对此却是一清二楚的。

  “彬之先生!”

  “先生此言何意!”

  慕容俊、慕容恪不约而同望向王彬之,目中俱是粲然生光,如发现珍宝一般。

  王彬之诧异地望了两人一眼,继而略带些得意解说道:“燕王、辅国将军有所不知,石青未归附朝廷前,殷刺史曾经和荀令则相商,以帮助石青治理民生之名,派遣了一批江东士人北上青州,在中原施行王化之道。此事效果如何暂且不论,荀令则却因此暗中为朝廷招纳了一位豫州好汉,这位好汉姓戴名施,字行义,眼下便是蠡县城守将。戴施戴行义人如其名,当真是忠臣义士,虽然从未去过江东,对朝廷耿耿忠心却昭然如日月,将石青对他的重用视为小恩小惠,一心向着朝廷。宣诏使谢攸被民军劫持一事是他传出的消息,以粮食要挟石青南下建康并缉拿囚禁也是出自他的首尾。呵呵……这等义士若知燕军奉朝廷之命南下,燕王、辅国将军以为他是否会暗中予以帮助呢?”

  慕容俊、慕容恪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天下间竟有这等奇人;更没有想到,石青南下建康、燕国困厄解除、殷浩遣人诓骗燕军南下等等诸般足以彻底改变天下的大事的因由竟然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天下奇人异士果然在所多有。这位戴施戴行义实在了不起……”慕容俊感叹一阵,转而问道:“彬之先生以为,如何能让这位义士相信燕军乃是奉王命之义师,并予以襄助呢?”

  “此事简单,只需彬之走一趟就可。他的身份还是隐秘,若非自己人岂会知道?”王彬之自告奋勇地说,这时候他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殷渊源啊殷渊源,虽然你的虚诈之计被识破,王某却不辱使命,成功地说服了燕军南下,至于以后如何扳倒褚衰,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王某尽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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