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和楚知笙没有回家, 而是直接赶往楚霖的医院。
医院的人比平时多,顾砚没有上楼,坐在车里指挥助理处理事务, 对楚知笙说啊:“你自己上楼去面对可以吧?”
顾砚只是人群恐惧症发作,楚知笙却以为他害怕见到楚霖。
楚知笙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很多人越是在意, 越不敢相见。
他冲顾砚笑笑, 说:“可以, 我去看看舅舅的情况,然后告诉你。”
顾砚没有多想, 点点头。
楚知笙走进医院, 直接去往楚霖的病房, 路上他遇到主治医生, 医生告诉他,楚霖在白天突然恢复了意识,眼睛睁开, 但因为他卧床太多年,身体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清醒, 现在又睡着了。
“我们对他进行了全面的检查,他身体各部位都有反射, 这是个好现象,只是目前他身体的机能太差了, 需要进一步的康复治疗,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你要多陪陪他, 唤醒他的意识,活跃他的思维。”
医生乐观地对楚知笙说:“如果康复得好, 以后自理应该没问题。”他欣喜地感慨,“这真是医学奇迹。”
楚知笙怔怔地听着医生的话,吐出一口长气。
舅舅昏迷这么多年,终于苏醒,并且有康复的希望,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楚知笙紧张地问:“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医生说:“当然可以。”
楚知笙走进楚霖的病房,楚霖还是像以前那样躺着,只是身体上插的管子少了一些。
他坐到楚霖身边,观察他瘦削的脸,试图分辨他有什么不同。
楚霖依旧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楚知笙试着喊:“小舅舅。”
躺在病床上的人没有反应,楚知笙困惑,舅舅真的醒了么。
他又喊了一声,这一回楚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楚知笙怕自己看错了,继续喊:“舅舅,你要是听得见我说话,就眨眨眼。”
楚霖缓缓睁开眼。
只是他没有力气,只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眸光涣散,无法聚焦。
他如同楚知笙所说的,眨了眨眼,然后疲惫地合上眼皮,再也没有反应。
这样就够了。
楚知笙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舅舅你先休息,慢慢来,你以后一定会康复。”
楚知笙坐在病房里,望着楚霖的脸,思绪纷飞。
他想起小时候楚霖带着他玩的情景,想起妈妈,还想起看守所里的父亲。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了。
幸好现在舅舅醒了,他的亲人还在世上。
楚知笙怔怔地守着楚霖,一直没离开,他认为顾砚应该会来看楚霖,于是在这里等着。
他想看看顾砚见到楚霖后的反应。
顾砚应该会欣喜若狂,毕竟舅舅是顾砚的白月光。
可楚知笙等了半天,顾砚没有出现,今天楚霖大概不会醒了,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他。
楚知笙只能站起来,走出病房,对医护人员叮嘱一番,返回楼下。
等他走到停车场,发现顾砚还坐在车里,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抚摸着蛋黄酱的脑袋。
他看见楚知笙走过来,问:“你舅舅的情况怎么样。”
楚知笙呆呆地回答:“已经能睁开眼睛了,但没办法长时间醒着,医生说还要进一步做治疗恢复。”
顾砚点点头,语气还是像平时那样冷漠,说:“那很好,你多照顾他,辛苦你了。”
非常正常的对话,正常得让楚知笙以为是错觉,他忍不住问:“你不去看看舅舅吗?”
顾砚貌似无意地说:“我去了也没有作用,医疗费用的事交给助理处理,你放心。”
楚知笙拿不准顾砚的心理,也许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顾砚见他愣在那里,说:“先上车,明天再来。”
顾砚的想法与楚知笙不谋而合,楚知笙只能先上车,把蛋黄酱抱在腿上。
顾砚开着车从医院返回顾家小楼,两个人都没有吃饭,也来不及吃全鱼宴,顾砚把鱼交给乔阿姨,让她养着,明天再吃。
顾砚问楚知笙:“你舅舅能自主进食吗?”
楚知笙回答:“不太清楚,今天是不行,明天看看情况。”
顾砚说:“鱼汤,明天你带去医院。”
楚知笙点点头。
两个人吃完饭,顾砚直接去了书房,好像有事要处理。
楚知笙也返回自己的房间,早早躺在床上,魂不守舍。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让他反应不过来。
楚霖苏醒,他自然是高兴的,可他又害怕顾砚因为楚霖抛弃他,毕竟他只是一个替身,舅舅才是正主。
可顾砚的反应却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楚知笙无所适从。
他一通胡思乱想,分析顾砚的心理,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从第二天开始,楚知笙每天到医院去照顾楚霖,虽然顾砚让助理安排了很多护工,但楚知笙还是想自己多照看,楚霖才能早日恢复。
楚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已经能保持睁开眼睛望着楚知笙,甚至做一些简单的抬手动作,只是还不能说话。
他时常躺在床上,望着同一个地方发呆,楚知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毕竟舅舅昏迷的时候在十年前,那场意外在一瞬间发生,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他还不知道他失去了他的姐姐。
楚知笙一想到这点,心里跟刀割一样,对楚霖越发耐心细致。
在这期间,顾砚一次都没来探望过楚霖,只是向楚知笙询问情况,楚知笙依旧搞不懂顾砚心里的想法,但眼下他忙着照顾楚霖,无暇顾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直到有一天,楚霖望着楚知笙,漆黑的眼珠子因为脸部太瘦显得特别大,他翕动泛白的嘴唇,喊出一声:“笙笙。”
楚知笙看着舅舅瘦削的脸,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压抑已久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他想起楚霖带着他在画室里画画,一口一个“笙笙”,转眼间物是人非,他哽咽着对楚霖说:“舅舅,只有我一个人了。”
妈妈去世了,父亲娶了继母,他不再画画,公司也陷入危机,只剩他一个了。
楚霖的声音沙哑难听,好不容易喊出楚知笙的小明,无法继续,只能发出难听的气音。
楚霖想说,他知道,他都知道。
长久以来,楚知笙在他病床前说的那些话,他都能听到,只是无法做出反应。
楚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楚知笙,想宽慰他。
你受苦了。
楚知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含着眼泪,问楚霖:“为什么我们楚家的人都这么苦啊。”
楚霖想碰碰楚知笙,却因为没有力气,手臂抬都抬不起来,楚知笙坐到楚霖的床边,勾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抽了抽鼻子,说:“会好起来的。”
这是说给楚霖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楚霖长期卧床,瘦得眼眶都凹下去,显得那双漆黑的眼睛特别深,他努力扬起唇角,冲着楚知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楚霖能说话了,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楚知笙按照医生的吩咐,给他做康复训练,每天陪着他聊天,锻炼他的肌肉,渐渐的,楚霖可以说出一些单词了。
楚霖昏迷的时候虽然能感知到楚知笙,但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意识,楚知笙坐在他的床边,把这些年发生的事一点一点讲给楚霖听。
但他只捡好的,不说坏的,告诉楚霖:“舅舅,你现在的画可火了,每幅画都价值连城,就算你什么都不做,现在都不停有钱入账。”
楚霖听了,没什么反应,楚知笙拉起他的手,替他擦拭手指。
楚霖的手白皙细长,此时因为身体的原因,瘦成了皮包骨,干枯无力。
就是这双手画出了那些令世人称道的画。
楚知笙垂目望着楚霖的手指,说:“你不要担心,只要好好复健,你一定能重新拿画笔,到时候再画出好看的画,让大家惊艳。”
楚知笙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指望楚霖能回应,没想到这时候楚霖突然开口:“结婚。”
楚知笙愣住,慢了半拍才领会楚霖的意思,是说他结婚了,轻微地点点头。
楚霖靠在病床上,肌肉调动不自然,表情显得有些麻木,但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的情绪,他思考了一会,说:“你,二十二。”
意思是楚知笙才二十二就结婚了,他非常不赞同。
楚知笙不想谈论这件事,提到他结婚,必定会说到顾砚,楚知笙想起那张照片后面,楚霖喊顾砚“小砚”,两个人不知道是怎样的旧识。
楚知笙飞快地说:“当时情势所迫。”他抬起头,冲楚霖笑了笑,“反正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楚霖深深望着他。
楚知笙转移话题:“你想吃什么?医生说你可以试着吃一些复杂的食物了。”
楚霖没有回答,垂下头似乎在思考问题,楚知笙没有再打扰他。
楚霖毕竟躺了这么多年,恢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长期的养护,楚霖的机能逐渐被唤醒,已经不用再长期打针,剩下的就是复健,用不着继续在医院住着。
医生也说,换一个宽松的环境会更适合楚霖的恢复。
等于暗示楚霖可以出院了。
继续留在医院烧医疗费也不是不行,但此时找个清静的地方疗养才是对楚霖更有利的做法。
顾家小楼非常符合清静的要求,而且还方便楚知笙照顾楚霖。
楚知笙不知道怎么向顾砚开这个口。
到目前为止,顾砚都没跟楚霖见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有时候怀疑顾砚对楚霖并没有那些想法,有时候又觉得顾砚对楚霖比想象中的还在意,毕竟越是在意越不敢相见。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让楚知笙很困扰。
就是楚霖苏醒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流传出去,在艺术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天才画家在成为植物人十年后醒来,这是怎样的传奇,一时间有很多人通过千方百计联系到楚知笙,想从他这里了解楚霖的情况。
这段时间楚知笙好不容易刚在设计界崭露头角,他的新作品正要上市,被几个点评人称赞,结果现在大家不再因为他的作品关注他,而是只想向他打听楚霖的事。
而且楚知笙要照顾楚霖,工作那边自然进度放缓,引起了合作方的不满。
甲方那边给他打电话:“我们希望修改宣传方案,使用你舅舅的画名作为你这次设计的主题名字,对外宣称你从舅舅的画里得到了创作灵感,我们可以拍摄一个宣传短片,如果楚霖先生能出境就最好了。”
楚知笙沉默片刻,说:“我拒绝,当初我把作品和设计思路提交给你们,你们一致通过,现在怎么能随意更改。”
“只是换个名字而已,又不是替换你的内容,眼下楚霖先生的热度正高,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个热度不蹭白不蹭。”
楚知笙不想这样,说:“我不希望沾舅舅的光,我也不想消费我的亲人。”
电话那头的人听见他这么说,急了:“你怎么这么死板,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以为你能撇清关系吗,只要你姓楚,别人看到你的作品,自然会想到你舅舅。”
楚知笙沉默,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
只要他姓楚,他就会跟楚霖捆绑,就像他在美术学院时画的画一样。
楚知笙与合作方不欢而散,如果不按对方的要求,对方一定会将他的设计雪藏,到时候不仅他的心血要白费,还会拖累他的发展。
就连李薇娜都劝他:“你何不换一个思路,这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是你舅舅,又不是外人,沾他一点光怎么了。”
“我知道你在设计上有属于自己的高傲,可现在流量为王,你不如把自己的热度炒起来,只有让你的衣服有更多人看到,别人才能发现你的才能。”
楚知笙不说话。
李薇娜迟疑片刻,说:“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替身的事?”
在婚姻中,楚知笙是楚霖的替身,在事业上也是,他一辈子都活在楚霖的阴影之下。
李薇娜犹豫地对楚知笙说:“上次时装周,我见到顾砚,我觉得他不是那种找替身的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你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楚知笙捏了捏眉间,说:“我明白,我会好好想想,谢谢你。”
楚知笙内心知道,李薇娜说的都是对的,可他本能地害怕,害怕与顾砚谈话。
他怕得到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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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楚霖还在医院,楚知笙经常往返照顾他,这天楚知笙坐在楚霖的病床前削苹果,脑子里还想着作品的事。
楚霖突然问:“房子,空着?”
楚霖现在无法组织句子,只能蹦出一个一个的词汇。
但楚知笙能理解的意思,愣了愣,说:“本来房子要被银行拿去抵押,是顾砚保了下来。”
楚霖低头思索。
楚知笙试着问:“你想回去住吗?”
楚霖点点头。
楚知笙抿抿嘴唇,想问楚霖,要不要跟他到顾家小楼去,可他还没跟顾砚商量,没有立场先跟楚霖说。
楚霖望着他,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小砚。”