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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精校】伐 第七集 第六十章 惊变(中)

时间:2023-11-10作者:言无咎类型:其它小说

  踌躇之间,王泰眼波闪烁,余光里忽然映出路左一个颠颠的不成人样的大马猴身影。咦——惊疑一声,王泰翻身下马,交代四名亲卫道:“在此等待,王某去去便回。”说罢,他疾步向左一拐,扬声招呼道:“这不是采风司伍主事吗?上党一别,至今已过三月,伍主事一向可好?”

  采风司伍主事自然是伍慈了。伍慈认识王泰,不仅因为上党郡事了时见过一面,还因为王泰是采风司重点监控对象。听到招呼,伍慈稍稍一愣,旋即脸上堆出笑容,嬉笑着寒暄:“原来是王将军。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王泰哈哈大笑走过来,揖手为礼之时,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伍主事,张遇打算反出邺城,和蒲安里应外合夺取壶关,占据上党郡以为日后立足之地。大人能否将此消息传给祖夫人,以便夫人早作应对!”

  说到这里,王泰声音一扬,大声笑道:“民王命令豫州军、魏憬部混编骑组成讨虏军北上救援冀州城,王某奉命去太子东宫向魏憬传达民王诏谕,今日无法宴请伍主事了;他日从冀州城回来,再与大人畅饮如何?”

  王泰自以为惊心动魄的一番话并未引起足够的反应,伍慈神色淡然,好奇地瞥了王泰一眼,然后眼光若有所思地转向道路另一侧的豫州军亲卫,一语双关地说道:“王将军的好意伍慈心领了……。”

  说到这里,他也压低了声音:“天不济难,惟人自救。王将军能够分清敌我,及时抽身,可谓自救矣。”

  王泰霍然一惊,抬眼再看向伍慈时,身上已是湿淋淋的汗透几重。

  伍慈不经意揖手告辞道:“将军直管去忙,伍慈需要向夫人回禀此事,稍后会去魏憬营中和将军再会的。”

  王泰暗自庆幸,伍慈的反应非常清楚地表达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张遇的图谋早在邺城朝堂掌控之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胜算。自己若不早一步做出抉择,结局只怕将会和张遇一般无二。

  冷汗淋漓之间,王泰拱手还礼道:“王泰这就去太子东宫恭候夫人诏令,只是,张遇命王泰传信蒲法、蒲坚兄弟,让他们联络蒲安,里应外合夺取壶关,王泰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伍慈笑了一笑,毫不介意地道:“将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直接告于蒲家兄弟就是。其他的事,夫人会拿主意的。呵呵,王将军,就这么说了,伍慈行走一步。”

  嘎嘎怪笑声中,伍慈往官署区方向走去。

  王泰呆站了片刻,待衬里的冷汗干透才会合了亲卫,到蒲雄寓所向蒲法、蒲坚传达了张遇密信,然后出了邺城南门,来到邺城西南角的太子东宫——魏憬部混编骑驻地。

  被引进魏憬军营大帐中时,王泰四处一瞄,伍慈果然在座。除了伍慈和魏憬,帐内再无其他一个闲杂之人。一看这阵仗,王泰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向魏憬传令,冲伍慈拱手招呼道:“伍大人来得好快。”

  伍慈随意一揖,看起来很散漫的样子,只是口气却十分郑重。“眼下是非常之时,张遇谋逆一事虽在意料当中,却也不可等闲视之。伍慈在夫人那儿讨了主意立时就赶过来了。夫人说,张遇王命在手,为了顾全民王颜面,我等不应在邺城率先发难;最好是出城以后,在张遇发难之时予以反制。”

  王泰附和地点点头。“夫人胸有丘壑,能够如此顾全大局,实乃女中英杰。”

  “是啊。大将军不在之时,邺城局面全凭夫人一力维持,夫人当真不易。”魏憬有所感触地插了一句。

  伍慈笑了笑,稍倾,他笑容一收,截然道:“夫人推算说,张遇断然不敢在城内露出异志,就算他有心袭取壶关也只能在北上途中行事。邺城之往冀州城第一天的宿营之地一般是东北方的混轿,张遇很可能会在此发难兼并混编骑。夫人已经传下将令,从戍卫军中抽调五千人马今夜启程赶往混轿埋伏。明晚张遇若是在混桥发难,混编骑就和戍卫军里应外合,一举剿除这股忤逆之徒。”

  王泰心中一凛,明晚于混轿动手兼并混编骑,然后挥师向西奇袭壶关正是张遇草拟的打算,没想到祖夫人早就把这一切算计好了,这样的话,张遇哪还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有些同情张遇了。

  张遇并没感受到王泰的可惜悲哀,这时候他已经进了皇宫。在正阳门缴了兵刃,他随在窝盔身后一路转折,不一时儿就来到南台别野院外。

  南台别野内琴音叮咚,院门虚掩,四个卫士默然肃立在外,没有其他声响。

  “张将军稍等,容窝盔进去通禀民王——”窝盔止住张遇,吱呀一声推开院门。

  韩氏听见响动,按了一下琴弦,起身迎到堂外,对走过来的窝盔说道:“民王有谕,命张遇单独进来说话。”

  “是。夫人。”窝盔行了一礼,来到院外相请张遇,自己则守在别野之外。

  张遇调整着步伐,让自己显得尽量从容一些;待进了别野,眼光一扫,落在正堂口上的韩氏身上。深深凝视了一眼,他来到正堂外,揖手向内行礼道:“末将张遇应招而来,见过民王。”

  堂内没有回答,一旁的韩氏柔声道:“进来说话吧。”娇躯拧动,轻盈地在前带路。

  张遇目光再次在韩氏背影上深深凝视了片刻,然后抬步进了正堂。进了堂内,张遇心中蓦然涌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向四周匆匆一瞥,但见堂内席塌上仰卧一人,像是麻秋,麻秋似乎睡着了,只是不见半点鼾声。

  “民王这是?”张遇狐疑地望向韩氏。

  “他死了……是我杀得。”韩氏回过身来,淡淡地回答。

  “啊—”惊呼刚起,张遇及时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吃惊的不是麻秋的死,而是娇柔无限、楚楚可人的“小娘”竟然能够杀人。

  “我虽是一介柔弱女流,却不是任谁都能欺负的。”

  韩氏面色淡然,语气却如冰一样冷冽。“当年你二叔辱我,看在同为南和张氏的份上,我可以当作无事一般。麻秋辱我,我却不能一直忍下去。之所以忍到现在才动手,只是因为先前你没有机会逃离邺城。现在你有机会走了,我也可以解脱了,所以……。”

  “小娘——”张遇轻唤一声,嘴唇蠕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冷冽的寒气似乎被这声呼唤融化,韩氏俏脸上绽放出和煦的笑容,她走到张遇面前,一双纤手伸出,温柔地捧起张遇脸颊,慈爱地说道:“我让人招你进宫没有别的事,只想再看你一眼。嗯,很好,张遇长大了,像个男人了,可以承担起重振南和张氏的担子了。你去吧,好好保重,到上党后多娶几房妻妾,不要让南和张氏断了香火。”

  “小娘——”张遇悲声低呼,一头扎进韩氏怀中。

  韩氏呢喃一声,紧紧搂抱住张遇,俏脸探出,在张遇耳边脸颊厮磨,仿佛终于与分开许久的情郎相逢了的痴情女一般动情。

  许久……

  张遇从韩氏怀中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绝然的光芒。“小娘。我不能一个人走,我要带你一起离开邺城。”

  韩氏哀婉地摇摇头,双手温柔地在张遇脸颊上游离。“遇。那样你会很危险的,走吧,别管我,只要你能照顾要自己,我就放心了。”

  “不!我要带你走——”

  韩氏越是如此,张遇越是执拗,拉扯着韩氏的手,就要外冲。这下当真把韩氏吓住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劝阻道:“等等……不要莽撞,要走也不是这般走法。”

  张遇脚步一顿,喜道:“小娘。你说我们如何脱身。”

  韩氏双手捧心,思索道:“若想安然脱身,只能乔装打扮混出宫。只是窝盔和外面的四名卫士不好瞒过,须得想法除去才行。”

  “想法除去?”张遇目光一闪,开始思虑对策。

  韩氏道:“别野里没有刀剑,想除去四人需要用计。这样吧,张遇你在屋里找根合手的棍棒当武器,待我将窝盔他们一一唤进来,你用棍棒在后闷击,想来应该能成的。”

  张遇诧异地望了韩氏一眼,继而欣喜道:“小娘好聪明。”

  韩氏半是娇嗔半是调侃道:“我是你娘呢,能不聪明吗。”

  这句话比什么命令都管用,张遇闻言如闻圣谕,跳起脚就四下里翻找起来,最后拆了一张书案,选了一根支脚当作武器。

  准备就绪后,张遇站在堂口一侧,书案支脚背在身后;韩氏假借麻秋的名义传唤窝盔;等窝盔进入堂内,向席塌上的麻秋行礼请示之时,张遇突然发难,用根棒砸晕窝盔。

  窝盔身上带的有刀,接下来的事情越发简单了。四名卫士分成两拨被传唤进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被张遇用刀砍下首级。

  韩氏在腰身上填塞了一些衣物,剥下一名身材矮小的卫士皮甲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兜鍪下压直扣到眉际,遮掩了小半张脸,再用茶垢泥灰涂抹了俏脸;经过这番改装,没不一会整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

  “可以了——走吧,小娘,争取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城!”张遇脸色绯红,亢奋的好像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嗯。你别急,我是带你出宫的卫士,你好生跟在后边。”韩氏倒是比久经沙场的张遇镇静的多。按了按腰间的环刀,从容出了南台别野。张遇掩住院门,落后两步跟上韩氏。

第七集 第六十一章 惊变(下)

  麻秋只是大晋朝廷敕封的一个王,作为民王府的邺城皇宫因此算不上真正意义的九五之重,戒备不是特别森严。张遇和韩氏小心翼翼地穿过皇宫、皇城,一路顺利地来到金明门外,两人欣喜地对视一眼,各自松了口气,然后在亲卫的拥簇下急急忙忙赶回西苑驻地。

  此时天至申末,魏憬部混编骑已赶过来候命,张焕从府库领取的辎重堆积在西苑校场上,正在向各营各部发放士卒随身辎用。

  “来人,去传芝华和王将军过来议事。”吩咐了一声,张遇匆匆向自己帅帐走去,到帅帐门口,他又停下来吩咐了一句:“严加戒备。帅帐五步内,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亲卫骑兵即刻收拾行装,准备集结出发。”这才带韩氏进入作为帅帐的营房。

  王泰和张焕很快赶了过来。张焕没有认出改装后的韩氏,瞥了一眼便不再留意,开口问道:“兄长见招不知所为何事?”

  张遇沉声说道:“事情有变,我等需要立刻动身。我给你们两人一刻钟的时间收拾行装、整顿人马,带不了的辎重不要了,每个士卒随身携带七日辎重就可以。一刻钟后,豫州军、魏憬混编骑在校场集结,从西苑城门出城北上,务必天黑之前穿过华林苑。”

  “事情有变?”王泰疑惑地问了一声。

  张焕同样惊愕不已,反问道:“兄长。此时离开只怕会惹城门戍卫军怀疑,免不得要有一个解释。而且蒲法兄弟下午才离开邺城,我军若是提前行动,只怕来不及得到蒲安的呼应,如此未必能夺下壶关啊。”

  “有麻秋的调兵竹符在此,还怕摆不平城门戍卫军和壶关守军?”张遇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印玺,在两人眼前晃了一晃。

  “咦?”张焕惊叹一声,眼中精光大放,盯着印玺说道:“麻秋怎会将此物交给兄长?”

  张遇哼了一声,阴冷地说道:“麻秋怎会舍得!这是我从他身上自取的。实不相瞒,麻秋已经被杀了,我等需趁没人发觉前尽快离开邺城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一旦事发,可就万难脱身了。”

  “啊!麻秋被杀了?!”张焕、王泰震骇底望着张遇,齐齐失声惊呼,怎么也不敢相信张遇能在深宫之中毫无生息地杀了麻秋,只是见到张遇面色凝重,又不像是有诈,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各自慌慌向张遇说道:“兄长(使君)稍待,小弟(末将)这就去整顿兵马。”

  豫州军三千骑兵归张遇直接统带,五千步卒由张焕辖治,王泰的职责是以军中老将的声望坐镇混编骑,压制魏憬。王泰、张焕出了帅帐分头而行。张焕去校场集结豫州军步卒,王泰则去向魏憬传达张遇将令。

  来到混编骑宿营地,进了魏憬营房,王泰径直喝退左右人等,然后向魏憬说道:“魏将军,出大事了!适才张遇在宫中刺杀了民王,不知怎么的,宫中竟然无人发觉,他刚从宫里回来,要勒令全军即刻开拔呢。”

  “啊!什么!”魏憬惊得一下蹦了起来。“民王死了?”

  “应该不会有假。”王泰慎重地点点头。

  “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抄家伙准备厮杀吧!”魏憬伸手去取长枪,口中连珠价吆喝道:“来人!来人!集结人马,准备厮——”

  魏憬“杀”字还未出口,就被王泰捂住了嘴巴。王泰道:“切莫莽撞。戍卫军驻守邺城七门和戍卫军大营,宿卫军驻守皇城;目前西苑除了混编骑和豫州军再无其他人马,单凭混编骑留不住豫州军,若不小心行事,很可能跑了张遇。”

  魏憬一悟,了然地点了点头,改口对蜂涌进来的亲卫喝道:“传令,全军集结。”待亲卫都退出去以后,他向王泰请教道:“王将军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制措。”

  王泰思酌着回道:“第一,即刻派人向夫人回禀此事,请夫人定夺。第二,悄悄通知西苑城门领,就说西苑出了叛逆,让他即刻关闭城门,不要走了叛逆。第三,即刻遣人通知戍卫将军蒋干、宿卫军统领条子,告知此事,请他们尽快集结人马来西苑增援。最后吗……。”

  王泰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有时间应变了,只有和张遇公开翻脸,混编骑集结完毕后开赴西苑城门,协助戍卫军守住城门,说什么都不能让张遇走脱。”

  魏憬脑中急转,一时间也想不到比王泰更好的应对之策,便点头答应下来,随后安排心腹亲卫,四处通知报信。

  古时的一刻钟相当于现在的半个小时。将人手一一分派下去之后,一刻钟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魏憬道:“西苑城门处地势狭窄,五千混编骑拥挤一处不利作战,不如分兵两路,魏某率两千骑协防西苑城门,王将军率三千骑突袭校场,将军声望甚重,不定能镇住豫州军步卒。”

  王泰闻言大喜,他原本有这个意思,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求兵。当即应承道:“如此最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等抢先一步动手当有先声夺人之效。”

  这时候五千混编骑已经按照编制在营房一侧的空地上集结完毕。魏憬、王泰再不犹豫,两人出了帅帐,魏憬扬声喝道:“诸将士听着,讨虏将军张遇辜负王恩,阴谋叛逆,不仅刺杀了民王,还意图裹带我部逃出邺城。此人如此忤逆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魏某已遣人向祖夫人通禀此事去了,将令没有到来前,诸将士且随魏某和王将军守住西苑城门,诛杀豫州军,阻止张遇逃亡。”

  这支混编骑是由青兖新义军义务兵训练营改编的,眼中想来只有石青、祖凤,没有麻秋。听闻麻秋遇刺身亡,并不惊慌,只大声呐喊道:“我等愿意追随将军,捉拿逆贼,诛杀豫州军!”

  西苑虽然很大,像个小城一样,但是为了方便集结,混编骑驻地和校场距离并不远,诸将士的喊声很容易就传了过去。此时校场上的豫州军步卒和校场边上的豫州军骑兵已经差不多完成集结了。听到喊声,豫州军士卒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张遇、张焕脸色却是一变。

  “快走!杀出西苑——”张遇大喝一声,也不再担心暴露了。率先带领骑兵向西苑城门杀去。

  “张遇!哪里走——汝已被大军四面包围,快快束手就擒,休要拖累手下兄弟!”王泰大喝一声,率三千混编骑斜刺杀来。他来的时机非常巧妙,正赶上豫州军阵势从静止转往开拔的状况,这个状况下人心浮动,很难重整防御。

  “嗡——”弓弦震响,混编骑中的弓骑兵率先发起攻击。

  “杀——”枪骑兵举枪冲锋,从东边横向切进向北边城门逃窜的豫州军中。

  王泰一马当先,挥枪杀进豫州军步卒队列之中。“胆敢反抗者,杀无赦——杀!”

  张遇脸色铁青,既不理会王泰的喊叫,对身后的厮杀也是充耳不闻,只管率领三千心腹骑兵觅路向西苑城门冲去。王泰的倒戈一击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非常的恐慌。作为臂膀依之的人物,他从来没对王泰隐瞒过任何事,被这种心腹算计的后果,只是想一想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张焕的感觉和张遇相差无几,豫州军步卒大部被混编骑截了下来,他却不敢回身相救,带了千余脚程快的步卒一刻不敢停留地跟在骑兵之后向前冲。

  穿过一片营房,前面豁然开朗,豫州军来到一条宽阔的直道上,顺着直道向左一拐,两百步外就是西苑城门。然而,狼狈逃来的四千余豫州军步骑人马没有一丝即将杀出去的欣喜,反而纷纷停住了脚步。

  西苑城门已然再望,入眼所见却是一番让人沮丧的情景。城门紧紧关闭;城墙上高大的冰井台站满了张弓搭箭的戍卫军,城门下,魏憬率两千混编骑环形护卫侍立,将城门洞遮掩的严严实实。。

  张焕心中一黯,拍马赶上张遇,激愤地咒骂道:“王泰这个无耻之徒,好狠毒的心,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说那些没用的干嘛。既然要倒戈,王泰就决不愿意让我等活着离开邺城。否则,下半辈子他必定寝食难安。”

  张遇看起来镇静了许多,淡淡地回了张焕一句,忽儿钢牙一咬,盯着西苑城门狞笑道:“想让张遇死,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众儿郎听令——给张某大声高呼: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啦!民王被蒋干刺杀啦!戍卫军谋逆造反啦!哼哼哼——”冷笑数声,张遇长枪一扬,厉声大叫:“走!杀回去!张某要把邺城闹个底朝天——”

  “杀——”急红了眼的豫州军奋声大呼,调转方向向来路冲去。

  “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啦……”

  “民王被蒋干刺杀啦……”

  “戍卫军谋逆造反啦……。”

  天色晦明,夜幕将垂。各种震骇无比的口号忽然在西苑爆发出来,随着豫州军的前进在邺城内四处飘荡,伴随着口号的是冲天的喊杀声。

  防守西苑城门的魏憬脸色一变,马上意识到不妙。他知道豫州军的口号是临时编造的谣言,城内其他人未必完全清楚;这种口号传扬出去,邺城必将大乱。分散驻守的戍卫军和宿卫军甚至会相互提防,从而放松了对豫州军的围剿。

  “戍卫军谨守城门,不要中了豫州军奸计!混编骑,随魏某杀敌——”呼喝一声,魏憬纵马向前,高呼道:“张遇谋逆,豫州军反了,邺城人等不可中计——杀啊——”

  “张遇谋逆,豫州军反了,邺城人等不可中计——杀啊——”混编骑跟着魏憬呼喝,邺城上空的传言内容因此又有所增加。

  嗡嗡嗡——

  混编骑一边呼喝,一边向落后的豫州军发起箭矢攻击。

  王泰刚把截住的三四千豫州军步卒冲得四分五裂,张遇编造的谣言就开始响起。他手下长枪缓了缓,正想办法应对之时,喊声突然急速靠近过来,须臾之间张遇就带着步骑大队杀到了。

  “芝华。收拢步卒兄弟,从正门杀出西苑。精骑儿郎!随某去斩杀王泰。”令声之中,张遇拍马挺枪直取王泰。三千豫州精骑奋声大呼,向正在追杀豫州军步卒的混编骑卷过去。

  豫州军裹成一团来势凶猛,分散的混编骑在对手面前显得很单薄。王泰来不及再想其他,连声下令道:“吹号!吹号!混编骑集结,随某迎敌——”

  号角呜呜地响起,四散的混编骑闻声集结,小溪一样汇进发起冲锋的王泰身后;三千混编骑和三千豫州军精骑嘶声大喊,在校场边缘激烈相撞,转眼间缠战到一处。

  “杀——”魏憬率领两千混编骑及时赶到,从背后给了豫州军重重一击。

  张遇感觉不妙,扫眼打量了一下天色,阴狠一笑,大呼道:“来人!传令芝华率部快走,多带油脂火把一路放火烧出去!精骑儿郎,随某断后——”

  王泰、魏憬只顾应付敌军精骑兵,一时顾不上敌军步卒。这给了张焕一个收拢人马撤离的机会。

  “点火撤离——”三千多步卒在张焕的指挥下,点着火把,一路燃放着火头冲出西苑,来到邺城东西直道上。

  “杀——”邺城西门方向杀声大作,闻报来援的蒋干率领五千戍卫军赶了过来。

  “走——往东杀——”张焕一挥环刀,带着豫州军步卒向皇城金明门方向冲,一边冲一边叫喊:“民王被蒋干刺杀了!戍卫军反了——快跑啊——”

  豫州军步卒冲到西苑和皇城相邻处的十字路口时,张焕眼光一闪,唤来两名军司马,环刀在北边、南边各自一点,命令道:“眼下适合分兵突围。张某率主力杀向官署区和戚里,从东门突围,汝二人率本部分别从此杀过去,从北门、南门突围,注意,要一路烧杀,制造混乱,方才有希望突围成功。”

  两名军司马答应下来,各自带了三四百人呼喊着向南北方向杀去。张焕眼中厉光一闪,挥刀大喝:“众儿郎,随某杀!”

  两千余豫州军杀红了眼,大呼一声,高举火把滚滚向东杀去。

第七集 第六十二章 板荡识英雄

  祖凤临盆在即,为了方便她见人理事,梧桐阁进行了一些调整。后墙新辟了一道后门,供侍女仆妇进出,祖妈妈入住阁内,亲自在帘幕后照料女儿;重重垂挂的帘幕占据了大半个正堂,会客的席塌矮几全部撤下,客人只能站在那里禀事,不能在聚众商议讨论了。

  魏憬的亲卫前来禀报麻秋被刺、豫州军即将开拔等等时,祖凤正在思虑如何向麻秋交代张遇伏诛一事,闻听麻秋被刺身死,她心中一惊,忍不住一阵气喘。石青不在之时,无论如何说麻秋都是稳定中原的标志。他这一死,中原连个名义上的主人都没有了,稍有不对就是大乱的局面。

  “快……派人传刘政、郎闿、刘群、伍慈几位大人过来议事……派人通知蒋干,戍卫军即刻动手,配合魏憬部捉拿反贼张遇……以征北大将军府的名义,通令宿卫军统领条子将军,让他靡勒宿卫军严守宫禁,查探事实真相,等待朝廷后令。”

  艰难地下达了三条紧急应对之策,祖凤气喘的越发严重,心慌的越来越厉害,只能无力地躺在塌上,听着侍女向堂外的亲卫传达命令,听着亲卫应诺之后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声响在西边爆发,声响似乎激烈之极。

  祖凤心中一紧,侧耳细听,西边的声响突然近了些,也突然大了些,清晰地传入耳中:“杀——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啦——杀——民王被蒋干刺杀啦——杀——戍卫军反了……”

  呐喊声、厮杀声震天动地,闷雷一般在耳际炸响。听到声响的一瞬间,祖凤第一反应是张遇事情败露,开始强行突围了;第二反应是,豫州军为了突围,在散播谣言、蛊惑人心斗志。想是这样想,可当听到“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啦”这句话时,一种浓浓的悲哀还是笼罩下来,将她紧紧包裹住了。压抑了许多时日的忧心牵挂,许多时日的无着无落,这一刻被这一句话触发点燃了。

  “石青哥哥死啦…石青哥哥被大晋朝廷处死啦…要不然不会这么久没有消息…是的,石青哥哥也是人,他不可能从建康逃脱,以前的希望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各种悲哀思绪无法控制地齐齐涌上心头,祖凤心中瞬间被抽空,直感觉以前的期盼、拼杀都是徒劳,如今到了尘归尘、土归土、万事成空的时候了。

  心灰如死之际,祖凤突然感觉身下一热,温温的、湿漉漉的浸润了一大片,有个坠坠的东西要从自己体内掉下来一般。

  “啊~~孩子——”

  祖凤忽然一悟,一种与生俱来的朦胧感觉似乎苏醒过来。“孩子~~我的孩子~~”这一刻,她忘记了对石青安危的忧虑,忘记了前路的艰难,心里有的只是憧憬和希望。“孩子~~我要给我的孩子一个平安富足的生活——”

  祖凤的异常反应早被祖妈妈的发现,她上前伸手探了一下,便即连珠价叫起来:“快喊稳婆过来,小凤要生了——快交代厨下烧水——小凤,你咋样……”

  邺城内呐喊声声,厮杀正烈。梧桐阁里也闹腾开来,仆妇侍女大呼小叫,稳婆哎哟连声地赶过来,人还没到尖利的嗓门就嚷开了:“使劲!使劲啊——”

  帘幕内忙得不亦乐乎,梧桐阁外脚步踢踏,刘征、刘群在祖胤的陪同下匆匆赶到。三人脸色惨白,似乎也被外面的流言吓呆住了。对于邺城人士来说,最主要的是维持中原的完整。石青出事,中原还有一个名义主人麻秋可以维持;麻秋死了,中原正式归入石青辖下可谓更好;怕就怕两人同时出事,那样的话中原无主,必定会四分五裂。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西苑那边的传言也许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石青、麻秋双双毙命,那该如何是好!

  三人慌慌张张来到梧桐阁外,一听里面的声响,脚步猛然一重,灰白的脸色黯淡下来,变成了铁青色。这都什么时候了,偏偏又赶上祖凤生孩子这摊子事!

  “三位大人这是……”伍慈和郎闿慌慌而来,看到阁外踟蹰的三人他刚开口询问,一听里面的响动旋即闭上嘴巴。

  “怎么会这样!”郎闿跟着明白过来,忍不住哀叹一声。

  “报——”就在众人七上八下间,一个亲卫口喊急报,飞奔而来。

  惶急之下这名亲卫没注意到帘幕后的异常,冲进阁内扬声禀报道:“回禀夫人,张遇意图从西苑城门逃走,被戍卫军城门领联合混编骑所堵,随后他率豫州军返身杀回,冲出西苑军营,在城内四处烧杀。戍卫将军蒋干紧急召集了五千人马,正配合混编骑予以围剿。宿卫军未出皇城,只是皇城内颇多鼓噪之声,似乎因为民王遇刺一事出现不稳。”

  听到探报,阁外几人更是心慌。

  邺城大约驻有五万余兵马,其中麻秋两万嫡系屠军以宿卫军的名义驻守皇城,这时不仅不能动用,还要防备因为麻秋之死而发生兵变。两万戍卫军分散驻守安阳驿、建安驿和邺城七门等九个防地,不仅各有职责而且一时也不能集结出来。剩下的就是八千豫州军和五千混编骑。豫州军作反,邺城靠得住且能动用的兵马只有蒋干的五千中军和五千混编骑了。

  一万对八千,这种势均力敌的战事最后会把邺城毁成什么模样!

  “大人们……嗯!都来了吗?来了请进来说话……”帘幕后,“使劲使劲”的叫嚷噪杂声中,突然传出祖凤强忍着痛苦的问询声。

  祖胤闻言一愕,愣怔了一会,旋即伸手相请道:“刘大人。请——郎大人,请——伍……”

  阁外几人顾不的忌讳,抬步进了梧桐阁。只进了阁内又是面面相觑,向帘幕招呼行礼不对,不招呼行礼似乎也不对。

  祖胤为众人解了围,开口说道:“小凤。大人们都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帘幕后“使力”的叫嚷声停顿下来,似乎被止住了,几声痛苦的呻吟过后,跟着传来祖凤虚弱但有坚定的声音:“诸位大人,祖凤要告诉诸位的是,征北大将军绝不会出事,外面的喊声是张遇为了制造混乱散布的流言,请诸位不要理会。退一万步说,征北大将军如果真出事了,可大将军的子嗣马上就要出生了,邺城后继有人,中原不会无主,不会四分五裂的。请诸位大人放下心事,戮力维持邺城局面。”

  这一席话似乎用尽了祖凤全身的力气,话音一落,她就痛苦地哀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但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阁外之人听了这席话眼前俱是一亮。是啊,只要石青有子嗣在,中原就不会轻易分裂。祖胤反应的更是迅疾,已经开口呼喝道:“来人啊!传令全府上下人丁尽皆配备刀枪,在梧桐阁四周戒备,不得让梧桐阁出半点意外。”

  “属下这就去调遣采风司人手前来梧桐阁候命。”伍慈跟着反应过来,准备去征调部属护卫梧桐阁。

  “不用啦……梧桐阁安全的很。”

  祖凤开口劝阻,微弱的声音跟着从帘幕后传出来。“当务之急是……。一,以征北大将军府的名义即刻戒严全城,邺城七门紧闭,不得放闲杂人等离开,以免张遇散布的谣言传出去影响正在与燕军作战的将士士气军心……二,秘书监颁布告示,通告全城军民,叛逆者为张遇及其豫州军,请全城军民拿起刀枪,卫护自家安全,不得任由乱兵滋扰生事,但凡有斩杀叛逆者,凭首级一颗可得五百钱奖赏……。三,请刘征老大人、刘群大人、郎闿大人进皇宫,说明真相,安抚宿卫军……。”

  如果一个子嗣的存在能够让人安心,祖凤的一番制措就能让精于任事的几位大员彻底定下神来。

  “夫人好生……。我等这就去办。”几位从乱麻中理出头绪的大员恢复了神采,含含糊糊地向祖凤告辞,各自分头行事去了。

  这时候城内的呐喊声更大了;随着张焕的分兵,皇城以西小半个城池都被豫州军袭扰到了,特别是无力防护自身的贫民聚集的坊间,更有几十栋房屋被点燃;猖獗的喊杀声、惊恐的告饶声、寻找失散的妻儿子女呼喊声,散播的流言声……各种声响充斥了刚刚垂落的夜空。

  西苑正门。近两千豫州军残余精骑蜂涌而出,冲上东西直道;蒋干的五千戍卫军堪堪赶到。

  “走!先与芝华会合,再往南杀——”张遇无心恋战,一挥长枪指挥残部向东冲去。直道南边就是平民聚集的坊间,地形复杂,容易摆脱混编骑的追杀,而且城南有三个城门,可以临时选择突破目标,这将给防守的戍卫军带来很大威胁。

  “弓箭手!自由散射——”蒋干没准备和对手比脚力,直接命令弓箭手攻击。城内地势狭窄,巷战时兵力不容易铺开,弓箭的杀伤因此可以达到最大。

  “嗖嗖嗖——”一支支雕翎漫无目标地在夜空中消失,须臾间又在前方的夜空中出现,伴随着不断的噗噗声落进豫州军精骑之中。

  豫州军骑士身上大多有皮甲遮护,不是特别在意箭矢的杀伤,可惜的是,战马没有甲衣遮护,噗噗的声响大多来自战马中矢的入肉声。对于骑兵来说,战马中创和骑士中创其实没有区别。

  唏溜溜的嘶鸣声中,一匹匹战马和一个个骑士翻身扑倒,然后被后边的铁蹄践踏成肉泥,再也不可能起来。

  不断响起的惨呼声让张遇焦躁不安,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隐隐传来蒋干勒令停止射击的声音,跟着喊杀声大起,原来是魏憬、王泰率领的混编骑衔尾追杀出来了。张遇心神稍安,混编骑的威胁虽然不小,但因地势狭窄的缘故,两军接触面有限,杀伤力反而不如弓箭。

  “快走!”低喝一声,张遇拨马欲走。正在这时左边突然响起痛楚的娇哼。娇哼的声音不大,听在张遇耳边却如惊雷一般,惊得他疾声追问:“小娘怎么啦?”一边循声看了过去。

  痛楚的娇哼是韩氏发出的。她骑在一匹战马上,二三十心腹骑士围在四周将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然而这些卫士只能挡住刀枪和冲撞,却不能挡住高空落下的流矢。此时一支不知哪里来的流矢端端正正地插上了她的咽喉。

  这种伤害,只需一次就足以致命。

  脑中嗡地一响,纷乱的沙场瞬间远离开来,张遇眼中除了中箭的伊人,再无其余。伊人秀气的颈项上颤巍巍的雕翎落在眼中,他心痛得几乎就要碎了。

  “怎么会…怎么会…。啊——怎么会这样!”张遇浑身战栗,纵马冲过去,双臂一探将韩氏抱到自己坐骑上,搂在怀里颤声哀求道:“不要……不要啊——”

  星眸微闭,秀眉蹙起,韩氏还未完全失去直觉,听到声音,她睁开眼,目光触到张遇因痛苦扭曲的面容上时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张遇,你怎么啦?是在为我伤心吗?不用——这是命,早晚都会到来的,我没法躲不过去;可惜了,好不容易和你再次相见,还以为往后可以在一起呢,谁知道……”

  说到这里,韩氏目光向四周流转,不无遗憾地说道:“邺城!我好恨这个地方——你是在这被你父亲赶出去的,南和张氏是从这里开始衰败逃亡的。如果我还活着,定要想法将此地化为齑粉。”

  “把邺城化为齑粉吗?好!你做不到的,我来做——”张遇低声回答,语气无比坚定。

  “好!你去做吧,我在看着……。”星眸光辉一闪,韩氏嘴角浮起一丝图谋得逞的喜悦笑容,只是话未说完娇躯便向下一坠,俏丽的脸庞蔓延出一层死灰色,已然是生机全无。

  “你看着吧,我会的!”盯着韩氏未曾合拢的双眸张遇沉声做答,随手掏出一根丝绦将韩氏绑在自己身上,整理妥当之后,张遇摘下长枪,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扬声喝道:“豫州军儿郎!随张某一道烧了邺城——”

  “杀啊——烧了邺城——”

  豫州军的喊杀声大作,张遇、张焕彻底放弃了突围的打算,带领几千豫州军残余步骑在邺城东冲西突,从西苑杀进南城坊间,从南城坊间杀进官署区,又从官署区杀进东城戚里;随着豫州军的推进,一些军户家眷奋勇而起,参与到抵抗豫州军滋扰的战事之中;另有一些希图侥幸之人趁势响应,跟随豫州军一道四处烧杀制造混乱。

  麻秋的遇刺和张遇的谣言对宿卫军影响很大,为了避免宿卫军陷入混乱,刘征、郎闿、刘群依照祖凤指令进入皇城,一边安抚统兵将领条子,一边四处走动,向宿卫军士卒解释事情起因。

  宿卫军不稳,戍卫军需要分兵看护邺城七门,追杀豫州军的人马尽皆落在五千混编骑和五千戍卫军中军身上,这样以来造成的后果就是战事拖延,整个前半夜,邺城杀声震天,豫州军的气势十分嚣张,让每一个邺城人都感到惊恐不安。

  下半夜之后,局势开始好转,豫州军被衔尾追杀的混编骑和戍卫军斩杀大半,张焕也死在乱军之中;剩余的两千余人跟随张遇蹿进戚里,然后受到了猛烈的阻击。

  住在戚里的都不是小户人家,随便一户都有好几十的家丁仆佣;祖凤指令下达之后,这些人家早就做好了阻击防御的准备,豫州军一进入戚里,便受到来自左右的夹击。各家各户的家丁仆佣蹬着木梯靠在墙头上,或用刀枪阻止豫州军接近或用弓弩向豫州军泼洒箭矢。后路被混编骑、戍卫军堵死,前路是蓄势已久的各户家丁,两侧是凌厉的毫不留情的刀枪箭矢;豫州军在这可谓陷入四面皆敌的绝境之中。

  张遇绝了逃生之心,带着残兵沿着巷道向前冲突,每前进一步都有数条性命丧失;曙光初现时分,张遇杀到李承、韩继两家相对的府邸前,跟在他身后的豫州军仅余三百余。李承、韩继这两位当年的三义连环坞坞主奋起余勇,率一两百家人仆佣杀出来拦住豫州军去路,与魏憬部、蒋干部前后夹击,将三百余人一一格杀干净。

  旭日东升,晨光乍现;,作乱的豫州军已经剿灭,城内燃起的火头也被控制住了;新的一天到来了。祖胤府梧桐阁外站到处都是不安走动的身影,祖胤、刘茂、戴真、姚益、伍慈…。。等邺城大吏足有近百人;他们在这里是为了等候祖凤生产的结果。

  昨晚谣言四起的时候,人心慌乱来不及细想,以为只要石青有嗣邺城就能安稳下来,过了一夜才有人琢磨出其中滋味。这个嗣是有分别的,若是男孩好说,若是女孩该怎么办?祖凤还没生,不能确定是男孩之前,这个心就没法定下来。忧急之下,邺城人纷纷过来打探消息,于是,梧桐阁就成了目前这个模样。

  “咦!刘老大人来了——郎大人也来了——”焦虑不安之中,人群中传来一声响,随着惊呼声,刘征、郎闿、刘群三人从院门转出来,进了梧桐阁前院。

  “唉,刘老大人,怎么样?宿卫军怎么说?”

  “条子将军愿意听从征北大将军府的将令吗?”

  ……。。

  各种问候不约而同地涌向三人,除了祖凤产嗣之外,宿卫军的动向就是邺城人士最为关心的话题了。

  刘征抬手向四周压了压,微笑道:“诸位勿须担忧,宿卫军稳定下来了,条子将军只说要请大夫人回邺城主持民王丧事,其他并不……”

  刘征正自安抚邺城士人,话未说完,院外响起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十几名卫士狂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叫:“夫人!夫人大喜——大将军有信来了——大将军安然回归中原,正在宛城阻击大晋荆州军呢……”

  刘征不自觉地闭上嘴巴,梧桐阁外倏地一静,这个消息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让所有的人身子都僵直下来,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在脑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话:“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梧桐阁内,祖凤同样在默默地念叨:“石青哥哥,你可回来了……”这一刻,她双眼模糊,身子轻飘飘的如坠云中,全然忘记了身下的痛疼。

  “呀!生了生了……是个公子耶——”

  “夫人!夫人——大将军回来了,公子也生了,这可是大喜事呢,你怎么哭了。”

  稳婆和侍女欢天喜地的叫嚷将祖凤从云端拉了回来,她伸手拭了拭双眼,然后说道:“快!让父亲派遣得力之人即刻赶赴冀州城,将大将军安然回归的消息传到大将军府,告诉前方的将士们,要不了几天,援军就会到来,大将军会亲自北上击败燕军……。”

第七集 第六十三章 王猛之请

  尽管祖凤关闭城门的命令下得很及时,还是无法迟碍有心人的动作,张遇在西苑喊出“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麻秋被蒋干刺杀”的口号没多久,就有两匹快马从邺城东门出城,经建安驿、混轿、广宗一路向北狂奔。

  两天后,“石青谋逆失败被朝廷诛杀、蒋干不服麻秋辖治率戍卫军叛乱、麻秋被刺身亡、邺城因各方人马相互厮杀而成废墟……”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在冀州城以北到处流传。南下燕军闻讯大振,攻击得更为猛烈;民军不知消息真假,士卒心中忐忑,士气大丧,守城战变得艰难了许多。

  五月初十晨,冀州北城。

  精神抖擞的慕容霸披挂整齐,率三千铁骑在城下往来驰骋,亲自向守军喊话劝降。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王兄所谓的战机是什么了。石青死了、麻秋死了、邺城乱了,民军除了投降还有其他出路吗?

  城上,假征北大将军王猛手扶垛口,微笑着看向城下叫嚣劝降的燕军,只是他的心底却不像表面这般从容,好似被清凉的晨风拂过,生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燕军突然变得如此嚣张,四处宣扬“石青已死、邺城大乱、蒋干谋逆、麻秋遇刺”的消息绝非无因,王猛甚至相信其中大半可能是事实,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石青已死”这一条消息。

  石青已死?!可能吗?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说死就死呢?王猛冷笑摇头,他宁肯相信燕军细作被石青欺骗也不相信石青会这么容易地死去。对他来说,坚信这一条就足够了,蒋干叛乱、麻秋遇刺、邺城大乱的消息确实令人担心,但是只要石青还在,一切都会过去的,中原很快就会好转。

  这个信念支撑着王猛,让他能够勉强挂起笑容对左右说道:“燕军大败在即。大将军放出的谣言迷雾已经把他们糊弄的分不出真假了。”

  “原来是谣言啊。哈哈哈——咱说这是咋回事呢,大将军哪那么容易就被大晋朝廷害了。”万牛子哈哈大笑,对王猛所言信之不疑;常苦儿跟着附和,连声说是。

  丁析、王宁等人没多说话,只是阴沉地望着城下耀武扬威的燕军。

  王猛哈哈一笑,道:“邺城若有什么变化,祖夫人定会遣人回来通报的,没有消息到来之前,诸位切莫随意轻信敌军谣言。呵呵,想来祖夫人的消息要比敌军可靠的多。”

  丁析、王宁等人都是一凛,点头附和道:“不错!”祖凤的果敢坚毅深得军中人心,一想到她在邺城,众将好受了一些。

  “燕军的谣言也许会对士卒有些影响,诸位请各回本部,转告麾下士卒,安心守城,不要中了敌军奸计。如果所料不差,今明两日之内,祖夫人必定有消息过来,王某到时会尽快转告诸位。”王猛一揖手,恭请众将回守城地段,各自安抚手下士卒。

  邺城的消息远比预料的来得更快,临近中午,在南城协防的将军府记室韦伯阳带着两名信使匆匆来见王猛。

  “王将军!石大将军没事!邺城也稳定下来了!”刚刚踏上上马道,韦伯阳抢在信使前面先就兴冲冲地嚷了起来。

  王猛双目一亮,身子颤了颤,脱口叫道:“大将军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没事,没事啊……”嗡地一声,左近的数十名士卒得闻消息一起鼓噪。

  王猛压抑下激动,轻咳一声,向四周虚按。“封锁消息,诸将士不许鼓噪…伯阳,这两位是祖夫人遣来的吗?上来说话。”他后一句是对韦伯阳和两位信使说的。

  两位信使正是祖凤为稳定前方军心遣来的紧急通传信使。上了城楼,其中一人把民王遇刺、豫州军作乱,张遇、张焕、韩氏伏诛、王泰归顺等邺城变乱一事详细相告,又把石青安然北返在宛城阻击荆州军、青兖徐三州民军攻入扬州牵制荆州军、祖凤生产顺利、宿卫军以条子为首的将官请求麻姑回邺城主持麻秋丧事等等消息也都告知王猛。

  信使说完之后,王猛陷入了沉思。

  放在平时,信使说得每一个消息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这么多大事竟然凑到了一块。这些事若是一一了结,到时候不仅是中原,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格局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此刻,由不得王猛不潜心思索。

  沉思之中,眼光无意扫到城下连绵的燕军大营,王猛心有所动,无论未来如何,都要先把眼前的对手击败才是。

  “来人!传令城内各位将军、各位大人,即刻前往大将军府会议。”王猛瞧了瞧头顶正中的日头,补充了一句道:“大将军府会负责招待午饭的。”

  传令亲卫走了以后,王猛上下审视了韦伯阳一阵,直到看得韦伯阳浑身不自在时,他才开口说道:“伯阳。王某有一事相托,不知伯阳可敢往燕军寨中走一遭?”

  “只要王将军用得着,别说是燕军营寨,就是蓟城燕王宫,韦伯阳也敢去。”韦伯阳毫不在意地应承下来。“有何指令,请王将军尽管吩咐。”

  王猛点点头,招手将韦伯阳唤到近前,附耳低声交代道:“待会伯阳去一趟燕军大营,告诉慕容霸,王某有意归降,如今正在聚众商议归降一事,为了安抚众将之心,请他把燕军纳降条款予以明示。”

  韦伯阳一愣,怔忡不定地望向王猛。

  王猛一笑,再次附耳说道:“此骄兵之计耳,吾欲使燕军喜上添喜,忘乎所以。汝此去燕营,只可做惶恐不安状,万勿泄露半点大将军无恙的消息。”

  韦伯阳豁然开朗,惊喜道:“王将军是想……”

  王猛微微颌首道:“去吧——伯阳以记室参军的身份担纲请降密使,足以显示王某的诚意,慕容霸应该不会怠慢的。”

  “王将军放心,属下应付得了慕容霸。”韦伯阳自信地回了一声,揖手而去。

  王猛跟着下了城头,带着祖凤信使回转大将军府。来到府门前的时候,大将军府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心急的将官。见到王猛,众人一下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嚷道:“王将军,可是邺城有消息来了……”

  王猛四周团团一揖:“诸位请去议事堂吧,王某去请夫人,稍后就来。”说罢,不再多做寒暄,带了信使径直去内宅请见麻姑。

  石青、祖凤走后,麻姑和一众仆妇侍女守在内宅;麻姑不喜欢参事,平时领着一众仆妇侍女在内宅种花植草,自得其乐;外面为各种消息闹得纷纷乱乱,内宅却是桃源一般清静异常。

  王猛的请见让麻姑颇感诧异,她没请王猛进内宅说话,自己直接去了内宅门口,好奇地问道:“王将军,石青有消息来了?”

  王猛凝重地说道:“回禀夫人。大将军无恙,已安然回到豫州。只是民王……”王猛拿捏着语气,带着浓浓的悲沧哀声说道:“民王斃了——”

  “嗯?你说什么?”麻姑不信地问了一声,话问出口,她才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不敢相信地喃喃道:“父亲……怎么可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王猛偷偷觑了一眼,见麻姑脸色苍白,双目含泪,显得十分悲伤,只是精神却没有萎靡,尽可支撑的住,他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附和道:“夫人明见万里,邺城确实出事了。民王是被贼子刺杀的。”

  出奇的是,麻姑听说麻秋是被刺身死的,悲伤反而消减许多,神色间添了些无奈。“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进入杀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终归逃不脱这个结局。唉——王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见麻姑平静的问话,王猛诧异地瞟了一眼,但见对方双眉紧锁,神光黯淡,外表看不出多少戚容,内里却又一种浓郁之极的悲哀。只是这悲哀针对的似乎不止是麻秋,似乎还有石青、祖凤、还有他王猛等等一切在乱世间挣扎的世人。

  王猛大奇,不知麻姑的表情为何如此古怪,稍倾,他收拢心神恭声禀道:“禀夫人,是这样的……”

  用了一盏茶的功夫,王猛将邺城之变详情禀给麻姑知道,末了说道:“夫人请节哀顺便,死者已矣,难以挽留;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不管是大将军或是夫人,只要在世一日,免不得就要挣扎一日。”

  麻姑淡然道:“王将军勿须担心,尘归尘,土归土,父亲脱身杀道,重入轮回,此乃运数使然,麻姑不会为此伤心太甚。王将军话中另有玄机,不知是何意思?”

  王猛斟酌着语气回答道:“民王不仅是夫人之父,不仅是屠军督帅,更是中原之主。民王的丧礼是一国之主的丧礼,必须有继任者主持。是以,属下以为,条子请夫人回邺城主持丧礼并非适宜举措。”

  麻姑嗯了一声,意有所动。王猛心神大定,继续道:“条子等屠军将领的本意也许并非是想请夫人主持丧礼,民王突遇不幸,屠军将士失去依靠,心中惶恐,不定他们想借丧礼之机,督请夫人到邺城以为依靠。其中苦心,还请夫人细察。”

  “哦?原来是这样。”麻姑有些恍然。

  王猛肯定地点点头,又道:“无论是为稳定邺城还是为了不负民王恩义,两万屠军将士必须要得到妥善安抚;是以,属下以为,夫人有必要回一趟邺城。”

  麻姑微一颌首,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我知道了,这就收拾东西回邺城。”

  “夫人稍待——”

  王猛顿了一顿,神色肃然道:“夫人此行回邺城安抚屠军只是一件小事;另有一件重要无比的大事需要夫人领衔去做。”

  麻姑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王猛截然答道:“请夫人统带征北大将军府掾属官吏,回邺城恭请大将军称帝!”

  “石青称帝?!”被麻秋死讯刺激的一直有些麻木的麻姑终于有些动容,惊诧道:“石青不是不愿意过早称帝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

  说到这个话题,王猛伪装出来的哀戚不由自主地一扫而空,亢奋地说道:“大将军以前不愿意称帝,主要是想经略的时间更长一点,统一天下的准备更充分一点。这种设想本来极为稳妥,可惜的是眼下不成了。大晋彻底撕破脸和燕国联手两面夹击,即使大将军想继续积蓄实力也不可得。既然如此,不如索性称帝,向天下昭告大将军吞吐万里之志,以便英雄豪杰能够果断抉择响应景从。另外,眼下民军正与晋军、燕军三面作战,其中各有优劣;即便只是为了鼓舞士气,打破战局僵持,大将军也应该称帝。”

  麻姑思索着说道:“王将军说得我不是很懂,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不过,恭请石青称帝一事,由祖凤妹妹居中策划就可,为何一定要我领衔呢?”

  “这个……。”

  王猛面现为难之色,沉吟半响才隐晦地解释道:“祖家乃名门世家,深孚众望,二夫人自大将军举事以来,一直相随左右,无论是在军中或是在邺城,都极具威望。大将军南下这段时日,二夫人坐镇邺城,居中调度,维系着整个中原的安危,声望威信更是到达巅峰。除大将军外,中原再无第二人能如二夫人这般了。按说有二夫人襄助,是为大将军之幸事。然,日正则移,月满则损。为长远计,二夫人应该多在府中哺育公子才是。”

  王猛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单衣早被湿透,一番话说得艰难无比,说完之后,他长长吐了口气,向麻姑请罪道:“属下满口胡言,罪该万死,请夫人责罚。”

  “真麻烦——”麻姑幽幽叹了口气,不悦地说道:“我原本不喜欢掺和这些事,王将军偏生要当面说破,没得选择地逼我入殻。说实话,我真的很想责罚你,奈何你一片苦心,我也不能不明是非。罢了——我依着王将军的意思就是了。”

  王猛大喜,连连作揖道:“夫人如此睿智,实乃大将军之福,实乃属下之福,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属下恭请夫人前去议事堂会见文武将官,共攘大将军称帝之盛举。”

第七集 第六十四章 夜袭(上)

  月明星疏,银河浩瀚。

  四更时分,明朗的夜空下,冀州城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吊桥悄悄放了下来;五千悍卒组成的夜袭先锋鱼贯而出。

  城门内侧阴暗的投影里,王猛向右长史王亮叮嘱道:“王某深知大人之果敢,临危不退遇险而上,这些皆不用担心。王某需要提醒的是,万望大人明察虚实,进退有度。此番夜袭,主力后续攻击皆赖先锋军之反应。切记!切记!”

  王亮默默点头,没有说话,肃然行了一礼,转过身快步追赶队伍去了。不用王猛交代,他就明白此次夜袭中先锋军担纲的职责是如何重要;若不是如此,王猛怎会放着丁析、王宁等一大批武将不用,偏偏让已转为文官的他来担当督帅?只是今晚实在不是夜袭的好时机。

  王亮抬头望了一眼明亮亮的夜空,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邺城和冀州的距离不远,往来消息两三天就到;过了今晚,慕容霸可能会收到邺城来的新消息,一旦有所警惕可就再没有夜袭的机会了。

  夜袭是石青无恙的消息后王猛临时兴起的主意,韦伯阳以商讨归降事宜的密使身份到燕营转了一圈,带回来的消息非常可观;一是燕军上下处处洋溢着大胜在即的欢乐气息,对民军的戒备松了许多;二是慕容霸对民军归降一事非常热心,不仅对韦伯阳待之甚厚,而且许下重诺,只要冀州城归降,民军将士不仅可保原有职位,爵位更会加上三等。

  慕容霸和燕军的表现让王猛看到了偷袭的可能,午后麻姑和申钟、刘茂、赵庶、张春等一批去邺城拥戴石青称帝的将官走了之后,他立即布置了这次夜袭;打算以此为开端,突破僵持已久的变局。

  燕军在距离邺城之北六里外建了三个大营,慕容霸的先锋军居中,李产和孙兴两部一左一右拱卫。三个营纵深五里,彼此相隔一里连成一片,连接后的宽度比邺城北城墙还要一些。慕容俊回师攻打安国,将孙兴这部人马带走了,现在的燕军大营就成了先锋军和李产部相互倚靠的双营模样。

  说是双营,依照进过燕营的韦伯阳观察,先锋军大营内其实被隔成四个独立的营寨,分别为中军主帅营、骑兵营、步卒营、后军辎重营。至于李产部大营内部是如何构建的,韦伯阳没进去过就不得而知了。鉴于此,民军将夜袭的目标定为慕容霸的先锋军营。

  燕军的大营套小营的结构为夜袭造成了许多阻碍,攻入大营营栅只算进入外围,接下来还有一道小营营栅需要攻克,而这个时候,夜袭很可能已经失去了突然的优势,夜袭一方的人马面对的可能是反应过来、集结完备的敌军。

  王亮思酌之中,夜袭先锋赶出三里多路,进入到燕军警戒巡哨地带,黑糊糊的燕军大营已然在望。“传令殷参军,后队保持速度,准备跟进。前队加快脚步,随某向敌营突击。”

  在明亮的夜空下发动袭击,根本瞒不过对方的游哨和钉子哨;突袭指望的是对方士卒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做出合适的反应。是以,临近燕营,先锋军干脆不再遮掩行迹,王亮率三千悍卒为前队,加快脚步,旋风般地扑向燕营。尹刺和两千士卒为后队,保持原有速度,不紧不慢地前进,后队的职责是在突袭顺利的情况下为扩大前队战果,或者是在不利的情况下掩护前队退出。

  密集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引起了燕营的注意。“什么人!”

  “是敌军夜袭——快,吹号报警——”

  尖利的惊呼划破黎明前的寂静,紧跟着呜呜的号角响起来;燕营里次第亮起一支支火把,人影绰绰,传令的、回禀的、集结的士卒在光影里快速穿梭奔跑,紧张但却有序。

  对手当真有了防范?!

  王亮紧锁双眉,密切关注着燕营的动静。对方的反应果然和王猛担心的一样,不像是没有准备。只是到底如何,还要攻进去试试才知道。

  “冲车上前——撞寨门!”王亮低喝一声,两辆冲车被推了出来,二十几名士卒齐声呐喊推着冲车向燕营寨门冲去。

  噗噗噗三声响,简易寨门哗然倒塌,王亮挥刀大喝:“杀进去——”三千夜袭先锋避开鹿砦顺着寨门冲进燕营。

  “杀——”

  “杀——”

  寨门内外同时响起震天的吼声。先锋军向寨内冲突;一队队穿戴齐整的燕军在帐后亮出身形,从四面八方地包抄过来,两军在大营营栅内侧和小营营栅外侧迎头撞上,激烈厮杀起来。

  面对成建制的燕军反击,王亮终于断定燕军是有防备的,当即大声下令:“传令后队弓箭阻断掩护,前队撤出燕营——”

  “杀!”燕军厉声大喝,刀枪齐举,向前捅刺,只是人数不多,约莫有一两千人左右,气势上没能压垮民军。民军有所准备,夜袭先锋前队败而不乱,缓缓向后退却;燕军打着灯笼火把,紧追不舍地逼上来,衔尾追杀,双方一进一退,高举的火把如一条火龙向南游走。

  民军后队距离燕营约莫一里有余时,前方的呐喊声传了过来,紧跟着王亮的命令也到了。尹刺遂命令道:“停止前进——刀盾手结阵掩护,弓箭手对准敌营寨门自由散射。”

  两千后队士卒停下步伐,一千五百名刀盾手竖盾结阵,接应退回来的前队;五百弓箭手张弓拈羽,瞄向火把通明的营门方向放射箭矢,阻断从中追杀而出的燕军。

  燕军中军帅帐,披挂整齐的慕容霸听到声响长身而起,抓过倚在塌前的长槊,一边往外迈步,一边忿怒下令:“传令骑兵集结,准备出营冲击!传令李产,即刻集结本部携带云梯攻城;传令中军,会同步卒营衔尾追杀,跟在敌溃军之后杀进冀州城。晓谕全军,当先入城者,赏百金,官进三级。”

  慕容霸希望冀州城能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归降,韦伯阳的到访着实让他非常高兴。然而,高兴归高兴,作为一个用兵经年的老手,慕容霸知道,韦伯阳的来访还有另一种可能——骄肆对手,探查虚实,以便行险偷袭。尽管这种可能很小,小到可称之为万一,但他依然不敢疏忽,暗中做了一番筹措。民军不来便好,来了他就要将计就计,借势展开反击,争取一举拿下邺城。

  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民军偷袭的可能非常小,慕容霸对此没有一点把握,所以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李产部,也没有暗中吩咐骑兵营、后军辎重营戒备。只让负责守卫营寨的步卒营和自己的中军营两部士卒暗中戒备、枕戈以待。这两个营有近一万五千人马,应付偷袭可谓绰绰有余。

  实践证明,“小心无大错”这句话再有理不过了。谨慎的提防让民军的夜袭没占到任何便宜,但是慕容霸没有一点欢喜之色,他希望民军能够顺畅地归降,交出冀州城,不希望出现眼前这种反复无常的局面。

  可惜天不遂人愿,冀州城民军看来是准备顽抗到底了。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手段厮杀决战吧。

  慕容霸对汇集过来的中军营士卒扬槊高呼道:“目标冀州城!杀——”说罢,慕容霸迈开大步率先冲出中军小营,穿过为中军提供掩护的步卒小营,向寨外杀去。

  冀州城头。

  王猛凝神远望,当看到一支支高举灯笼火把的队伍从燕军营中冲出,向冀州城方向靠近过来之后,他再不犹豫,扬声喝令道:“向丁析、李崇传令,命令他们按第二套计划行事。”

  左右两名亲卫点燃了四支火把。左边一人手举两支火把向冀州城西北拐角处方向团团挥舞,在胸前画圆;右边一人同样动作,只是面对的方向却是冀州城东北拐角。

  火把信号传出去不久,西北、东北城墙拐角处各自有两团光圈回应过来;王猛轻嘘一声,对身侧的王宁说道:“王将军!预备队可以出城了。无论如何,请坚守到天明。”

  夏日天亮的早,此时距离天明其实还不到半个时辰。

  王宁抱拳躬身,自信地应道:“王将军放心。除非王宁和三千预备队儿郎全部战死,否则天亮之前决不后退半步。”

  脚步踢踏声中,王宁大步下了城楼,扬声喝道:“预备队儿郎!随某出城杀敌——”

  早早等候在城门内的民军预备队将士低喝一声,整队出发向城外杀去。

  冀州城西北拐角。

  城头上回应王猛的火把甫一点燃,在城下待命的丁析大叫一声:“牛子哥哥,事情有变,王将军命令,我部按第二套计划行事。”

  “好咧——咱牛子知道了。陷阵营出发——”万牛子呼喝一声,八百披挂整齐的陷阵士迈开大步向五里外的李产部燕营奔去。

  “出发!跟上——”丁析低声喝令,四千轻甲步卒快步跟上陷阵营。

  慕容霸的将令抵达之时,李产刚刚被东边厮杀的声音惊醒,得知详情后后,他没有犹豫,即刻传令左右擂鼓聚众,准备呼应中军反击民军,趁势攻克冀州城。夏日炎热,凌晨正是睡眠酣畅的时刻,匆忙擂鼓聚众并非易事。

  李产部还未完全集结完毕,陷阵营和丁析部四千民军已经杀到寨门。丁析说道:“牛子哥哥。你带四百陷阵士和以前步卒绕到东边,堵住李产和慕容霸联通的寨门,我和常苦儿大哥堵正门。”

  民军杀到寨外,没有向里冲杀,而是在丁析的指挥下兵分两路,万牛子统带四百陷阵士和一千步卒绕到大营东侧,围堵李产部专门和中军大营联通的侧门;丁析和常苦儿两人统带四百陷阵士和三千步卒在李产部正门布阵,堵住李产部燕军的出路。

  丁析部和陷阵营此行的目的不是突袭,而是要把李产堵在大营之内,不让这两万五千燕军参与战事。

  冀州城东北拐角处。

  几乎在丁析反应过来的同时,藏在东城墙根下的李崇也注意到了王猛传过来的信号。“不许叫嚷!依次向后传令,全军按第二套计划分三个进攻波次,牵马潜行,向燕军中军大营靠近。”

  左右骑士依令扭头向后,顺序传达李崇口令。李崇一手绰枪,一手牵马,当先向北而行,走了二十余步出了东城的遮掩,他向西一转,转过城墙拐角,默默地向西北方向摸索前行。

  西北方八里外灯火灯明,偷袭未过的民军先锋正边战边向城池方向后撤,杀出营寨的燕军穷追不舍,呐喊着和民军缠战在一起。

  原本被明亮的夜空映得很清晰原野因为酣战之地的辉煌灯火,反而衬得阴暗模糊下来,以至于没有人能发现这支牵马潜行,悄然靠近的骑兵。

第七集 第六十五章 夜袭(下)

  “反复无常的小人,尔等奸计瞒得过慕容霸乎!”

  大喝声中,慕容霸率数千中军卫士赶出燕军大营,加入战团。他是出了名的猛将,虽然夜间不能乘马作战,武力因此削弱了三分,就算如此步战也不是民军普通士卒能够抵挡的。长槊一圈一搅,两名民军士卒腹裂肚穿,肝肠四处抛洒。长槊势头未尽,顺势前推,一名民军士卒被撞的跌退几步,将身边好几人都连累的站立不稳。

  十几名慕容霸亲卫呐喊一声,趁势由此杀进。

  “前队从两翼后撤!弓箭手,那个穿铁甲、使长槊的是慕容霸,都给我对准了射——”尹刺两眼发光,像盯上了猎物一般紧盯着慕容霸的。前队刚刚退到后队阵前,后队还没直接加入战团,尹刺得以有闲旁观战场。

  慕容霸的首级可是能值好大一份军功。民军弓箭手得到提醒,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股脑都将箭矢对准了慕容霸。“叮叮铛铛”一串脆响,七八支幸运的箭矢碰上了目标,在铁甲上敲打出一溜溜火花。更多的散在附近,误中副车射倒了五六个亲卫。

  “保护将军!”在战场上,死亡不能让人惧怕退却,更多的亲卫涌上来护在慕容霸四周。

  “从两翼撤——不要冲了本阵。”王亮一边舞刀招架,一边高声大喊,指挥夜袭前队趁机向后队阵后撤走。

  “不要管我!向前——休要走了敌军。杀!”慕容霸大步向前,脱离亲卫的保护,挥槊扑向尹刺摆下的战阵。

  “杀——”将帅率先冲锋,士卒岂敢落后,上万燕军厉声大喝,山呼海啸般蜂拥扑向民军战阵。

  “挡住!挡住!杀——”尹刺声嘶力竭地大喊,这时候他再顾不得慕容霸的首级了,只顾忙着指挥两千民军拼命抵挡燕军的冲击。可惜民军士卒人数太少,战阵只禁受了燕军三轮冲击便即瓦解。

  “往两边退——不要冲乱本阵——”尹刺撤退的口令与王亮如出一辙,原来前军退下来后一刻也没耽搁,距离后军半里外匆匆结出了一个防守阵势反过来接应尹刺部。

  眼见民军败而不乱交互接应,慕容霸有些诧异,只是一瞬,他便不再理会,沉声喝道“来人,传令慕容军,命他尽快集结骑兵出营,天亮后准备追杀敌军……众儿郎!随某杀——”

  燕军、民军在燕营和冀州城之间激战之时,李产部营寨正门和侧门的厮杀也开始了。在这两处展开的厮杀场面也许没慕容霸那边大,却更加血腥,更加激烈。

  两万五千燕军除了五千工匠青壮和五千骑兵没有参与,其余一万五千步卒尽皆投入到夺门而出的战事之中。

  八百陷阵士和四千民军步卒堵住两道寨门,半步不退,死死挡住燕军的出路。民军有备而来,选择的防守之地是寨口最狭窄之处,不容燕军铺展兵力,燕军人数上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想冲出营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杀退对手。可惜的是这个办法不灵,民军以陷阵士为骨干、以新近完成整训的四千精锐为主力,其凶悍坚忍比燕军只有更强,绝不会被轻易吓退。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对手,倚仗人数优势,耗死每一个对手。

  李产别无选择,只能和对手拼消耗了。

  “射——射——射——”

  “射——射——射——”

  李产、丁析一个寨外、一个寨内,同时大喊。三千燕军弓箭手和五百民军弓箭手同时向寨门内外泼洒箭矢。

  寨内,一万五千燕军步卒被分成十五个千人队,顶着盾牌轮替向寨门发起攻击。只是盾牌再是严密,也无法完全遮挡从天而将的箭矢,一个千人队还没出营,先就倒下一小片。

  寨外,陷阵士举着盾牌护住头脸,守住狭隘的地段;成千上万的箭矢落下来,打在铁甲上,爆豆一般密密麻麻地作响。民军其他士卒距离靠后,躲在对方箭矢的射程边缘。

  燕军冲出寨门,常苦儿大呼一声“上啊——”,陷阵士抛下小盾,迎着箭雨,旋风般冲上去,奋力舞起金瓜锤。

  “杀——”

  刀枪如林,密密匝匝向前突刺;金瓜锤如天降陨石,挟带着惊天威势狂舞乱砸。箭矢如雨,在厮杀的战场上无差别地收割生命。

  “冲过去——”

  燕军在督战队钢刀的威胁下,迎着金瓜锤向前突击。一个普通的千人队按说不是四百陷阵士的对手,但是他们的目的是冲过堵截,而不是和陷阵士缠战。这样一来就会简单许多。一两百燕军冲过阻截,成功出了营寨。其中一人兴奋地大叫:“出来……”话未说完,一支从寨内射出的雕翎插进了他的后颈,好不容易逃过金瓜锤的他,却被自己一方的弓箭手误伤了。

  没有人在意这种伤亡,李产目不转睛地盯着寨门的厮杀,眼见己方士卒越来越少,及时地下令道:“下一队!上——”

  寨外,丁析环刀向突出营寨的小股燕军一指,冷声道:“一二三四列刀盾手。杀上去——”

  “杀!”一千刀盾手顶着盾牌加入绞杀漏网之鱼的战团,只是向前一动,他们就进入到燕军射程弓箭手之内。本就密集的箭雨更加稠密、更加快速的泼洒过来,在金瓜锤下逃过一劫的燕军和民军前四列盾牌手开始同时接受箭矢的洗礼。

  箭矢瓢泼大雨般急下,双方士卒在其中往来纵横,互相砍杀。没多久,大半人身上都挂上了一支或几支甚或十几支箭矢。只是没有人在意,没有人顾得拔下箭矢,一个个只盯着对面的刀枪。这时候的生死,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靠得是老天爷照应。

  “下一队!上——”

  “下一队!上——”

  李产面无表情地下令,连着替换了四个千人队。

  丁析挥刀前指,冷静地下令:“传令。陷阵士撤下来休整,预备队!上去替换。”

  “杀——”一千民军冒着箭雨、顶着盾牌冲向寨门。

  常苦儿和幸存的三百余陷阵士缓缓后退,瞧着手下一个个筋疲力尽的样子,常苦儿哈哈大笑,颇为豪气地嚷道:“小的们,这才多久就顶不住了。你们是没见过当年俺随大将军在悬瓠城那一战的模样,那才……。”

  常苦儿正说着,噗地一声响,一支流矢端端正正地插在他的人中之上。看着面前颤巍巍的雕翎,他楞了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闷闷地说道:“他奶奶的——要死了,当不成大英雄了。”话毕,身子向后一扬,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到在地。

  “啊呀!常头——常大哥——”

  后撤的陷阵士一下子乱了套,轰地一下围着常苦儿尸首吆喝叫嚷。喊了半天没见反应,其中有和常苦儿交好的,大吼一声:“他奶奶的——常大哥被燕军害死了,兄弟们,我们要给常大哥报仇。”

  “报仇!报仇——杀上去——”三百余陷阵士怒声大喊,转身向寨门杀去。

  丁析眉头一皱,冷漠地下达命令:“传令!命令陷阵士撤下来休整,不得违背军令。”他和常苦儿交情其实很不错,但是杀场是公平的,没有谁不可以死,统帅不能因此影响战事。

  另一处战场。

  王亮、尹刺两部试图交替后撤,无奈燕军太多,攻势太猛,想要让后撤保持有序变得越来越艰难,就在这时,他们得到了王宁的支持。距离冀州城约莫两三里的地方,王宁率三千步卒用大盾布下了坚实的战阵。

  见到王宁这支人马,慕容霸变得沉稳许多,不再急于追杀了。据他所知,冀州城内有一万五左右的守军。不算适才伤损眼前还有七千,另有五千在和李产部缠战,也就是说,民军已经是倾巢而出,城内守军所剩无几;只要将城外两部民军剿杀干净,城池将不攻自破。

  “中军营随某从中路突破,步卒营分为两部,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断不容敌军逃脱。”天色朦胧之际,慕容霸把近一万五千燕军分作三部,呈弧形向民军战阵发起攻击。

  “弓箭手先行集结,阻断攻击。”躲进阵中的王亮冲疲惫散乱的夜袭先锋士卒大声疾呼,勒令弓箭手协防战阵。

  传令兵的吆喝传进燕军耳中,三路燕军脚步更加快了,希望在弓箭到来之前抵近民军战阵厮杀。

  “杀!”

  双方相距极短,速度稍稍加快便即短兵相接。民军大盾手躬腰躲在盾后,死死抵住大盾,防止被对方冲垮;长枪手双手疾速收缩推进,架在大盾上的长枪毒蛇一样向前攒刺。燕军冲在最前的敢死之士或用刀格,或用盾挡,脚下不停,身子使力向大盾撞去。有的因为心生畏惧脚下速度慢了,被后面涌上来的人一挤,便身不由己地跌向前,不经意间就被长枪捅了几个窟窿。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之上,胆怯的往往最先送命。

  “杀——”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两军彻底粘连到一处,坚实的盾阵被对方冲的七扭八曲不成模样,好几处大盾倾倒,燕军沿着缝隙杀进阵中。

  天色越来越亮,火把灯笼已被燕军丢弃,此时不用照明,双方凶恶狰狞的面孔也都清晰可见。阵内的弓箭手匆匆集结,开始向燕军后队发起阻断射击。可是依旧无法挡住燕军凶猛的势头。王亮、尹刺急令麾下步卒集结,准备帮助王宁守阵。在燕军无休无止汹涌的扑击下,王宁的三千人马就像一道脆弱的堤坝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就在这时,燕军之中突然有人惊恐地高喊“骑兵——”这句喊声就像是战事的一个休止符,喊声出口,一两万人的动作似乎都出现了片刻停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骑兵在在这种混乱的战场上出现意味着什么。那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轻易地将对手扫荡得干干净净。

  能让燕军惊恐的自然是民军的骑兵了。晨曦之中,一万多骑士牵着战马从弥漫的晨雾中现出身形,当燕军发觉的时候,李崇混编骑距离战场已经不足两里了。

  “吹号!第一队上马!冲锋——”李崇一跃上了战马,长枪一指,当先冲了出去,近四千归属第一波攻击的骑士飞身而起,催马扬枪,由东向西打横切向燕军。

  铁蹄如雷,震天动地。望着迅疾杀来的混编骑,慕容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没有结阵的步卒遇上骑兵本是极可怕之事。尽管可怕之极,但若是正面对上,步卒并非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真正让步卒陷入绝境的是骑兵从两翼和背后发动的突袭,步卒在那种情况下逃不能逃脱,防守无从防守,可谓陷入真正的绝境。当前正在向南攻击的燕军的处境就是如此,别说来不及转身抵抗,就算能够转身抵抗骑兵,却又等于将侧翼毫无遮挡地暴露给了民军步卒,无论如何都难逃覆亡的命运。

  “慕容军——”

  慕容霸仰天疾呼,奉命集结燕军骑兵的慕容军这一刻若在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慕容军的脑袋。其实慕容军也很冤枉。骑兵突发性集结比较困难,不仅需要集结骑士,还要集结战马,在此之前甚至还要喂饱战马,这时候的燕军骑兵都还在喂马呢。

  “断腕——”

  李崇扬声大喝,当先冲进燕军之中,把一个惊骇的忘记反应的燕军士卒挑飞出去。断腕——当年毒蝎的成名战术,在丁析的教导下,李崇部混编骑这次突袭用得就是断腕之术,打横斩断对方攻击的势头。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混编骑这把钢刀太过巨大锋利,一刀横切,断的不仅仅是燕军进攻的手腕,连带整个身子都被剖为两半。

  攻击王宁部战阵之时,燕军散得很开,以便尽力扩大攻击面。这种阵势为混编骑的冲击提供了极大便利,三四千骑如同一把锋利的犁铧,毫不费力地从燕军中犁过。只是当混编骑第一波攻击过后,松散的燕军变得更加稀疏了,足有一两千人倒了下在这波攻击下。

  这仅仅是开始,李崇刚刚率部穿过燕军,混编骑的第二波攻击接踵而来,接着是第三波几千骑的耕耘梳理。

  三波攻击过后,燕军步卒死伤近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结束;李崇统带的第一波混编骑恰好调转马头,从西向东再度发起断腕冲击。

  “断腕——断腕——”震慑魂魄的呐喊让每一个燕军都感到心惊胆战。

  “跑啊——”

  燕军哗然大叫,再也顾不得军令什么的,转头向燕营逃窜,连正在与王宁部纠缠的燕军也顾不得抵挡及身的刀枪,不顾一切地向回逃。逃,未必能在骑兵的追击下逃脱;但是不逃,铁定是死路一条了。就连慕容霸也没有拒绝逃跑,半推半就地任由几十名亲卫拥簇着向营寨逃窜。

  “杀——”混编骑全军突击,兜头拦截阻杀,民军步卒大声呼喝,在燕军身后肆意砍杀。从杀场到燕营这段三里多长的路途,已经成了燕军的死亡之路,成片成片、成群成群地砍瓜切菜一般被斩杀,斩杀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投降。

  在亲卫拼死保护下,慕容霸逃回燕营,和他一样幸运的燕军仅有一两千人,不等慕容霸收拢人手布置防御,六千余民军步卒一涌而入,紧跟着杀进来;慕容霸率领残部逃进步卒小营,民军跟着杀进步卒小营。

  慕容霸继续往里逃,在步卒小营与中军小营之间的通道上与慌慌张张赶来的慕容军部骑兵相遇,两军相向而行,挤成一团,民军在后大肆砍杀。燕军骑兵被逃兵冲散,跟着慕容霸一起逃进中军小营,民军追进去,燕军继续逃出窜,进入后军辎重营。

  辎重营统带见机的早,将工匠青壮组织起来布置了防御,放慕容霸、慕容军进入辎重营后,拼死挡住尾随其后的民军。

  王亮、王宁、李崇见对方防守甚严,遂放弃强攻。一把火烧了燕军三个小营,然后赶到李产部营寨,将阻敌的丁析部和万牛子部接应回冀州城。

  是役,民军以三千人的伤亡斩杀燕军两万余,烧毁缴获敌军帐篷旌旗无数。五万五千攻城燕军仅剩三万余,其中近半是工匠民夫,对冀州城再无威胁。

第七集 第六十六章 停止攻击

  五月初的时候,鹿勃早联手无极守将王龛,趁慕容俊立足未稳突施夜袭,斩获不少。燕军受此小挫,攻打安国的势头暂时缓和下来,改以围城为主。

  五月十一,“麻秋遇刺、石青被大晋朝廷处死、邺城大乱”的消息传到城外燕军大营,慕容俊大喜,知道自己苦候已久的战机终于来了。当天晚上,燕军飞骑四处,向冀州北部各城堡壁垒传讯喊话,大肆宣扬石青、麻秋身死、邺城变故的讯息。与此同时,慕容俊勒令各地燕军全力一赴地展开攻击,用更猛烈的厮杀摧毁各地民军斗志,促使其尽早投降归顺。

  五月十二,慕容俊亲至安国城下督阵,燕军新一轮的攻城之战就此展开。

  安国城池不高,壕沟也不宽,防守时有些优势,却并非难以攻克的险关天堑;最要命的是,上次为了引诱慕舆根的骑兵入殻,东城墙任由燕军挖塌了一个大缺口。这个缺口后来被民军用土填埋上了,但因时间太短,填塞的土来不及夯实,这就给了攻城燕军一可趁之机。

  需要将功赎罪的慕舆根为了在慕容俊面前表现英勇,将四万攻城大军分为两支,族弟幕舆泥率一万人马攻打北城以为牵制,他自己亲率三万人马攻打东城,其中一万五顺着东城墙铺开也为牵制,另有一万五千人马组成敢死队,轮替对缺口新填塞的土墙发起冲击。

  箭矢如雨,人潮如浪;燕军从两面发起攻击,猛烈而又有序。守军明显受到了传言的影响,反击比以前疲软许多。

  “冲车——上!工匠队跟上——”慕舆根抵近城墙缺口段,有条不紊地指挥敢死队上去冲撞。

  壕沟早就被填平,冲车畅通无阻地向填塞的新土发起冲击;咚咚的闷响声中,土层哗啦哗啦地向下垮倒。燕军工匠、民夫组成的队伍冒着箭雨擂石冲到城墙下,奋力挥动镐鋤,扩大冲车的战果。新填塞的土层泥流一样向下滑落,陡直的城墙慢慢开始显现出倾斜的坡度。

  “干得好!”在一万王宫卫士拱卫下远远观战的慕容俊忍不住赞了一声。依他估算,按照这个速度挖下去,即使城内守军宁死不降,三五日后,安国城也必定会被攻下。

  内史李洪及时地凑趣道:“石青、麻秋完了,民军完了,中原半入燕国囊中。燕王该当放眼远望,向众生昭告燕王吞吐天下之志矣。”

  慕容俊心领神会道:“再等等,再等等看——”

  李洪眼珠一转,口风顿时变换过来:“燕王高瞻远瞩,沉着持重,微臣远远不如矣。”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哈哈——”慕容俊被李洪逗得极为开心,忍不住欢畅地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两匹快马从阵后闪出,飞快地疾驶过来。李洪瞧见后兴致盎然地说道:“燕王,估计是哪儿有捷报传来了。”

  慕容俊微微一笑,颌首反问道:“汝倒猜上一猜,这会是何处来得捷报?”

  李洪目光转向疾驶而来的骑士,思酌着说道:“也许是……。”

  他准备说是冀州慕容霸那儿来的捷报,因为冀州城距离邺城最近,风吹草动的时候比其他城池反应的应该快多了。然而,未等他说出答案,疾驶而来的通传骑士先就开了口:“报——北平太守回禀燕王,昨日凌晨,冀州城民军突然偷袭先锋军大营,尽管先锋将军有所准备,依然大败亏损,死伤两万余精锐部众,先锋军因此建制不整,今已不再有攻城之力。去留如何,请燕王示下。”

  李洪闻言一个抖索,将到嘴边的话及时咽下肚,觑眼偷偷向自己的主子打量。

  慕容俊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等过了好一阵,他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脸色旋即一变,铁灰青白难看之极。

  “好贼子,临到这般时候还在垂死挣扎,寡人倒也看看汝等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嘿嘿,好五弟,汝向来自负天下无敌,不将他人放在眼里;如今败成这般模样,以后还有脸来见寡人么!”慕容俊嘿嘿冷笑,一会儿咒骂冀州民军不知好歹,一会又对吃了败仗的慕容霸咬牙切齿。咕咕叨叨了好一阵,他突地一抬眼帘,露出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珠,狠声说道:“来人!传寡人诏谕,命慕舆根加紧攻城,三日之内必须给寡人屠了安国满城上下,以儆效尤。否则,让他拿头来见寡人!”

  慕容俊在安国杀气腾腾,冀州城却感受不到半点。北城外的李产部大营愁云惨淡,慕容霸担心城内再次偷袭,伐、先锋军放弃了原来的营地,移过来与李产部合兵一处,对城内民军严加戒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冀州城南,此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休整过来的万余混编骑鱼贯而出,绕道向西边的赵郡房子城开拔。征北大将军府一干将官送到吊桥之外,王猛拉着李崇双手,殷殷叮嘱道:“王某原准备依托城防消耗对手,待燕军筋疲力尽,损失惨重的时候再予以各个击破;然则事有不谐,民王遇刺、邺城生变来的太过突然,无论如何辩说都会对军心士气有所影响;这种情况下若继续一味枯守可能十分凶险;因此,王某只得临时调整对敌方略,提前进行反击,打击燕军的同时提振民军将士信心。昨日凌晨一战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战事需要混编骑和埋伏在房子的后军共同承担,万望李将军和孙都督相辅相助、同心戮力,予以敌军最大的杀伤。”

  李崇挺了挺胸,简短地答道:“王将军放心,混编骑从未让人失望过。”

  王猛默然点头,率先揖手作别道:“混编骑此行北上,不仅要把胜利带到冀北各城,还要将石大将军安然回归、即将称帝的消息传达四方,让天下士人和民军将士明白,只要诚心追随石大将军,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就在眼前。李将军切切小心在意这点,王某坐等将军捷报传回。”

  李崇自信一笑,牵过黄骠马踩镫而上,将要离开之时,他突然又回身问道:“王将军,混编骑走了,北城外的燕军怎么办?为何不先想办法解决呢?”

  王猛详细地回答道:“慕容霸有了防备,再行偷袭只怕甚难,若勉强为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未免很不划算;另外,我军若攻击过猛,很可能会把慕容霸、李产吓得返程北上与慕容俊会合。对方合兵一处,实力大增,各个击破之策很难实施。与其如此,不如以冀州城为饵,将其拖在城下为好。”

  “王将军胸中所藏,凡俗之人难以窥探一二。李崇佩服!”李崇持枪抱拳,在黄骠马上诚恳地向王猛行了一礼,然后拨马向南,追赶混编骑大队去了。

  为了避开燕军的斥候,混编骑先向南行了四五十里,远离了冀州城,这才转道往西,向房子城的方向前进。

  房子距离冀州不远,约莫一百五六十里路,混编骑中午从冀州出发,虽说多绕了几十里,还是在深夜子时前抵达了目的地。

  因为燕军没有过来宣扬,埋伏在房子城内的两万余民军将士此时还不知道邺城变故一事。李崇进城之后,将邺城传过来的消息和冀州城这两天的战事逐一道出,只听得孙威、李邽等将领啧啧称奇惊叹不已,对征北大将军府拥戴石青称帝一事更是感到欣喜振奋。自古以来,称帝决不仅仅是帝王的荣耀,也是渴望建功立业的追随者之荣耀,是他们舍命拼搏的希望之所系。

  房子城距离无极约莫一百七八十里,距离真定约莫一百五十里,刺探燕军军情比冀州城方便的多。孙威告诉李崇,前一段时间燕军可能担心伤亡太大,对真定、无极的攻势很弱,特别是无极城外的悦绾,几乎没什么动作。他和李邽原本有些疑惑,不明燕军为何如此,如今看来,燕军可能是在等待邺城出事,也就是说,张遇作乱弄不好和燕军有关联。

  李崇说道:“张遇作乱是否与燕军有关联不是我等考虑的。以李某看,邺城之事既然已经传出来了,为了配合传言动摇我方军心,燕军肯定会在真定、无极展开强攻,这就给了我等突袭的机会。眼下需要确定的是,我方突袭的对象和计划。”

  事实证明了李崇的判断,第二天中午,在真定、无极周围刺探军情的斥候飞马回报,真定、无极两地燕军倾巢而出,开始大举攻城了。

  李邽遂向孙威提议道:“若能从背后成功突袭慕容恪,燕军西路军算是彻底完了,战果不可谓不大;只是慕容恪很是不凡,尤善于临阵机变,麾下至少还有五万兵马,凭房子的三万人马和真定城一两万守军,只怕难以成功。与其如此,不如以上驷对下驷之计,房子三万人马和无极的一万守军里应外合,一举全歼悦绾部两万人马。”

  孙威、李崇颇以为然。

  五月十三日黄昏,一万余混编骑和两万步卒借着夜色掩护离开房子,一路上晓宿夜行悄然北上;十五日凌晨,民军连夜渡过滹沱河,在北岸河堤下埋伏,埋伏之地距离无极城仅二十多里。

  这两天燕军攻势凶猛,眼睛都盯在无极城城头之上,对身后的滹沱河有所疏忽,清晨悦绾率兵攻城时斥候还没有发现这支伏兵。

  辰时正,燕军斥候发现滹沱河岸异常之时,孙威、李崇也收到了燕军开始攻城的探报,孙威率两万步卒在后散开,呈弧形向无极城包抄过去;混编骑先行突击,与惊慌失措的燕军斥候同时抵达城下。

  正在攻城的燕军来不及撤下来集结,悦绾匆忙率领三千精骑上来迎战混编骑,企图为燕军集结争取时间,城内提前收到消息的王龛见势趁机杀出,与混编骑前后夹击,与燕军缠战。双方混战了半个时辰,孙威引兵杀到,失去统一建制的燕军终于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混编骑和两三万民军步卒衔尾追杀,斩首近万,俘获降兵、工匠七千余,悦绾在千余精骑的保护下逃向北边的卢奴城,燕军营寨和无数辎重粮草尽皆拱手送给了无极城。

  三方民军在无极城内会合以后,连带俘虏降兵,数量达到四万四千多,一时间声势大振。在无极城休整了一夜,十六日上午,王龛率三千步卒留守无极,其余骑步四万余浩浩荡荡向安国开拔。

  安国此时正值最危险的时刻。

  慕容俊给慕舆根下达了“三天之内拿下安国”的命令,时间已经过去五天了,安国城还没有拿下来,慕容俊却没有诛杀慕舆根,因为燕军第二天就重新挖开了安国城墙缺口,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接下来的三天,慕舆根不分日夜拼命地将燕军往缺口里驱赶,但是仍然没有攻进去。

  安国城内,民军和上次的俘获加一起总共有近两万守军,安国城外,偷袭过后的燕军还有五万余。随着缺口的挖开,安国城其他地方的攻防战基本上停歇下来了,七万人马大半集结在缺口内外,一个往进攻、一个向外抵,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进行着惨烈无比的厮杀。

  民军占有两头城墙断口的地利,燕军在缺口外竖起了十余个箭楼掩护己方攻击,抵消了民军的优势;民军人数少,但缺口的狭窄限制了燕军的人数优势;双方处境相差不多,战事的结果最终将取决于士卒作战意志或者是数量,等到其中一方士卒消耗殆尽结果就出来了。

  三天来,安国缺口恍若化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大怪兽,近万燕军和近万守军在此丢掉性命,两万具尸体将缺口堵塞了一次又一次。双方的将领却像没看见一般,依旧成千成千地拼命向里填充人手。

  绞肉机一般的厮杀看得慕容俊心惊胆战,若不是因为夺取安国已经死伤了太多人马,他真想领军退走,终止这种消耗巨大的厮拼。与自豪同时,他也明白三天之内根本不可能从这种顽固的对手手中夺下安国城,因此不再归咎于慕舆根。

  就在这个时候,有从无极溃散下来的燕军逃到安国,并将几万民军援兵突然杀到、悦绾部大败得近乎全军覆灭的消息禀报给慕容俊。

  闻报之后,慕容俊惊得呆住了。燕军南下以来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遭遇的挫折却也不少;其他小挫不提,仅慕舆根安国之败、慕容霸冀州之败、悦绾无极之败这三场战事,燕军就失去了七万多人马。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等打到邺城之时燕军还会剩下大多人马?

  想到这里,慕容俊不寒而栗。就在他坐卧不安之时,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约莫有四万余民军从无极出发,正向安国赶来。

  四万余?

  听到这个数字,慕容俊没有一点犹豫,立刻传令慕舆根停止攻城,燕军转攻为守,撤往蠡县和滹沱河渡口水寨防守。安国城外的燕军包括燕王禁卫在内也才刚刚四万人马,这四万人马久战疲惫,如何禁受的住四万多生力军的攻击,何况城内还有万余民军虎视眈眈。

  从安国撤走时,慕容俊心情糟糕透了,等他来到蠡县,又有一个新的消息传来,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了,近乎于恶劣。

  斥候纷纷来报:冀州北部到处都在流传一个说法,说石青安然回到邺城了,正着手准备登基称帝,中原军民士气大振,各地坞堡壁垒纷纷请缨,意欲北上讨伐燕军,夺回幽州为石青登基献礼。

  “石青肯定是安全回来了,大晋朝廷太也无能。”慕容俊立刻得出肯定的判断,若不是石青回来了,民军的抵抗和反击不可能组织的如此完美。

  “他要称帝了?他要称帝了!他竟然敢称帝!”慕容俊苦涩地咀嚼着其中的滋味,良久,对左右吩咐道:“传令四方,各路人马暂停攻打,转攻为守,小心防备民军反击。另——速招辅国将军、辅弼将军和先锋将军来蠡县议事。”

第七集 第六十七章 麻姑的决定

  麻姑是五月十三日下午抵达邺城的。刘征、郎闿、蒋干、刘群、魏憬、包括宿卫军统领条子和降将王泰等邺城数百人数都迎到了华林苑之北,祖凤没去,她生产还没满月,祖胤去了,并替祖凤向麻姑致歉。

  麻姑带着淡淡的戚容,没有和任何人单独说话,环环向众人点了点头算是致谢,便驱车默默前行,直到进皇宫下了座驾,她才开口问条子:“条子叔叔,父亲的遗体呢?我想去告别一下。”

  殓麻秋尸身的棺木安置在荫凉通风的西阁。条子似乎被麻姑还要悲伤,一脸哀痛地引麻姑来到西阁,一众文武将官跟着尾随到了西阁。

  正值酷暑,尸身很难保存;条子为此费了很大的功夫,棺木横置在一眼泉水之上,不断涌出的泉眼带来丝丝凉意,棺木内铺满了辛辣的香料,用于反腐驱虫。

  棺木上面敞开着,没有上盖板。刘征叹息一声道:“请夫人节哀顺便。”

  麻姑衣裙抖动了几下,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迈步,到棺木旁之时,双手一探,紧紧抓住棺木边缘,静静地向里凝视,始终没有发出哭泣之声。

  向棺内端详了一阵,麻姑嘴唇蠕动,低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在祈祷,又似乎是在和棺内的麻秋说话,声音微不可闻,连旁边的条子都没听清麻姑说得是什么。

  过了小半个时辰,麻姑轻吁口气,转过身来;她精神看起来很好,眸子晶莹清澈,贼亮贼亮的,就是脸色煞白,没一点血色。一众文武怔怔地看着她,没料到她能如此坚韧。

  麻姑目光一转,落到刘征身上,然后淡然说道:“刘老大人,征北大将军和前方将士有些话托我转告诸位,可否将政务部公署大堂借我一用。”

  刘征哎呀了一声,带着些埋怨道:“夫人何需这般客气?有事只需吩咐老朽就是了。”

  “多谢老大人——”麻姑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对众人道:“诸位请去政务部公署大堂稍候片刻,我和条子叔叔单独说两句话就过去。”

  “谨遵夫人钧命。”众人齐齐向麻姑作揖告别,跟在刘征身后前往政务部公署。

  西阁只剩麻姑和条子之时,麻姑神色柔和了一些,深深叹息了一声,柔声对条子说道:“条子大叔。麻姑有个不情之请,大叔能答应吗?”

  条子沉声说道:“小姐,民王走了,你就是屠军的主子,只要小姐一句话,就算让条子死,条子也不敢有半点迟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问条子的。”

  “好。条子大叔这样说的话,麻姑就不客气了。”

  顿了一顿,麻姑干脆爽快地说道:“父亲走了,麻姑不想再看到屠军存在下去,麻姑希望屠军彻底解散,到襄国整训后编入其他民军之中。”

  “什么?”条子大吃一惊,急忙辩解道:“小姐,这如何使得;屠军可都是自己人,一旦分开再想聚到一块可就难了,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哪里还有人来保护小姐?”

  “麻姑以后——永远都不会有用得着屠军的地方!”

  麻姑目光一冷,逼视着条子,口气极为冷淡地说道:“条子叔叔,你说以后有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再说,麻姑已经嫁人了,就算有什么事,也有夫家保护,哪里用得着屠军。”

  “哎——小姐,你嫁的夫家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能比的。”

  待麻姑说罢,条子急得额头青筋绷其老高,红着脸争辩道:“姑爷这等人物以后肯定是三妻四妾的一大家子,民王走了,小姐身为夫人,背后若没人相帮,保不住会受他人轻视怠慢,这等家务事姑爷哪有时间过问?又怎么保护小姐?到时只能靠自己人了,屠军就是小姐震摄他人的帮手,小姐千万不能自毁长城啊。”

  麻姑摇摇头,缓和着语气解说道:“条子叔叔,你想岔了。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争,一种人不争。争的结果往往只有一个,争的人却是无数;所以一旦踏上相争的道路,身边可能都是敌人和危险。麻姑是不争的人,远离尘嚣;无欲无求,如此这般相争的人谁会顾得与你为敌?哪里又会有危险?条子叔叔好心,可如此作为等于将麻姑推到相争之路上,置身于危险之中;与其让屠军保护,还不如麻姑脱离是非、屠军尽早解散的好。”

  “争与不争?”

  条子愕然一愣,继而不服地说道:“小姐想得虽好,只怕一厢情愿了。这世间哪有无欲无求的净地?连姑爷都是相争之人,小姐身在其中,只怕难以免俗。督帅平日一再交代,屠军不仅要帮督帅扫平天下,还是在姑爷那儿为小姐争口气,不可让人小觑了。”

  “哎——可怜,深陷其中的不了解外面人的想法的……”麻姑低叹一声,眼光瞟向盛放麻秋尸身的棺木,幽幽说道:“条子叔叔和父亲一样,心里只装着一个‘争’字;以为大千世界皆是如此。孰不知世间有不少人已跳出世俗界,更不知道跳出之人的想法。”

  条子嘴巴一张想说什么,麻姑摇摇头,怜悯地说道:“条子叔叔不要拿石青说事,你和父亲不了解石青,他看似争道中人,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如果说世俗界是一等的话,麻姑这样能跳出世俗界的就又是一等,这一等在冷眼旁观世情纷乱万象之时同样迷茫万分,不知离开世俗界后当何去何从。石青这样的是第三等,第三等的不仅跳出了世俗界、看清了世俗界、而且还知道以后所走的道路,最后重新入了世俗界。这时候,他的争与其他人的争已经不一样了;麻姑在旁看得清楚,石青从来不是在为自己争,他是为了心中的‘道’在争,他已经是得道之人了。跟着这样的人在一起,麻姑担心什么呢?怎么还会用屠军保护自己呢?”

  麻姑这番话玄而又玄,形而上之,条子迷迷糊糊,根本没有听懂,通过这番话他唯一明白的一点是:小姐相信姑爷能维护自己,铁了心不要屠军了。既然如此,他这个家奴还有什么说得?

  黯然片刻,条子痛疚地说道:“小姐坚持如此,条子不敢多言,让屠军这个名号随督帅的名号一起消散吧。条子只有一个请求,请小姐允准条子跟在身边侍候。”

  麻姑点点头,和声道:“条子大叔征战一生,是该褪下甲衣享享福了。这样吧,条子大叔安排一下,屠军中年龄过了五十的孤寡,愿意的可以到麻府旧宅闲居养生;大家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是!”

  条子应了一声。说好了屠军以后的去向安排,条子就引着麻姑前往政务部公署大堂。

  麻姑需要向邺城诸公转告的是“推举筹备石青称帝”一事,随行而回的申钟、赵庶、张春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没人莽撞地向刘征、郎闿等邺城人士先行透露,按照王猛的说法,这件事必须由夫人首先开口倡议才算合乎礼仪,谁提前透露,谁就是在和夫人争功。

  来到政务部公署大堂,由刘征引领着在上首坐下,麻姑神色再次转入平淡无波的状态,她平静地向下扫了一眼,朱唇轻启,清清冷冷的声音便在大堂内回响起来:“诸位大人。军国大事不是麻姑一介女子可以置掾的,即便是父王突遇不幸、大将军未归、邺城无主之时,麻姑也不愿掺和军国大事。之所以召集诸君前来,一来是征北大将军府上下有话托麻姑转告;二来是身为民王唯一后嗣,需要对善后之事有所交代……”

  麻姑一开口便言辞深奥似有所指。数百人围坐的大堂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只几百双眼睛在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座中人各自竖起耳朵用心倾听揣摩麻姑的话语。

  “……鉴于此,麻姑有三件事需要说明。其一,父王不仅是麻姑生父,还是中原九州之王;民王丧礼宜从公不从私,由继任者主持,不该由麻姑主持。其二,民王未称王之前,以屠军举事而名扬天下,称王之后该当胸纳四海,心怀天下,屠军这等私军就不该继续在世间存在。是以,作为民王之后,麻姑宣布,从此时起,屠军全部打散,接受整顿后编入民军,以后,世间再不会有屠军这个旗号。其三,中原逆乱数十年,数百万生民惨遭凌辱,大晋朝廷对此置若罔闻,不思振作,偏居江东一隅,兀自偷乐寻欢。天作孽尤可存,自作孽不可活;大晋朝廷上负苍天祖宗,下弃社稷黎民,实不堪为天下之主。鉴于此,征北大将军上下将士同心请命,欲推举石大将军为帝,廓清四海统一天下,为苍生社稷谋万世之基,造安乐盛世。诸君以为如何!”

  说到这儿,话音嘎然而止。

  大堂上更加安静了,鸦雀无声,静得呼吸声音大一点都能清晰可闻。麻姑说得三件事一件比一件让人惊心;前两件还好,惊奇之余众人只会暗赞麻姑识得大体,后一件却能让在座所有人都感到惊心动魄,忍不住浮想联翩。

  称帝!大将军称帝!大将军要称帝了!!!

  无论之前有多少人想过这种可能,可一旦事情真临到面前,仍然忍不住让人血脉贲张,难以自已地憧憬遐想。

  “咕咚——”

  万籁俱静之中,堂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众人一惊,循声瞧去,但见政务部主事刘征不知怎么的歪倒在席塌之上。

  “咦!老大人你怎么啦——”一旁的刘启惊咦一声,急忙探身过去扶持,后面两排的从事吏员跟着跑上前相帮,一起将刘征扶正坐定。

  刘征脸色红润,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只是身子软塌塌没什么力气,需要别人扶着才能坐稳。“没事,老夫没事。老夫是在高兴。哈哈——大将军称帝——太好了!只有大将军这样的人称帝才是天下黎庶之福!才是江山社稷之福!老夫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好了!哈哈——”

  大笑声中,刘征双腿一蹬,身子一垂,倒在刘启怀里,阖眼长逝。

第七集 第六十八章 麻姑劝妹

  张遇动乱过去五六天了,战火肆掠之后留下了一堆堆焦黑的废墟,余烬硝烟已经消散,邺城的秩序跟着慢慢恢复过来;重建房屋,施粥赈济,安葬死者,抢救伤亡,祖夫人产子,麻夫人回邺……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急事要事让劫难后的城池变得忙碌起来。就在川流不息的人员奔走之时,一丝看不见摸不着的振奋气息悄悄在城内滋生,无声无息地散播到很多张红彤彤的面孔上,散播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连刘老大人猝然离世的哀伤都没能压住这股气息的传播。

  同一种现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麻姑首倡石青称帝的消息固然让人振奋,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暗自揣摩其中蕴含的深意。

  “夫人以前一向低调,这次……难道是因为民王去世少了忌讳的缘故?”伍慈眼光闪烁,探询似的看向对面的皇甫真。

  夜已入更,祖府梧桐阁内灯火通明,采风司主事伍慈和皇甫真相对而坐,帘幕外只有他们两人,祖凤躺在帘幕后的榻上倾听二人叙话。

  “这个…不好说。不过,夫人身后有高人相助这是无疑的。”皇甫真斟酌着回答。

  “高人?”

  伍慈目光向帘幕方向一闪,阴阴说道:“嘿嘿!必是那个王猛王景略。当年在肥子王猛一心想让大将军早早迎娶夫人,后来他去了长安一段时间,和民王的关系想来走得更近了。”

  “行云大哥,采风司需要注意谨严审慎。王景略颇得石青哥哥信用,他也不负所托,这次坐镇冀州城独自挡住了三十万燕军,功勋之卓,中原士人皆知,实不该枉受猜疑。”

  祖凤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伍慈有些丧气,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说了声是。

  这时一个亲卫进来禀报道:“回禀夫人,麻夫人探望夫人来了。”

  “哦?麻姑姐姐怎么这时来了?快请——替我给麻姑姐姐陪罪,我这身子暂时还动不得。”

  祖凤惊咦一声,吩咐亲卫相请,伍慈和皇甫真慌忙站起,匆匆赶到阁外迎接。

  麻姑是从刘征寓所过来的;刘征没有子嗣,去世后的丧事由政务部掾属官吏负责打理,麻姑跟着过去支应了好一阵,一直弄到现在。

  在梧桐阁外看到伍慈,麻姑稍稍一愣,继而目光落到准备上来见礼的皇甫真身上,问道:“这位先生是?”她不认识皇甫真。

  “皇甫真见过夫人。”

  皇甫真揖手行了一礼,他没在邺城公开露面,也没有职衔,算得上是白衣。尽管如此,麻姑对他却比对伍慈客气的多,潋滟还了一礼道:“哦?原来你是皇甫真先生,久闻大名。皇甫先生勿须客气。”

  麻姑随口应酬着,一边踏足迈进梧桐阁。

  “哎呀!麻姑姐姐你可来了,想死妹妹啦,可惜我这身子不能动,要不早就去接姐姐了。”

  帘幕后传来祖凤欢喜的声音,麻姑脸上浮出几分笑容,向帘幕走过去,口中应道:“祖凤妹妹,麻姑也想你呢。”

  走到帘幕前,伸手去掀帘幕的时候,麻姑似乎想到什么,右手抓住幔布没有急着掀,她回过身对跟进阁内的伍慈说道:“伍主事,采风司平时挺闲么?还是伍主事把梧桐阁当作采风司公署了?祖凤妹妹临盆没几天,是需要静心休养的人;天都这般时辰了,你还要拿采风司的琐碎公事来烦她,你真的忍心么?”

  麻姑话一出口,梧桐阁的气氛忽地一滞,转眼间沉凝起来。在场的人都是人中龙凤,听话听音,哪里会听不出这番话背后蕴含的意味?麻姑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伍慈,以后不要来向祖凤回事,特别是采风司“琐碎”的公事,这番话当着祖凤的面说出来,难免让人想到麻姑其实是明着敲打伍慈、暗中告诫祖凤的意思。

  伍慈、皇甫真一僵,帘幕后的祖凤也没了声响,阁内显得极为尴尬;麻姑似乎没有感觉,顿了一顿,对伍慈冷冷说道:“燕军南下伊始,民军抵抗得非常被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听王景略说,是因为蠡县守将戴施反叛、滹沱河浮桥失守的原因。之前征北大将军府和邺城没有受到一点风声,不知道采风司平时都在采什么风?蠡县远在边陲还有理由可说,邺城呢?张遇这种严加监控之人,一旦做起乱来,就把邺城闹得天翻地覆,连民王都不能幸免于难;事前采风司为何没有应急制措?伍慈你身为主事,只怕难辞其咎……”

  听到这里,阁内另外三人都有些明白了,麻姑是把父亲的遇刺归罪于采风司了。伍慈心中一个抖索,麻姑现在是他主母,过段时间可能就是皇后,无论如何他都得罪不起;当下将腰躬成了一个虾米,连声赔罪道:“采风司做事不力,都是伍慈无能,请夫人责罚。”

  麻姑冷笑道:“我一女流之辈,政务民事都不该插嘴过问,更不能轻易施加责罚。说这许多是因为在祖凤妹妹的私宅遇上你,我这位苦主免不得私下唠叨几句,你愿意听则听,不愿听则罢,过后我不会再提了。既然开口了,我就再多唠叨两句,采风司自成立以来,做出的两件事除了侥幸之外,实在让人看不到高明之处,作为主事,伍主事不要只顾着窜门子拉关系,是不是应该在公事多用些心思。”

  轻轻一带,麻姑话中再次暗指伍慈不务正业,只顾攀附祖凤。伍慈听得汗流浃背,弯着腰捣蒜般地不住点头应是。

  “哼——你去吧。我要和祖凤妹妹说话。”发泄了一通,麻姑面色稍霁,掀帘进到帘幕后面。

  麻姑适才的一番话让祖凤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见麻姑进来,她上身在榻上抬起一些勉强笑了笑,招呼道:“麻姑姐姐——”

  麻姑无声一笑,脚步轻快地跑到祖凤身边,盯着榻上襁褓中睡熟的小人两眼放光,惊惊诧诧地低声嚷道:“哎哟,好可爱的小子,祖凤妹妹——你真有福。”说着她伸手想去抱,只是手伸到一半又吓得倏地缩了回来,一边甩着一边悄声叫嚷:“罢了罢了,我没抱过这么小的人儿,只怕不知轻重,弄疼了他。”

  瞧见麻姑恢复到以前天真烂漫的样子,祖凤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接口说道:“没事的,姐姐别担心,想抱就抱一抱吧。”

  “我可想呢,还想以后天天有的抱。祖凤妹妹,要不我俩儿一起照料这孩子吧。”麻姑坐到榻上,搂住祖凤亲热地说道:“妹妹,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生养了,你把孩子分我一半吧,我想有人喊娘呢。”

  “姐姐别乱说,你以后肯定会生养的,不定能生养十个八个呢。”祖凤笑着安慰,又道:“姐姐愿意给这孩子当娘,是这孩子的福气,祖凤巴望不得,以后这孩子就偏劳姐姐了。”

  “我倒是真心想偏劳,只是这样岂不太便宜妹妹了。呵呵,那可不行,这孩子啊,非得我们姐妹一起带才行。”麻姑笑了两声,口音一转道:“祖凤妹妹,待石青回来后,咱俩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操心,只安心待在宫里带孩子,你看如何?”

  祖凤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麻姑适才说伍慈的话,不由得有些别样的想法。顿了一顿,她婉转着说道:“姐姐想得真好,只是很难做到呢。就算石青哥哥回来了,中原所处形势并不是很好,对大晋、燕国之战、政务民生等等千头万绪,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姐姐忍心自己逍遥,让他独自焦头烂额?”

  “好体贴的妹妹,石青真有福气。”麻姑笑着,一手抚着祖凤鬓边,一边缓缓说道:“妹妹的心我是知道的,妹妹一心想帮石青厘定天下,只是如何相帮才合适呢?”似乎担心刺激到祖凤,麻姑的声音越来越是柔和。“天下英雄豪杰多的是,若是都能一心为石青所用,何需妹妹去操这个心。”

  祖凤迟疑片刻,然后幽幽说道:“话是这个理,不过多一人相帮,石青哥哥不就好过一些么。”

  “妹妹啊,看来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麻姑无奈地叹了口气。“妹妹是石青的妻子、是这孩子的母亲,不再是监察部的主事、混编骑的将军;妹妹做的该是妻子、母亲应做之事,而不是主事、将军应做之事。”

  祖凤神色一僵,不自觉地辩解道:“就算只是妻子,相帮夫婿不也是应该的么?”

  麻姑先是颌首赞同,继而淳淳解说道:“妻子相帮夫婿乃天经地义,没人会说有错。只是妹妹的夫婿不是一般人,称帝之后石青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天下之主用得是天下人,为的是天下事,行得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之道。妹子相帮石青的心思是好的,但需谨记,我们和石青之间的私情不能参杂到公益之中,否则,就不是相帮而是添乱了。”

  “不过是帮忙打理一些琐事罢了,怎么会添乱?”祖凤有些不服气。

  麻姑索然一笑道:“妹妹想得太简单了。石青称帝以后,凭我们姐妹的身份,只要稍稍露出些对政事感兴趣的意思,就不知有多少投机之士会聚拢过来,希图谋一幸进捷径。时日久了,我们不知不觉得就会成为他人的旗号,用来党同伐异、争权夺利,内斗个不休;没人有心政务民生,没人有心征战杀伐。若是到了这般境况,妹妹以为自己是帮还是在害石青?”

  祖凤瞿然一惊,猛然忆起刚才伍慈言道麻姑背后有高人的言语,这种言语颇为暧昧,很有自以为心腹出谋划策的意思;同时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引到了麻姑的对立面。

  按这种事态发展下去,日后的邺城必定会分为两派,一个是以自己为首的三义连环坞和青兖旧人;一个是以麻姑为首的屠军旧部和关中人士;自己有出身新义军、在军中威望卓著的优势;麻姑有身为大妇和民王之女的优势,斗下去的话可谓势均力敌难分上下;最终糟糕的只能是政务民生混乱和石青天下一统大业的迟滞。

  想到这里,祖凤急出一身冷汗。

  旁边的麻姑一直在仔细打量祖凤的神色,见此情景,她轻嘘一口气,柔声说道:“这次邺城大乱,妹妹居中调度应对的很好,可谓是中流砥柱。只是妹妹的表现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忧虑,有人促请我出面推举石青称帝,用意就是为了平衡妹妹的影响。对此我心知肚明,却不好反驳,只能勉为其难,大张旗鼓地回转邺城。其实我只想过清静日子,在一旁看石青如何一统天下,让黎庶生民过上安稳的日子。哪知身不由己,还是被人推了出来。说实话,我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我不想被人当作旗号石,也不想妹妹被人当作旗号使,所以,就过来和妹妹商量,待石青回来后,我们姐妹俩就彻底隐退,在宫里种花植草哄孩子,再不见一个外人,天下的事,由着他们折腾去。妹妹你看这样可好?”

  原来麻姑姐姐解散屠军就是为了向我表明心意啊……祖凤心有所悟,感慨之余,她带着一半决绝一半的恋恋不舍道:“姐姐说得是,祖凤听你的,以后不再想上阵厮杀、政务民生这等事了。”

第七集 第六十九章 出人意料的荆州军

  五月上旬,宛城战事陷入僵持之中。

  石青三千亲卫骑的出现给对手带来很多麻烦。长江以南湖港交汊,山丘起伏,难以彰显骑兵威力,荆州军就没有成建制的组建骑兵,军中不多的骑兵尽皆是将领私自组建的用于通信传令侦探的亲卫骑,最多的一股是桓温的三百亲卫骑,其余的将领或数十骑或百余骑不等,拢共合起来约有两三千骑。

  桓温将各部亲卫骑临时凑成一支骑兵,尝试着和石青亲卫骑接触了一次,只是结果相当不堪,临时拼凑的荆州军骑兵临战指挥有问题不说,单单是石青亲卫骑的马镫和奔射优势就打得荆州军骑兵没有还手之力。甫一接触,荆州军就死伤数百骑,最后在步卒的接应逃回白河大营,从此再不敢战。

  有敌军骑兵牵制,荆州军不敢分兵围攻宛城。可若是集兵一处进攻一面,不仅兵力很难铺展,而且城内守军的数量足够将一面城墙防守的严严实实。就在这种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的尴尬中,城内的守军加紧修补城池,堵缺补漏;宛城一天比一天地坚固结实了。

  荆州军上下为此很是不安,桓温听说话一晒道:“宛城修补的再好,可比崤函乎,可比长安洛阳乎,天下无不陷之坚城险关,守土之固唯人心耳。大晋与燕国联手,三面夹击,中原危若累卵,崩溃在即,宛城再是坚固,在大势面前不过土鸡瓦狗耳,何须在意?”

  闻言之后,众将心中稍安。就在这个时候,民军袭取淮阴、淮南、合肥的消息传了过来,荆州军刚刚落下的心再度提起。桓温不以为意,冷笑道:“石青此举是嫌死的慢了。夹击中原的三路军中,扬州军威胁最小进攻能力最弱,民军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专心应付我军和燕军,没想到石青如此意气用事,为了报复,竟将主要精力放在扬州方面,江淮之地,水港纵横,不利于北人作战,民军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自拔,反倒成全了扬州军牵制对手的心思。哼哼——这样下去,民军将再无翻身之余地;诸位安心稍待,过不了几日必定有好消息传来,到时就是我等北伐中原之好时机。”

  世事难测,过了两天,桓温的预言并没有得到印证,坏的消息反而接连传来。其中一个是宛城来了援军,司州魏统、河内左敬亭两人率五千人马南下救援宛城来了。

  另一个是扬州战事急转直下,大晋水军数百战船被困宝应湖,褚衰、殷浩三万余扬州军被困广陵孤城,除此之外,扬州长江以北之地尽归民军所有,天气晴和的时候,站在石头城城头或是白鹭洲大营,甚至可以看到在对岸活动的民军身影,江东震动不已,建康上下慌做一团;大晋南渡以来,从未出现过如此恶劣的局面,当年匈奴刘汉、羯胡石氏武功威震天下,可也没有机会在建康对面饮马的机会啊。

  “笨蛋!一群废物!”桓温忍不住低声咒骂,稍倾,转过脸色安抚众将道:“无妨。即便扬州丢了,还有长江天险在,民军水师草创,不是建康水师对手,威胁不了江东,只要我军和燕军能够杀进中原,进入扬州的民军只是一时之患,并无根本威胁。”

  “禀报兄长,约有五千民军出宛城南门向我军靠近,石青部骑兵从东边靠过来,似乎有联手攻打我军大营的模样。”负责大营守备的桓豁进来禀报。

  “好猖狂!”桓冲一拍案几,怒声喝道:“八千人马也敢来攻打我军,哼!我就不信他们能啃得动我荆州军大营!”

  桓温目光闪烁,思索着说道:“幼子说得对,八千人马对我军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威胁,石青用兵老道,不该有如此作为。这么看来,民军也许另有用意。”

  “另有用意?是什么?”桓豁一愕。

  “具体是什么为兄也不清楚,只有试一试才知道。”

  桓温顿了一顿,目光一闪,截然下令道:“二弟不要理会对手如何,只管好生守护大营。幼子,为兄命你率五千人马先行出击,迎战对方步卒,对方若是敢战,你务必击溃之,然后衔尾追杀,即便杀进宛城也不要担心埋伏,尽管放胆前冲。为兄自率一万人随后接应,防止石青骑兵冲击。”

  “诺!”桓冲兴奋的亢声大呼,接令而去。

  桓温对参军孙盛道:“安国。汝统带一万五千人马在营中集结戒备,若见幼子和我杀向宛城,汝即刻率部出营,在大营和宛城之间布阵准备接应我军退回。”

  孙盛应了下来,接着不解地问道;“大将军这番布置究竟为何?”

  桓温蹙眉解释道:“民军有骑兵卫护,有宛城倚仗,自保尚可,却绝没有进攻之力,石青此次出兵来攻很是蹊跷。事有反常谓之妖,石青为何行此反常之举?本公以为,很可能是战事出现了不为我军知道的变故,或许是宛城粮尽,或许是民军在和燕军、扬州军交战时出现失利;逼得石青不得不冒险来攻,希翼振作士气恐吓我军,以便集中精力应付新的变故。既然如此,本公就不能遂了他的心意,偏偏和民军大战一场,缠住他,让他无法分心旁顾。”

  “原来如此。大将军心思推算得真个细密。”孙盛抚掌大赞。

  桓温猜想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昨天晚上,也就是五月十五的晚上,石青接到邺城急报,说是张遇作反、麻秋身死以及祖凤产子三件事。尽管信使说在祖凤的调度指挥下,叛乱已经平息了,孩子也平安降世,石青依旧忧心如焚。麻秋是中原公开的主人,不管怎么说,他的逝去对前方战事都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这种影响不需要很大,只需要一点也许就能让在三面艰苦作战的民军崩溃。

  想到可能的严重后果,石青再也没法在宛城呆下去了,他想尽快赶回邺城,安抚四方士民和三军将士。想是这样想,他不敢说走就走,因为宛城无法让人放心。左敬亭、魏统来援后,宛城民军有了万余人马,可是石青不认为这三人凭借万余人马会是桓温的对手。是以,临走之前,他要佯攻一次荆州军,用以向桓温昭示,民军不仅有自保之力还有进攻的余力;可惜他不知道,桓温最善于琢磨他人心思,他的虚张声势不仅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弄巧成拙了。

  眼见荆州军毫不畏惧地冲出大营,向左敬亭统带的步卒杀去,石青不由得皱起眉头,稍后吩咐何三娃道:“传令左敬亭。对手要战就战,只不许他丢了民军的脸面。”

  何三娃应声下去,弓蚝拍马赶上来请求道:“大将军!末将请率本部人马包抄过去,从后截杀敌军。”

  “只怕桓温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石青不知可否,纵马向前之时,双目盯着五六里外的荆州军辕门眨也不眨一下。左敬亭部距离荆州军大营还有三里,对方迎战人马大约也是五千之数,桓温若是没准备后应,让这五千人马出寨迎战完全是送死。

  果然,第一支荆州军离开大营还不到一里,辕门处猛然一黑,更多的荆州军鱼贯而出,缓缓向东边亲卫骑方向逼过来。

  “嗬!好大的胆子——步兵竟敢向骑兵攻击。”小耗子嘻嘻一笑,请令道:“大将军,我和蚝子左右绕上去试探一下。”

  “看看再说……”石青摇了摇头,放慢了马速,心底非常郁闷,他打算过来晃一晃就走的,没准备真打,哪知荆州军吃了火药一般,一点就炸,竟然主动出营迎战来了。

  左敬亭的五千民军步卒和桓冲的五千荆州军步卒就像地面上飘浮的两块黑云,距离荆州军大营两里左右的地方,两块黑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会合到一处了。掩护桓冲的一万荆州军像是一块更大的黑云,从桓冲部东南角斜掠而过,挡在亲卫骑的冲击方向上。

  “分阵!”在骑兵面前,做好准备的荆州军毫无惧色,在桓温的指挥下分成四个小阵往外扩展。其中一个是临时拼凑的千骑队,另外三个各由三千步卒组成。三个步兵阵中间的前突,两侧的后缩,组成品字形,千骑队作为桓温的中军居于品字三个口之间。

  “出击——”桓温长枪向前一指,只有一个轮廓的荆州军战阵滚动着向亲卫骑逼过去。

  荆州军违背惯例,没有以密集战阵来抵抗骑兵的冲击,战阵在滚动中扩张,尽量扩大覆盖面,以至于有些松散。

  “果然是百战雄兵,不是扬州军可以比拟的。”尽管是对手,石青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荆州军扩张战阵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增加亲卫骑在外围迂回的路程,消耗战马的马力。当然,这样做会减弱自身的防御,亲卫骑若是愿意,很容易就可以贯穿荆州军战阵。桓温对此不是没有防备,荆州军四个小阵分的很开,三千亲卫骑同时出动也只能攻击其中一个小阵,另外三个小阵不会受到攻击,反过来,这三个小阵可以在一旁支援,用弓箭打击闯阵的敌骑。

  “慈不掌兵。桓温拿定要用荆州军步卒的性命来换我军骑兵,可惜我不会与他交换。”石青向小耗子、弓蚝讲解了一番对方的目的,继而一掉马头道:“走!我们避一避。”

  “左敬亭怎么办?”小耗子有些担忧。亲卫骑若是离开战场,桓温这一万人马掉头加入战团,左敬亭可就危险了。

  石青沉稳地说道:“我等从宛城之下向西走,迂回到左敬亭右翼。桓温肯定急着到西边保护桓冲的左翼,这样他就顾不得攻击左敬亭了。”

  荆州兵逼到一百多步外的时候,三千亲卫骑呼啸一声,转而向西北方向冲去。桓温盯着石青离去的方向思索了一阵,最终果断号令荆州军掉头,从桓冲部阵后往西赶准备堵截敌骑。

  “杀——”

  杀声大作,血肉横飞,两道相向涌动的潮流终于撞到了一处。

  桓温、石青相互试探运动之时,桓冲和左敬亭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结阵防守,各自勒令士卒向前冲击。当两道巨大的人流相遇之时,惨烈的碰撞轰然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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